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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1章 梦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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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在茅厕的角落里终于找到了一个位置。

稷下学院的晨课钟声即将敲响,书院西侧的茅厕已是人满为患。青石板铺成的地面湿漉漉的,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草木灰与檀香混合而成的怪异味道。

李明从小便对于如厕之地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这种感觉一直延续至今。小时候,每当他不肯乖乖睡觉的时候,家里的奶娘总会给他讲一些关于茅厕里的鬼怪故事来吓唬他。久而久之,这些恐怖的画面就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即使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阴影依然挥之不去。

明兄,这边! 一声呼喊传来,打断了李明的思绪。他抬头望去,只见柳儿正站在不远处向自己招手示意。柳儿是李明打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两人可谓青梅竹马。如今,柳儿更是女扮男装来到稷下书院求学,继续陪伴在李明身边。

李明赶紧穿过人群,朝着柳儿走去。好不容易挤到了她身旁的那个空位前,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突然间整个地面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不好,地龙翻身啦! 不知是谁惊恐地叫了一嗓子。

李明猝不及防之下,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而此时距离他最近的正是正在解手的方方,两人之间只有咫尺之遥。方方被吓得脸色煞白,怒目圆睁地瞪着李明,嘴里嘟囔道:你这家伙,走路不长眼睛啊?

面对方方的指责,李明有些哭笑不得,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想了半天,他只能无奈地说道:哎呀,真不是我的错呀,每次我一进茅厕,这里就会发生地震……

这倒是实话。自他有记忆起,每次如厕总会遇到些怪事。

他索性整理衣袍,放弃了如厕的念头。

走出茅厕,外头刚下过一场细雨。书院西苑空地上,不知谁放置了一张用来练轻功的软垫,像极了孩童玩的蹦床。软垫旁铺着黄色碎石子,在雨后泛着湿漉漉的光。

“去玩玩?”柳儿不知何时跟了出来,玄妙也在一旁——他是李明在书院的至交。

三人跳上软垫,却发现它又脏又湿,中间还积着一洼雨水。深秋的寒风吹过,几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玩得不甚尽兴,他们便踏着石子路往讲堂走去。

到了书院正门,李明的布鞋已沾满泥泞。他在门旁的水坑里涮了涮脚,抬眼瞥见门口停着一辆黑色马车——那是崇真的座驾,乌木车身,两匹纯黑骏马。周围还停着几辆类似的车辆,都是书院里有权势的师长所有。

李明低下头,快步走进书院。

讲堂在一栋三层木楼里,他需先找到楼梯。可奇怪的是,平日里熟悉的楼梯今日全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生锈、掉色的铁质窄梯,歪歪斜斜地杵在角落,看上去根本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

他看着同窗们轻巧地登上楼去,心中愈发焦急。试了好几个楼梯,不是爬到一半就断了,就是窄得无法落脚,全然违背常理。

“你们为何不走正堂大梯?”老师问道。

李明如梦初醒——是啊,书院正堂有宽阔的木制主楼梯!他连忙道谢,转向主楼梯跑去。踏上坚实宽阔的台阶,他的心情顿时明朗起来,几乎是一路跳跃着向上奔去,超过了前方几位慢行的同窗。

与他一同上到三楼的,还有一个胖和尚。那和尚穿着明黄僧袍,头顶裂开一道伤口,鲜血不断涌出,顺着脸颊流下。他却浑不在意,脖子上围着一块拭血的白巾,正笑呵呵地与一位同窗打招呼。

李明心中一惊,匆匆别过脸去。

上到三楼左转,快到甲班讲堂时,他暗自祈祷:今日授课的可千万别是素羽老师。那位素羽老师教授算学,为人严厉,李明一见他就心中发怵。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从窗棂望进去,站在讲台上的正是素羽老师。更糟糕的是,日头已西斜,墙角的滴漏显示已是申时五刻——他迟到了整整一个下午。

李明硬着头皮走到门边,低声道:“学生来迟,请老师恕罪。”

素羽老师停下讲解,冷冷看了他一眼:“进来。”

讲堂里所有同窗的目光都投向他。李明低着头走到自己往常的座位,却看见一个陌生少年坐在那里,正与他的老同桌天隐低声说笑。两人个头相仿,年纪似乎也差不多,相处得颇为融洽。

“你的座位调到了。”素羽老师淡淡道。

他这才看见,一排墙角、靠近废纸篓的位置,多了一套桌椅。他默默走过去坐下,发现前面坐的是仙堒和谈慕——这两位倒是他欣赏的同窗。

“至少前后都是合得来的同窗。”他试图安慰自己,但心底明白这是自欺欺人。被挪到角落、被取代的滋味,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

课间时分,新来的同桌凑过来低语:“你知道吗?实验班的红尘炼心出事了。”

红尘炼心是李明在实习商号时的掌柜,年纪轻轻就经营着一家不小的铺面。在梦中,他竟也成了稷下书院的同窗。

“出了何事?”

“据说他与某人调换了什么学习方法,前几日突发脑溢血,如今独自住在隔壁实验班的斋舍里,行动都很困难。”同桌叹息道。

李明震惊不已:“难怪...以前我就觉得红尘炼心说话比常人缓慢,想来那已是前兆了...”

这时,素羽老师重重咳嗽一声,讲堂里重归寂静。李明坐在角落,看着前方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算学题目,忽然意识到:书院上下似乎都在全力备考。

他低头掰着手指计算:离乡试还有多久?需要温习多少经义?撰写多少策论?

想着想着,他突然一愣:等等,我不是已经中举了吗?三年前就...

这个念头如闪电划过脑海的瞬间,整个梦境开始颤动、模糊。李明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量拉扯着,从稷下书院的书桌前,从那角落的座位上,猛地向后拽去——

他睁开眼,看见了自家床帐的绣花顶棚。

晨光透过窗纸,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李明躺在榻上,回味着刚才那个漫长而诡异的梦。柳儿、玄妙、方方、素羽老师、流血的和尚、患病的红尘炼心...这些熟悉的面孔在梦中交织,编织出一个关于恐惧、羞耻与自我欺骗的幻境。

他坐起身,推开窗。现实中的书院钟声正在远处响起,浑厚而真实。

但梦中那个坐在角落、自我安慰的少年,似乎还在某个平行的稷下书院里,继续着他的挣扎。

晨钟的余韵在书院上空缓缓消散,李明穿过栽满翠竹的庭院,朝西苑走去。柳儿通常会在晨课前去藏书楼东侧的“聆风亭”温书,那是她偏爱的一处僻静角落。

果然,还未走近,便看见柳儿倚在亭柱旁的身影。她今日仍作男子装扮,一袭月白长衫,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束起,若非熟识之人,很难看出她是女儿身。晨光透过竹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明兄?”柳儿抬头,见李明神色有异,合上手中的《道德经》注解,“你脸色不太好,可是昨夜没睡安稳?”

李明在石凳上坐下,沉吟片刻:“做了个很长的梦,醒来后心里仍不踏实。”

“哦?说来听听。”柳儿为他斟了一杯清茶。

李明从茅厕的拥挤说起,说到地震时的摇晃,湿冷的蹦床,生锈的窄梯,流血的胖和尚,是被赶到角落座位的羞耻,以及红尘炼心患病的消息。他叙述时,柳儿的表情从好奇逐渐变得凝重。

“你记得那个流血的和尚长什么样吗?”柳儿突然问。

“圆脸,很胖,穿着明黄色僧袍,头顶的伤口一直在流血,他却笑嘻嘻地跟人打招呼...”李明努力回忆,“脖子上还围着白巾擦血,可血根本擦不完。”

柳儿的手指轻轻敲击石桌,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明兄,你还记得我们七岁那年,村里来的那个游方和尚吗?”

李明一怔,记忆的闸门被猛然推开。

那是初春时节,村口来了个胖和尚,自称云游四方,化缘修庙。村里的孩童们见他肥胖憨厚,便围着他嬉笑,有顽皮的甚至用石子丢他。和尚不恼,总是笑呵呵的,还从布袋里掏出麦芽糖分给孩子们。

一天下午,小李明和小柳儿在村后山玩耍,发现那和尚独自坐在破庙前,用一块白布按住额头。他们悄悄靠近,才看见和尚额角有一道伤口,正渗着血。原来白天他被几个大孩子用石块砸了,却一声没吭,依旧笑呵呵地分完了兜里几块糖。

“小施主莫怕,”和尚发现他们,依然笑着,“一点小伤,不碍事。”

后来和尚在村里待了三天就离开了。临行前,他摸了摸李明的头:“小施主心善,但眉间有郁结。记住,有些事,痛了就要说,伤了不必笑。”

当年的李明懵懂点头,很快就忘了这件事,也忘了那个和尚的模样。

“是他...”李明喃喃道,“可梦中他伤在头顶,不是额角。”

“梦会改头换面,”柳儿轻声道,“但神韵骗不了人。明兄,你总把事情闷在心里,受伤了也强作无事,这不正像那和尚吗?”

李明默然。柳儿说得对,他从小就学会隐藏情绪。父亲早逝,母亲多病,他是家中长子,必须早早学会担当。受了委屈不说,遇到困难不哭,久而久之,连自己都相信那些伤口不存在。

“梦中的楼梯呢?”柳儿又问,“你说它们生锈、窄小,根本上不去,这让你想到什么?”

李明皱眉思索,一个画面突然闪现:那是他十岁时,母亲病重,家中无力再供他上私塾。他偷偷跑到镇上学堂外,扒着墙头看里面的学生念书。学堂的楼梯是木制的,宽阔结实,而他只能躲在墙外,像个小偷。

“我...曾经很害怕上学堂,”他缓慢地说,“怕别人看出我家贫,怕缴不起修金,怕先生提问我答不上。每次走进学堂,就像要爬一座爬不上的山。”

柳儿握住他的手。这动作若在平时显得逾越,但此刻无比自然。他们是总角之交,见过彼此最狼狈的模样。

“那蹦床上的水坑,门口的泥泞,数学课的迟到...”柳儿轻声说,“明兄,这个梦里满是你的恐惧——对污秽的恐惧,对狼狈的恐惧,对迟到的恐惧,对被取代的恐惧。”

“还有红尘炼心的病,”李明补充,“我祖父是脑溢血过世的,发病前毫无征兆。我总担心...”

“担心自己也会那样?”柳儿问。

李明点头,随即又摇头:“不仅是担心自己。梦里的红尘炼心,明明是我的掌柜,却成了同窗,还因为与别人‘调换学习方法’而患病。你不觉得奇怪吗?”

柳儿沉思片刻:“你说过,红尘炼心经营商号的方法与旁人不同,常有些新奇想法,也因此受过排挤。梦是不是在说,与众不同需要付出代价?或者...你害怕自己若特立独行,也会遭受惩罚?”

一阵晨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李明感到一阵寒意,不是来自风,而是来自这些被说破的恐惧。

“最让我难过的,”他低声说,“是玄妙、壶志士,还有你,在梦里都在,却没一个人帮我。我尿急找不到位置时,地震差点摔倒时,爬不上楼梯时...你们都只是旁观者。”

柳儿的手紧了紧:“明兄,梦是你自己的。梦中我们没帮你,也许是因为...你从未真正开口求助过。即使在梦里,你也在独自硬撑。”

这句话像一记闷棍,敲得李明头晕目眩。是啊,从小到大,他习惯了独自承担。母亲病重,他独自上山采药;家中拮据,他默默多做工;书院考核,他熬夜苦读也不愿请教同窗。他总以为求助是软弱,却从未想过,有时候,不求助才是另一种固执。

“我该怎么办?”他问,声音里有一丝难得的脆弱。

柳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望向亭外逐渐明亮的天色:“辰时了,晨课要开始了。今日第一节是什么?”

“算学,素羽老师授课。”

“你怕他吗?”

“...怕。”

“那今日课堂上,若他有提问,你举手应答一次,如何?”柳儿转回头,眼中有关切,也有鼓励,“不必等被点名,主动举手。答对答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敢不敢在害怕的事情面前,向前走一步。”

李明苦笑:“这与我那些梦有何关系?”

“关系大了,”柳儿站起身,理了理长衫,“你梦中那些上不去的楼梯,是不是因为你只敢找偏僻窄小的?那宽敞的主楼梯一直存在,只是你‘忘了’。明兄,有时候我们不是没有路,是不敢走那条最显眼的路。”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扇紧闭的门。李明想起梦中,当有人提醒“还有大楼梯”时,他如释重负的心情,以及奔跑上楼时的欢快。

“我试试。”他说。

“不只是试试,”柳儿微笑,“是做到。下学后,我还在这里等你,听你说说举手答问的滋味。”

晨钟再次响起,这次是催促学子们前往讲堂的钟声。两人起身,一前一后走出聆风亭。竹叶上的露珠在晨光中闪烁,像无数个微小而完整的梦境。

算学讲堂里,素羽老师正在讲解《九章算术》中的方程篇。这位老师年约五旬,面容严肃,声音洪亮,对学生的要求极为严苛。讲堂里静得能听见毛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李明坐在中排靠窗的位置。按照惯例,素羽老师会在讲解完后提问,被点到的学生需到台前演算。以往每到这时,李明都会低下头,避免与老师视线接触。

今日不同。

当素羽老师写下第三道例题,转身扫视讲堂时,李明感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他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了右手。

讲堂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个同窗惊讶地看向他,连前排的玄妙也回头投来疑惑的目光。素羽老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只罕见举起的手。

“李明?”素羽老师眉毛微挑,“你要演算?”

“是,学生想一试。”李明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但足够清晰。

素羽老师点点头,示意他上前。

走向讲台的那段路,不过十几步,李明却觉得无比漫长。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好奇的、惊讶的、看热闹的。有那么一瞬,他想退回去,假装这只是一时冲动。

但他想起了梦中那些根本上不去的楼梯。

他走到木板前,接过老师递来的白垩笔。题目并不简单,是三元一次方程,需要巧设未知数。李明静心凝神,开始在木板上书写。起初手有些抖,字迹歪斜,但写着写着,那些数字和符号仿佛自己活了过来,引导着他的思路。

设田为x,设鸡为y,设雏为z...他一步步推导,白垩笔划过木板的吱呀声成了讲堂里唯一的声响。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又似乎在加速流逝。当他写下一个得数,放下白垩笔时,才发现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素羽老师仔细查看他的演算过程,那张向来严肃的脸上,竟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思路清晰,步骤完整,”老师评价道,随即指出一处细节,“此处设未知数时,若用‘通分同’法更为简捷,但你的解法亦能得正解。不错,下去吧。”

李明行礼,转身走回座位。这次,脚步轻盈了许多。坐下时,玄妙偷偷朝他竖了竖大拇指。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正好落在他面前的案几上,照亮了摊开的算学书。

原来主动举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原来即使解法不是最优,只要思路正确,也能得到认可。原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现自己,并不一定会招来嘲笑。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梦中那个流血却微笑的胖和尚。那和尚并非不痛,而是选择在痛中依然保持对他人的善意。而他李明,可以选择不再用微笑掩盖伤口,但也可以选择不因恐惧而退缩。

下课的钟声响起。素羽老师布置完课业,抱着书卷离开。同窗们陆续起身,讲堂里恢复了喧闹。

“明兄,今日可真让人刮目相看啊!”玄妙凑过来,拍他的肩,“平时不见你出声,一鸣惊人啊!”

李明笑笑,没多解释。他收拾好书卷,快步走出讲堂,朝聆风亭走去。

柳儿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石桌上摆着两碗还冒着热气的豆粥。

“如何?”她问,眼中带着笑意。

李明在她对面坐下,端起豆粥喝了一口。温热的粥滑入胃中,带来一种踏实的暖意。

“我举手了,”他说,“也上台演算了。素羽老师说‘不错’。”

柳儿眼睛一亮:“呢?感觉如何?”

李明仔细回味那种感觉——心跳如鼓的紧张,众目睽睽下的压力,解题时的专注,得到认可时的释然。这些感受交织在一起,复杂而真实。

“像爬上了一座一直不敢爬的山,”他最终说,“从山顶往下看,发现风景并不可怕,反而很开阔。”

柳儿笑了,那笑容在晨光中格外温暖:“明兄,你梦中的那些楼梯,现在能爬上去了吗?”

李明想了想,缓缓摇头:“还不确定。但至少,我知道还有大楼梯可走。”

两人静静喝粥,远处传来书院早课的读书声,整齐而洪亮,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竹亭外,几片早凋的竹叶飘落,在青石板上打了个旋。

“那个梦,”柳儿忽然说,“你要不要再做一次?”

李明一愣:“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你今晚又梦到稷下书院,梦到那些楼梯,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让李明陷入沉思。如果再入那个梦,他还会在茅厕里恐惧吗?还会在窄梯前焦急吗?还会在讲堂门口羞耻吗?还会坐在角落自欺欺人吗?

“我会走大楼梯,”他最终说,“如果素羽老师问我为何迟到,我会说实话。如果座位被占,我会问清楚原因。如果红尘炼心病了,我会去看他。”

“如果那和尚还在流血呢?”

李明顿了顿:“我会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包扎。”

柳儿点点头,不再说话。有些答案,不需要说出口,已经足够清晰。

喝完豆粥,两人一同走向下一堂课的讲堂。路上经过书院正门,李明下意识瞥了一眼——那里没有黑色的马车,只有几个学子在清扫昨夜风雨打落的树叶。现实中的书院,没有梦中那些象征权势的车辆,也没有那些令人畏惧的师长。

或者说,那些恐惧一直存在于他心中,只是借梦境显形。

“柳儿,”他忽然问,“你说,人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把恐惧、羞耻、遗憾,全都混在一起,编成一个荒诞的故事?”

柳儿放慢脚步,思考着这个问题。

“也许因为醒着的时候,我们太擅长分类整理了,”她说,“这是恐惧,那是羞耻,这是遗憾,分门别类,各自锁好。可到了夜里,心打开了那些锁,所有情绪跑出来,混在一起,就成了梦。”

“那解梦有用吗?”

“有用,也没用。”柳儿说得玄妙,“知道恐惧从何而来,不代表恐惧就会消失。就像知道楼梯在哪,不代表你就敢爬。明兄,解梦是点灯,看清了路,但走不走,怎么走,还得靠你自己。”

前方传来钟声,是礼乐课的开始。两人加快脚步,融入走向讲堂的人流中。李明看着身边这些同窗,忽然想起梦中那些轻易登上楼梯的人们。他们真的都那么轻松吗?还是说,每个人心中都有几段生锈的窄梯,几个流血还微笑的和尚,几处不敢直面的角落?

这念头让他对周遭的世界,产生了一种新的理解。也许每个人都背着不为人知的梦境,在白天努力扮演正常的角色。那些看似轻易登楼的人,或许昨夜也在自己的梦中挣扎。

礼乐课上,老师教授《韶》乐的演奏。李明抚着面前的古琴,指法生疏,但这一次,他没有隐藏自己的笨拙。当老师走过他身边时,他主动询问了一个指法问题。老师耐心解答,还夸他问到了关键处。

这一刻,李明忽然明白了梦中那个场景的意义——他掰着手指计算离科举还有多久,突然想起:“我不是考过了吗?”

是的,他考过了。现实中,他已是举人,正在稷下书院深造,准备明年的会试。那些对考试的焦虑,是过去的阴影,不是现在的现实。

可梦不知道时间。梦把过去、现在、未来混在一起,把已克服的和未面对的并置。梦是个拙劣的说书人,但说的都是真事。

下课钟声响起时,李明已经决定,今晚如果再入梦,他要走到那个流血和尚面前,认真说一句:“大师,您额头的伤,该换药了。”

不为别的,只为梦中那个强颜欢笑的自己,也为现实中终于学会求助的自己。

他和柳儿并肩走出讲堂。秋日的阳光正好,穿过廊檐,在青石板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远处,书院的钟楼巍然矗立,那里有宽阔的楼梯,通向可以俯瞰整个书院的顶层。

“去钟楼看看吗?”李明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柳儿不禁吓了一跳,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满脸狐疑道:“现在?我们下节课可是骑射课呢!”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李明竟然毫不犹豫地点头应道:“那就逃一次课呗。”说话间,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光芒。

见此情形,柳儿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爽快地回答道:“行啊!”

于是乎,两人转身朝着钟楼的方向迈步而去,步伐显得格外轻盈。此时此刻,李明一反常态地走在了队伍最前方,既没有丝毫迟疑,也不曾回过头张望一眼。就这样,他笔直地朝着那座始终令他感到过于招摇、过于庄重肃穆的建筑物走去。

当他们来到钟楼前时,发现这里的木质楼梯果真异常宽敞。

每一阶踏板足有一个成年人手臂那么长,而两旁则是用粗壮结实的柏木制成的扶手栏杆。由于岁月的沉淀以及数不清的人反复抚摸过这些扶手,它们已经变得光滑细腻且泛出淡淡的光泽。李明和柳儿就这样顺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攀爬,伴随着阵阵清脆悦耳的脚步声在整个塔楼内部回响不绝于耳,并与从遥远地方的骑射场上断断续续传过来的呼喊助威声响彻云霄、交相辉映。

“我第一次来钟楼,是入书院第二年,”李明忽然开口,声音在楼梯间产生轻微的回响,“那时负责敲晨钟的老役病了,山长临时指派几个学生轮流当值。我被排到冬至那日,天未亮就得上来。”

柳儿跟在他身后半步:“记得那日特别冷,你敲完钟下来,手指都冻僵了。”

“是,但我没说的是...”李明在楼梯转角处停下,望向高处投下光柱的窗孔,“那日我在钟楼上,看见整个书院还沉在夜色里,只有零星几处斋舍亮着灯。我突然觉得很孤独,像站在世界之外,看着别人还在梦里。”

他们继续向上。阶梯在塔内盘旋,像一条通往天空的甬道。

“那时我想跳下去。”李明平静地说,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柳儿的脚步声停了。

“不是真想死,”他补充道,仍然背对着她向上走,“只是有那么一瞬间,想着如果从这里坠落,会是怎样的感觉。会不会像梦里那样,永远到不了底,或者突然醒来。”

“明兄...”柳儿的声音很轻。

“我没跳,”李明走到又一扇窗前,窗外是书院的全景——讲堂、斋舍、校场、园林,在秋日阳光下井然有序,“因为我想起母亲。她病着,我若死了,家中就真的完了。”

他终于转过身,看向下方的柳儿。她仰着脸,眼中没有惊讶,只有深切的懂得。那种懂得,比同情更厚重,比怜悯更亲近。

“那个梦里的我,”李明说,“那个爬不上楼梯、被赶到角落、强颜欢笑的李明,是不是一直没离开钟楼?是不是一直在往下跳,只是从没落地,所以以为自己还活着?”

柳儿一步步走上来,直到与他并肩。透过窗孔的光束中有无数尘埃飞舞,像微型星群在某种宇宙中旋转。

“也许,”她说,“每个从高处往下看的人,都有过一跃而下的念头。区别不在于有没有那念头,而在于之后做了什么选择。”

“我选择了转身下楼,继续晨读、练字、听讲、考试,”李明的目光追随着那些飞舞的尘埃,“但梦里那个我,好像卡在了想跳与未跳之间,卡在钟楼半空,变成了那些根本上不去的楼梯。”

塔楼高处传来风声,像是某种古老的叹息。两人继续向上,几级台阶通向钟楼顶层。这里空间不大,中央悬挂着一口巨大的青铜钟,钟身铸有云纹和铭文,在从四周窗洞涌入的光线中泛着幽绿光泽。

李明走到朝南的窗前,这里是书院的制高点。整个稷下尽收眼底——讲堂的灰瓦连绵如浪,校场上的学子小如蝼蚁,远处的城墙蜿蜒如带,更远处是秋收后褐黄色的田野,一直延伸到天际线。

“从这里看,一切都这么小,”他轻声说,“小到那些恐惧、羞耻、焦虑,都微不足道。”

“但站在地上时,它们很大,”柳儿也走到窗边,与他并肩而立,“大得能挡住所有去路。”

两人沉默了片刻,只有风声在钟楼内穿行。柳儿忽然问:“明兄,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李明笑了:“怎么不记得。你女扮男装来参加入学试,在考场外紧张得背《论语》,背到‘君子不器’时卡住了,我刚好路过,接了下句。”

“你接的是‘周而不比,和而不同’,”柳儿眼中泛起怀念,“你看了我一眼,说‘这位同窗,你额上有汗’,递给我一块帕子。那时我就想,这人真奇怪,自己紧张得手抖,还操心别人出汗。”

“我手抖了?”

“抖得像风中秋叶。”柳儿学他当时的样子,两人都笑起来。

笑声在钟楼内回荡,惊起了梁上栖息的几只鸽子,扑棱棱飞出窗外。李明看着那些鸽子在书院上空盘旋,逐渐变成空中的几个黑点。

“柳儿,”他忽然问,“如果你是我梦中那个和尚,头上流着血,会怎么做?”

柳儿没有立即回答。她伸手触碰冰冷的青铜钟,指尖划过上面的云纹。

“我会先找水源清洗伤口,”她最终说,“找干净的布包扎。如果血流不止,就去找大夫。如果大夫不在,就请人帮忙。如果没人帮忙...”

她转头看他,目光清澈:“我就对着铜钟喊:‘救命啊,我头破血流啦!’直到有人听见为止。”

李明愣住了,随后大笑起来。笑声在钟楼内激荡,撞在铜钟上,发出低沉的共鸣。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靠着窗框才站稳。

“就这样简单?”他边笑边问。

“就这样简单,”柳儿也笑着,“流血了要止血,痛了要喊痛,天经地义。只是我们读书人,总爱把事情弄复杂,痛要忍,血要藏,打碎牙往肚里吞,还美其名曰‘修养’。”

李明拭去眼角的泪,长长舒了口气。这一刻,他感到某种沉重的东西从肩上滑落,不是全部,但确实有一部分离开了。

“那茅厕的地震呢?”他问,带着未尽的笑意,“如果一上厕所就地动山摇,怎么办?”

“那就找个露天的地方解决,”柳儿一本正经,“或者,问问地动之神,能不能行个方便,等人如厕完了再震。”

这次两人一起大笑,笑声惊动了更多鸽子,也惊动了楼下经过的洒扫老役。老人抬头望了望钟楼,摇摇头,继续扫他的落叶去了。

笑够了,李明望向那口青铜钟。钟的内壁光滑如镜,隐隐映出他们的身影,扭曲,拉长,像水中的倒影。

“我该敲敲这钟吗?”他忽然说。

“现在不是敲钟时辰,”柳儿说,“而且无故鸣钟,要受罚的。”

“就一下,”李明走向钟槌,那根悬挂在一旁的粗木槌,“轻轻的,就像...”

就像告诉梦中那个卡在半空的自己:我在这里,在钟楼顶层,在现实里,在阳光中。

他握住钟槌,比想象中沉重。柳儿没有阻止,只是退开一步。李明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

不,他没有用力。在一瞬,他收住了力量,只是让钟槌轻轻贴上铜钟表面。没有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的、几乎听不见的“嗡”,像大地深处的叹息,又像心跳的余震。

“够了,”他放下钟槌,“我知道它在这里,随时可以敲响。不必真的敲。”

柳儿点头,眼中有着赞许。

他们又在钟楼上待了一会儿,看日头渐高,看书院从晨间的静谧转向午前的忙碌。讲堂方向传来隐约的诵读声,是《诗经》的篇章,被风撕扯成断断续续的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该下去了,”柳儿说,“再不走,骑射课的刘教头真要记我们旷课了。”

下楼比上楼轻松。李明走在前头,脚步轻快。那些曾经沉重的、纠缠的、令人窒息的梦魇,似乎真的被留在了钟楼高处,留在那口只被轻触的铜钟里。

回到地面时,骑射课已近尾声。刘教头远远瞪了他们一眼,但没说什么,继续指导学生们的箭术。李明和柳儿悄悄溜进队列末尾,假装一直在场。

午后是经义课,是书法、棋艺。一切都按部就班,像过去的每一天。但李明知道,有些东西不同了。当素羽老师又一次提问时,他再次举手,虽然这次答错了半题,但老师耐心指出了谬误,他认真记下。

傍晚散学,李明回到斋舍。玄妙正在整理书卷,见他进来,随口问:“今日和柳兄逃课去何处逍遥了?”

“钟楼,”李明说,一边将书卷归位。

玄妙挑眉:“钟楼?那地方除了敲钟时有甚好看?”

“看风景,”李明想了想,补充道,“也看自己。”

玄妙似懂非懂,摇摇头,继续收拾东西。同斋舍的另外两位同窗也陆续回来,四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明日的课程,院试的传闻,某某老师新得的孤本。寻常的,琐碎的,真实的生活。

入夜,李明躺在榻上,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今夜会做梦吗?如果做梦,会梦到什么?是那些生锈的楼梯,还是宽阔的阶梯?是流血的和尚,还是学会求助的自己?

他闭上眼,任由睡意袭来。

没有茅厕,没有地震,没有蹦床,也没有窄梯。

他直接站在稷下书院的大门口。清晨,薄雾未散,青石路面湿漉漉的,反射着天光。门口停着几辆马车,但不是梦中那种威严的黑色,只是寻常学子家雇的。门房老赵正在洒扫,见他来了,点点头:“李公子早。”

“赵伯早。”李明回礼,踏进书院。

讲堂楼就在前方,三层飞檐在雾中若隐若现。他走向主楼梯——宽阔的柏木阶梯,扶手温润,一步,两步,三步...他向上走,不疾不徐。有同窗从身边跑过,脚步声咚咚响。他没有着急,也没有落后。

到二楼时,他看见那个胖和尚。还是那身明黄僧袍,但头上没有流血,只是额角贴着一块干净的棉布。和尚正和一位学子说话,见他上来,笑眯眯地合十行礼。

李明停下脚步,回了一礼。

“大师的伤可好些了?”他问。

和尚摸了摸额角的棉布,笑容更深:“劳公子挂心,已无大碍。昨日下山时滑了一跤,幸得一位小施主相助,清洗包扎,今日好多了。”

“那就好,”李明说,“若需要换药,书院医馆在东南角。”

“多谢指点。”和尚再次合十。

李明继续上楼。到三楼左转,走向讲堂。素羽老师已经在里面了,正在黑板上书写今日的算题。李明走到门口,平静道:“学生来迟,请老师恕罪。”

素羽老师回头看他一眼:“何事耽搁?”

“登钟楼看景,忘了时辰。”李明如实回答。

讲堂里响起几声轻笑。素羽老师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倒是雅兴。进来吧,下不为例。”

李明走向自己的座位——不是角落,不是后排,就是他平日的位置。同桌正在研墨,见他来了,点点头。前桌的仙堒回头小声说:“今日讲方程,你的强项。”

他缓缓地坐了下来,动作轻柔得仿佛生怕惊醒了周围的空气一般。随后,他小心翼翼地摊开那卷珍贵的书籍,每一页都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纸香。

此时,一缕温暖的阳光恰好从窗外斜射进来,宛如一道金色的光束,准确无误地投射在了那张洁白如雪的宣纸上,形成了一块明亮耀眼的光斑。整个讲堂都沉浸在这股宁静祥和的氛围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墨香、清新的纸香,还有那群朝气蓬勃的少年们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纯净自然的皂角气息。

素羽老师站在讲台上,声音沉稳而洪亮,犹如一条深沉而舒缓的大河,源源不断地流淌进每个学生的耳朵里。他的讲解条理分明,深入浅出,让人不禁为之倾倒。

今天既没有发生可怕的地震,也没有出现血腥暴力的场景;既没有人因为种种原因迟到太久,更不存在有人霸占他人座位这种不道德行为。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安宁,就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一堂再平凡不过的算学课程罢了。

就在老师讲解到某个关键知识点的时候,李明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猛地转过头去,目光径直朝着窗外望去,尤其是那个高耸入云的钟楼所在之处。此刻,钟楼正沐浴在晨曦之中,显得格外庄重肃穆。它那高高翘起的屋檐和精致华美的角楼,无不透露出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而悬挂在楼顶的那口巨大铜钟,则宛如沉睡中的巨兽,悄然无声。

直到这时,李明才恍然大悟:原来,有一些梦境,当我们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之后,还能够重新书写它们的结局;原来,有一些阶梯,只要我们曾经踏上过一步,便会永远铭记于心,无法忘怀。

想到这里,李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迅速拿起手中的毛笔,毫不犹豫地将老师刚刚讲解的那些重点知识一一记录在书本的空白页上。只见他运笔如飞,笔尖在宣纸上轻快地游走,发出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听起来恰似春蚕咀嚼桑叶时发出的声响,又好似绵绵细雨滋润大地般悦耳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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