复员的召唤
1955 年的春节刚过完不久,朝鲜半岛的积雪还没完全化透,汽车二团团部炊事班的烟囱就早早冒起了青烟。
古之月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正蹲在灶台前揉面团,手里的力道大得能把案板震得嗡嗡响。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光映得他脸上的刀疤格外明显 —— 那是在金城战役里被弹片划的,如今倒成了炊事班弟兄们调侃的 。
“古头,你这馒头要是再揉,怕是能当炮弹用了!”
帮厨的小战士李二牛端着洗菜盆凑过来,河南口音里满是打趣。
古之月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苏北话带着惯有的冲劲:
“你懂个屁!
这面得揉到起筋,蒸出来才够劲道,不然跟你老家的红薯干似的,嚼着费牙!”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通讯员小周领着个高大身影走了进来。
古之月抬头一看,赶紧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站起身:
“王团长?您咋来了?今天不视察重建工地了?”
来的正是汽车二团团长王团长,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领口别着枚褪色的志愿军军徽,脸上带着笑意:
“老古,忙呢?
跟你说个事,借一步说话。”
古之月心里咯噔一下,放下手里的面团,跟着王团长走到炊事班旁边的杂物间。
小周很识趣地守在门口,里面只剩下两人。
王团长找了个木箱子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烟,递过去一根:
“老古,你参加革命多少年了?”
古之月接过烟,点上火,深吸一口,烟雾从鼻孔里慢慢飘出来:
“算起来,得是 1948 年秋了。
那时候辽沈战役正打得凶,
我在国民党那边当司机,听说不参加革命就得被枪毙,没办法,只能跟着起义了。
登记的时候我说会开车,就被分到了汽车二团,
从东北一路打到大西南,后来又去剿匪,
最后跟着部队来了朝鲜,这一晃眼,七八年就过去了。”
王团长点点头,眼神里带着感慨:
“时间过得真快啊,那时候你还是个愣头青,
现在都成炊事班的老班长了。
对了,你老家还有什么人吗?”
提到老家,古之月的眼神暗了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烟蒂:
“我 12 岁那年,家乡发大水,我只身告别父母兄弟向南逃荒。
我一个人颠沛流离到了上海,拜了个师傅学做点心,
本以为能安稳过日子,没想到师傅脾气不好,天天打骂我。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就跑去了金陵,被一对好心的夫妇收留了。
他们待我跟亲儿子似的,还送我上学,后来我娶了媳妇,日子过得也算红火。
可谁能想到,鬼子打过来了,金陵大屠杀那阵子,
养父母、媳妇,还有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全没了……”
说到这儿,古之月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猛吸了口烟,把剩下的烟蒂摁在地上:
“至于老家的爹娘和兄弟,这么多年没联系了,
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
有时候夜里做梦,还能梦到小时候跟爹娘在田里干活的场景,
醒来一看,身边全是战友,心里不是滋味啊。”
王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重:
“老古,苦了你了。
这些年,你跟着部队南征北战,立了不少功,是个好兵。”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不过,现在战争结束了,国家要搞建设,需要大量的人手。
组织上决定,让一部分老兵复员回家,
参与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建设。
你是五年党龄的老兵了,
得服从组织安排,
准备月底复员回家。”
“啥?复员?”
古之月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瞪大了眼睛,擀面杖“当啷”掉在案板上。
他以为自己听岔了。
“团长,您没开玩笑吧?
我这半辈子都在部队度过,从东北到西南,再到朝鲜,现在突然让我回家,
我…… 我有点接受不了啊!”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守在门口的小周和厨房里的李二牛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竖着耳朵听。
古之月急得在屋里踱来踱去:
“您看,炊事班这一摊子事,我要是走了,谁来管?
二牛他们还年轻,好多事都不懂。
再说了,我除了会开车、会做饭,
别的啥也不会,回家能干啥啊?”
王团长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
“老古,你先别激动。
炊事班的事,组织上会安排人接手,
二牛他们也该锻炼锻炼了。
至于回家能干啥,你会做点心,
还会开车,这些都是手艺,
回老家开个点心铺,
或者帮公社开拖拉机,
不都挺好的吗?”
“可我不想走啊!”
古之月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委屈,
“部队就是我的家,战友们就是我的亲人。
当年在金城战役,马锁匠为了引开敌机,差点丢了命;
还有栓柱,为了保护物资,牺牲在了战场上。
我要是走了,怎么对得起他们啊?”
王团长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老古,你以为我舍得让你走吗?
二团第一批入朝的兄弟有 1300 人,现在全团还活着的只剩下 93 人。
每次想起那些牺牲的弟兄,我心里都不是滋味。
可咱们是共产党员,要服从组织安排,
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
现在国家需要建设,
农村需要人,工厂需要人,
这也是在为革命做贡献啊!”
古之月沉默了,他靠在墙上,眼神迷茫。
是啊,那些牺牲的弟兄,他们的心愿不就是能过上和平的日子,
能看到新中国建设得越来越好吗?
可他真的舍不得部队,舍不得这些朝夕相处的战友。
就在这时,炊事班的门被推开了,李二牛端着一碗刚煮好的面条走了进来:
“团长,古头,你们聊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吃碗面条垫垫肚子吧。”
王团长接过面条,拿起筷子,却没有吃,而是看着古之月:
“老古,我知道你心里舍不得,
可这是组织的决定,也是为了国家好。
你想想,等咱们把新中国建设好了,
那些牺牲的弟兄也能瞑目了。”
古之月看着碗里热气腾腾的面条,
又看了看王团长真诚的眼神,心里慢慢松动了。
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面条,却觉得没什么味道。
王团长见他的态度有所缓和,继续说道:
“老古,你放心,组织上不会亏待你的。
退伍的时候, 按照规定会有300 元的退伍费,
还有一些生活用品。
你回家后,要是有什么困难,
随时可以给部队写信,我们会尽力帮你解决。”
他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灯芯绒外套和裤子,递到古之月面前:
“这衣服我穿了好几年了,虽然旧了点,但挺暖和的。
你拿着,留个念想。
回家好好过日子,娶个媳妇,种几亩地,
也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那些牺牲的弟兄了。”
古之月看着王团长递过来的衣服,眼眶湿润了。
这衣服是王团长最宝贝的东西,平时都舍不得穿,只有重要场合才拿出来。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团长,您这……”
“别废话了,拿着吧。”
王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
“咱们都是军人,流血不流泪。
回家后,好好干,给咱们汽车二团争光!”
古之月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他用力点了点头:
“团长,我听您的,服从组织安排!
月底我就复员回家,一定好好建设新中国,不辜负您和弟兄们的期望!”
王团长见他终于同意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才对嘛!
老古,你是个好兵,不管到哪里,都是好样的!”
两人吃完面条,王团长又跟古之月聊了些回家后的注意事项,才起身离开。
古之月送他到院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心里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日子,古之月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他把这些年攒下来的军功章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小盒子里,把战友们送的纪念品一一整理好。
炊事班的弟兄们知道他要走了,都舍不得,
每天都围着他问东问西,有的还偷偷抹眼泪。
古之月表面上装作坚强,可心里却比谁都难受。
他教李二牛怎么揉面、怎么掌握火候,
教其他战士怎么保养炊事班的设备,
把自己知道的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
月底很快就到了。
这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古之月就起床了。
他穿上那身卸掉军衔标识的旧军装,把王团长送的灯芯绒外套和裤子叠好,放进背包里。
背包里还装着部队发的搪瓷脸盆、茶杯和毛巾,脸盆上印着 “谁是最可爱的人” 几个大字,格外醒目。
炊事班的弟兄们都来送他,李二牛哭得像个孩子:
“古头,你以后一定要回来看我们啊!”
古之月拍了拍他的肩膀,强忍着眼泪:
“放心,等新中国建设好了,我一定回来!
你们也要好好干,别给咱们炊事班丢脸!”
他跟战友们一一告别,然后背着背包,坐着团部送老兵的卡车,朝着火车站走去。
路上,他看到朝鲜的老百姓正在田里忙碌,孩子们在路边玩耍,脸上都带着笑容。
他想起了那些牺牲的弟兄,想起了王团长的话,心里暗暗发誓:
一定要好好建设家乡,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来到火车站,站台上已经有不少复员的老兵。
古之月找到自己的车厢,刚坐下,火车就开动了。
他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渐渐远去的朝鲜景色,看着那些熟悉的建筑和战友们的身影,心里充满了不舍和期待。
车过山海关时,已经是第三天清晨。
古之月醒来,看见窗外是华北平原一望无际的麦田。绿油油的,在晨光里泛着光。
他突然想起王栓柱说过的话:
“等打完仗,俺要回东北种地,种一百亩大豆,秋天收的时候,金黄金黄的。”
想起马锁匠的念叨:
“俺娘说家里分了三亩水田,等俺回去,春种水稻,秋种麦,一年能收两季。”
经过几天的跋涉,火车终于到达了古之月的家乡。
他背着背包,走下火车,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心里百感交集。
家乡的变化很大,到处都在搞建设,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
古之月深吸了一口气,迈开脚步,朝着家乡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新的生活开始了,
他要带着对部队的思念,带着建设新中国的决心,
在这片土地上,好好生活,好好奋斗,书写属于自己的新篇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