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十七在江陵城又住了半月，本是为查证族谱中顾青萝的生平，却日日被张家小院里的对话牵动心神。
这日天刚蒙蒙亮，他被巷口的喧哗声惊醒，披衣出门时，正撞见张居正扶着门框站着，脸色比往日更沉。
“出什么事了？”顾十七快步上前，顺着张居正的目光望去，只见巷口围了一圈人，隐约能听见妇人的哭嚎声，像钝刀子在人心上割。
“是隔壁的王婶。”张居正声音发紧，脚步已率先迈了出去，“她家男人在码头扛活，昨天被税吏带走了，说是欠了今年的‘秋耗银’。”顾十七心头一沉，“秋耗银”他早有耳闻，本是官府为弥补粮食运输损耗加收的税，到如今却成了税吏随意摊派的由头，百姓交了粮还要再交银，交不出就要被抓去抵债。
两人挤进人群时，王婶正坐在地上，头发散乱，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孩子也跟着哭，小脸冻得通红。几个穿着皂衣的税吏叉着腰站在一旁，为首的那人脸上有块刀疤，脚边还放着个空了的米袋——那是王婶家仅存的口粮。
“哭什么哭！”刀疤脸踹了踹地上的石子，语气蛮横，“欠了官府的银子就得还，要么拿人抵，要么拿东西抵，别在这儿碍眼！”王婶抬起头，眼里满是血丝，声音嘶哑：“官爷，我们真的没钱了，他昨天还说要给孩子买块糕，怎么就欠银子了？那‘秋耗银’上个月不是已经交过了吗？”
“交过了？”刀疤脸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这是新补的‘漕运附加银’，江南粮船堵了，官府要修河道，这笔钱你们也得出！少废话，再磨蹭连你这孩子都带走！”
顾十七攥紧了拳头，正要上前，却被张居正拉住。他转头看过去，只见张居正眼神里压着怒火，却比他更冷静：“官爷，王婶家男人只是个扛夫，一天挣不了几个钱，家里还有孩子要养，这附加银能不能通融些日子？”
刀疤脸上下打量了张居正一番，见他穿着旧布长衫，不像有钱有势的人，语气更冲：“你是谁？敢管官府的事？我告诉你，这银子今天必须交，不然就把人带走关起来，什么时候交齐什么时候放！”
他说着就要挥手让人去拉王婶，张居正却往前一步，挡在了王婶身前：“官爷，她男人要是被带走，这娘俩就活不下去了。不如这样，她欠的银子，我替她还。”
顾十七愣了一下，他知道张居正家境并不宽裕，平日里靠抄书和给人讲学挣钱，大多还用来给顾青萝抓药，哪有多余的银子替人还债。果然，王婶连忙摇头：“张相公，不行，这怎么能让你出钱！我们……我们再想想办法。”
“别多说了。”张居正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他昨天刚拿到的讲学酬劳，总共五十文钱，他全都递了过去，“官爷，这五十文您先拿着，剩下的我再凑，您先把人放回来，行吗？”刀疤脸掂了掂布包，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却还是不依不饶：“就这点钱？不够！最少还得再拿三十文，不然免谈！”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咳嗽声，顾青萝扶着墙走了过来，脸色苍白得像纸，手里还拿着个银簪——那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也是张家唯一值钱的东西。“官爷，这个您看够不够？”她把银簪递过去，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簪子是足银的，少说也值百八十文，抵王婶的银子绰绰有余，您把人放了吧。”
刀疤脸接过银簪，对着晨光看了看，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早这样不就完了？行了，把人带出来吧。”旁边的小吏连忙跑去不远处的差役房，把王婶的男人扶了出来。男人脸上带着伤，走路一瘸一拐，显然是在里面受了刑，看见王婶和孩子，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税吏走后，王婶抱着男人哭了半天，顾青萝扶着墙站在一旁，咳嗽得更厉害了。张居正连忙上前扶住她，语气里满是心疼：“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在家好好躺着吗？那簪子……”
“簪子没了可以再做，人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顾青萝笑了笑，眼神却有些黯淡，“王婶家要是散了，咱们心里也不安生。”
顾十七看着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张居正会对她如此珍视。
她的心，比那足银的簪子更珍贵，在这人人自危的世道里，还能想着别人的难处，这份善良，比什么都难得。
回到张家小院，顾青萝喝了药，靠在床边休息。张居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那张写着“乱”和“定”的草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面，眉头皱得更紧了。
“刚才你也看见了，”他声音低沉，“不过是个小小的税吏，就能随意摊派苛捐杂税，抓人打人，百姓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这‘乱’，比我想的还要严重。”
顾青萝轻轻点了点头：“不止是税吏。前几天我去抓药，听见药铺的掌柜说，城西有好多流民，都是从江南逃过来的，说是运河堵了，粮船运不过去，地里的庄稼又被水淹了，家里实在活不下去，才逃来江陵的。可江陵的官府也不管，任由他们在街头流浪，有的孩子冻饿交加，没几天就没了。”
顾十七心里一揪，他之前只在史书上看到过“嘉靖年间，江南水患，流民四起”的记载，如今听顾青萝说来，才知道那些冰冷的文字背后，是多少家庭的破碎。“官府为什么不管？”他忍不住问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吗？”
“管？怎么管？”张居正自嘲地笑了笑，“官府的粮仓里倒是有粮，可都被那些贪官污吏挪走卖了，哪还有粮食分给流民。上个月我去县衙递过状子，想请县令开仓放粮，结果状子连县令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差役扔了出来，还说我多管闲事。”他顿了顿，拿起笔，在草纸上写下“流民”二字，又在旁边画了个圈，“这些流民要是没人管，迟早会出乱子。去年陕西那边不就是这样？流民聚集起来造反，官府派兵去镇压，结果越镇压越乱，最后还是花了大笔银子才平息下来。”
顾青萝轻轻叹了口气：“可咱们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帮衬身边的人。昨天我给巷口的流民送了些米粥，有个老婆婆拉着我的手说，她儿子去边疆当兵了，三年都没回过家，连封信都没有，不知道是死是活。她说要是儿子能活着回来，就算每天喝稀粥也愿意。”
“边疆……”张居正的眼神沉了下去，“我前几天在书社看到一份来自边疆的塘报，说是蒙古部落又在边境骚扰，杀了不少百姓，还抢了不少牲畜。可朝廷里的人，要么忙着争权夺利，要么忙着讨好严党，根本没人关心边疆的安危。那些当兵的，连军饷都拿不到，有的甚至连棉衣都没有，怎么抵抗蒙古人？”
顾十七听得心头沉重，他忽然想起自己穿越而来的那个时代，没有苛捐杂税，没有流民四起，没有边疆不宁，百姓能安稳地过日子。可眼前的明朝，却像是一艘破了洞的船，在风雨里飘摇，随时都可能沉没。“张相公，”他看着张居正，认真地说，“你将来一定要改变这一切，让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
张居正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坚定：“我一定会的。以前我总觉得，只要考上功名，就能做些实事。可现在才知道，就算考上功名，要是不能改变这腐朽的制度，也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