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浑身脏污的少年蹲在临时搭建的粥棚角落里,手里捧着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目光却穿过攒动的人影牢牢锁在不远处那几位贵人身上。
他叫阿竹,家在泽州最西边的山坳里,水灾和疫病接二连三过来时,他失去了所有亲人,混在流民中侥幸北上,被拦在了这道关卡外。昨夜,就是那位被他们称为国师的大人,亲手给他灌了药,还用温热的布巾擦去了他额上的汗和脸上的污垢。
阿竹的视力很好,这是山里长大的孩子独有的本事。周围的灾民大多瑟缩着,不敢直视贵人的争执,只有阿竹,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一眨不眨,里面没有恐惧,也没有好奇,只有专注。
他腮帮子微微动着,缓慢地咀嚼着嘴里寡淡的粥米,阿竹不懂太多,但他懂得,山里的野兽在猎物身边时,总会围绕着猎物进行争夺与撕咬。
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看着碗底浑浊的倒影里自己枯瘦的脸。将最后一点粥舔进嘴里,碗沿的豁口刮过干裂的嘴唇,带来细微的刺痛。
接着他站起身,瘦小的身影很快没入忙碌的灾民和兵卒中。没有人注意这个沉默的浑身脏污的少年,他如同一滴水,汇入了污浊的河流。
远处,隐约又有马蹄声传来,不知是哪一方的信使,还是又一批被驱赶至此的流民。夜色如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绒布,缓缓覆盖下来,吞没了远处的山峦,也似乎要吞没这营地边缘微弱的灯火与无声的暗涌。
在一个不起眼的窝棚里,少年闭上了眼。
处于两山夹缝之中当然矿坑,地势低洼如釜。
少年又一次回到了这里,他好像一直在走,从清晨走到午后,和被绳索串连的人们一样被押送着。他们中有人浑身发烫,有人咳血不止,有人身上长出来到大片恐怖的黑斑,但也有人只是起了红疹,尚能行走,他就是其中一个。
“官爷,我娘只是发热,不是疫病啊!”旁边扶着老妇的中年男人哭求。
而那押送的兵卒面无表情,反而拿着棍子将他们往里挤,阿竹被挤得踉跄。
“凡有症候者皆需隔离,这是命令,你们想死吗?”
“那为什么不给我们药?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荒山野岭?”
兵卒不答,反而越发粗暴地将他们推入坑中。
矿坑底部凹凸不平,散落着多年前开采留下的碎石。早先被送来的人瑟缩在角落,后来的涌入让坑内愈发拥挤。阿竹看的分明,有人试图爬出,立刻被守在坑边的弓箭手逼退,渐渐的,他也不敢乱跑了。
日头渐渐西斜。
坑边堆起的柴薪越垒越高,几桶火油被抬到近处。不仅是他,坑中的人们也开始意识到了他们的意图,瞬间,哭喊声、哀求声、咒骂声交织成一片。
“他们要烧死我们!”
“救命啊!我没病!我真的没病!”
“求求你们了,我还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混乱中,一个裹着破旧头巾的妇人突然站起来,她拉下头巾,露出一张布满红斑的脸,“反正都是死!”她嘶声喊道,“不如冲出去!冲出去还有活路!”
这话点燃了绝望中的疯狂。人群开始不顾一切地朝坑外涌去。弓箭手搭箭欲射,却被领队的军官制止:“时辰未到,大殿下吩咐,要等天黑。”
“可他们若冲出来...”
“冲出来?”军官冷笑,“这四周都是我们的人,他们能冲到哪儿去?”
正说着,坑东侧忽然传来骚动。几个汉子硬生生挣断绳索,“往东边山林跑!快!”
见状那军官脸色一变:“放箭!格杀勿论!”
箭雨落下,惨叫顿起。但混乱中,仍有一部分人在黑影的掩护下冲出了包围,跌跌撞撞扑进暮色渐浓的山林。
“追!”军官怒喝。
“不必了。”身后一道温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军官回头,只见一个青年不知何时已站在坑边高处,白衣在晚风中轻扬,他望着四散逃窜的背影,唇边竟浮起一丝笑意。
“可是殿下,若他逃到别处——”
萧翎淡淡道,“先点火吧。”
军官怔了怔,然后看了眼坑底,此刻人们正惊恐地望着上方。
萧翎接过侍从递来的火把,火光映亮他清俊的侧颜,也映亮他眼中一片冰冷的慈悲:“早些解脱,也是功德。”
火把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浇了火油的柴堆。
轰——
烈焰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坑边的木柴,火舌如浪,向坑中卷去。凄厉的惨叫声冲破暮色,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萧翎静静看着,直到坑中再无动静,才转身:“清理干净,明日继续。”
一片火光中,躲藏在附近的阿竹一动也不敢动,往日打猎练就的隐藏本事,此刻成了救命的依仗。可下一秒,一道呼救和嘶吼传来,阿竹指尖发颤,他眼力极好,自然记得那些都是刚刚逃出的人们,他们此刻都被抓了回来,竟无一幸免。
阵阵惨叫在耳畔炸响,惊得阿竹猛地睁眼,原是刚刚他攥着碗睡了一觉。
他眨了眨眼,空洞的望了望黑下来的天,脑子里渐渐出现了一抹谪仙般的身影,渐渐的,一个模糊又尖锐的念头刺破了浑噩。
他们都在争,都在抢,想把那个唯一给过这里一丝光亮的人圈起来带走。
带走,然后这里又剩下什么?只剩下...等死,还有...焦臭。
他不要死,他要好好活。
他终于彻底醒了,醒在那片烧红了天的炼狱里。
火光里霹雳乍响,楚酆指尖稳了稳,把滚热的粥缓缓舀进瓷碗。
“太子殿下,属下来吧。”一旁的兵卒忙伸手过去。
“不必。”楚酆拒绝,他要亲手给老师端过去的。
他敛了郁气,轻捧着粥盏掀帘而出,刚至营帐外,后颈骤然传来一阵钝痛,眼前一黑,便直直栽倒,粥碗摔在地上,滚热的粥液溅湿了衣摆。
该死的,是谁背后敲人闷棍,不讲武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