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讨论,空一行人最终决定前往一家较远的饭店,举办一场——
用娜维娅的话来说,叫做“庆功宴”。
而离开的莫洛斯与那维莱特,并未返回沫芒宫处理公务,却心照不宣走向了德波大饭店。
负责引路的服务员对二人的到来并不意外。
早在几刻钟前,芙宁娜大人就已派遣沫芒宫的职员前来预订了包厢。
这也不是三人第一次在此相聚,服务员很快就将预先点好的菜品一一呈上。
落日的余晖透过拱形玻璃窗,为室内铺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精致的银制餐具在雪白桌布上泛着微光,空气中交织着烤面包的焦香、香煎鱼排的鲜美,以及醇厚红酒的芬芳。
莫洛斯背对着窗户坐着,身形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瘦。
他并未碰桌上的任何食物,只是单手执叉,叉尖一点一点,似在等待什么。
那维莱特坐在他对面,姿态一如既往地端正。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动餐具,只是静静注视着莫洛斯那略带调皮的动作。
他清楚,这又是一场由芙宁娜与莫洛斯共同策划的坦白局。
四百年来并非第一次,但每一次,他都会提出相同的疑问。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莫洛斯抬眸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轻巧地勾了勾手指,用一句熟悉的安抚回应。
“抱歉,那维莱特。但我们得确保,位于歌剧院的最高审判官,必须是公正无私、不偏不倚的存在。”
“至于这一次的真相嘛…”
他略作停顿,一手托腮,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不如先告诉我,你是从哪儿看出破绽的?”
又是那样戏谑的表情。
那维莱特低下头,沉默地拿起餐具。
四百年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少年的模样。
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心。
他是权谋家,是政客,是执法者,是演员…
却唯独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带着含蓄微笑、端着一杯足以谋害最高审判官的咖啡,诚恳邀请他品尝的莫洛斯。
他变得陌生,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在不断拉近。
“手提袋、录音器,还有你在审判中刻意的发言。”那维莱特平静答道。
莫洛斯并不意外那维莱特的敏锐。
毕竟,所有的犯罪都不可能完美无缺,即便是伪装犯罪,也必然留下痕迹。
“那么现在,莫洛斯,我能知道真相了吗?”
那维莱特向后靠了靠,调整了一下坐姿, “以及那位失踪少女的去向。即便我不认为你会谋害一位无辜的女士,但执律庭需要一个结果,以安定动荡的舆论。”
“当然,我从未想过隐瞒。”莫洛斯点了点头,开始叙述。
“这是一场由我策划并主演,芙宁娜助演,几位朋友友情客串的…沉浸式场景剧。”
那维莱特没有追问“几人”是谁。尽管他隐约能猜到答案,但既然莫洛斯不愿让他们过多卷入这场与世界为敌的战争,他选择尊重。
莫洛斯微微一笑,像是感谢他的理解,随即有条不紊地剖析起整个计划。
“那个被‘溶解’的少女,从头到尾都是我和另一个人。他扮演最初入场的‘她’,我中途立场并在洗手间隔间与他调换,成为最终上台的‘幸运观众’。”
“箱子里留下的裙子和溶解后的水,只是无害的仿制品。而我,在箱子移动的短暂黑暗中,通过预设的地道和通风口回到洗手间。他则穿着我的礼服,提着装有所有伪装道具的手提袋,在翠斯塔面前扮演了‘醉酒离场’的我。”
那维莱特的目光落在莫洛斯此刻平静的脸上,很难将眼前这个人与歌剧院里那个软绵绵挂在他身上、胡言乱语的醉鬼联系起来。
然而,思绪却不受控漂移了一瞬。
歌剧院的聚光灯下,一个穿着碧绿长裙的陌生少女笑容明媚,毫不胆怯地朝观众招手。
她裙装背后精巧的镂空设计,宛如蝶翼的根部,勾勒出一段清瘦而脆弱的脊线,在暖金色的光晕中,白皙的皮肤仿佛被镀上一层柔光。
当时他只觉惊鸿一瞥的背影有些难以言喻的熟悉,此刻,这个沉寂许久的画面却骤然浮现,并与眼前莫洛斯清瘦的身影重合。
理因如此…脱下衣服,他的后背应该就是这样。
修长挺直的脖颈,光洁白皙的肩背,神秘迷人的沟壑…
一种极其细微的异样感,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静默的心湖,漾开的涟漪轻触即散,甚至来不及捕捉那是什么。
他只是下意识将端坐的姿态调整得更为笔直。
“所以,录音器是为了随时播放呕吐声,破碎的瓷器和被损坏的录音器,是你故意留下的伪证,用来误导调查方向,强化存在第二个罪犯这一假象。”
“没错。”莫洛斯颔首,“选号器自然也被我动了手脚,作为督政官,进入歌剧院并非难事。为的就是确保‘她’一定会被选中。至于目的…”
他话音骤停,门口传来动静。
一位服务员送来了精心制作的德波大蛋糕,浓郁的巧克力香气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在两位大人物的注视下,服务员有些紧张地放下餐盘,低声道了句“打扰了”,便匆匆离去。
“芙宁娜的最爱。”莫洛斯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在她来之前我不能偷尝一口,否则明天就会有新蛋糕直接扣在我头上。”
那维莱特淡淡补充,“今晚的沫芒宫,还会伴随着令人难以入眠的痛骂声。”
“所以啊——”
莫洛斯连叹几口气,“德波大饭店的主理人真是眼瞎,那么优秀的一位大主厨,说辞退就辞退。搞得现在出餐效率严重下滑,味道也大不如前。”
“请允许我纠正。”
那维莱特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在名为爱可菲的主厨离开之前,她与你的关系并不融洽。你甚至曾在众多学徒面前顶撞她‘不懂美食’,气得这位女士将你试图复刻的德波大蛋糕扔进垃圾桶,并立下规矩。”
莫洛斯冷哼一声,接话道:“‘谁让莫洛斯进来,谁就滚出后厨?’我虽然欣赏她的手艺,但严重怀疑她的品味与审美。”
“用黏液替代蛋糕上的奶油,绝对是本世纪最伟大的想法,她居然毫不客气地斥责我浪费粮食。”
“更可气的是,就连芙宁娜都被她收买!还委婉劝我不要去给她添麻烦!”
越说越气的莫洛斯决定不再讨论这位让他又爱又恨的前主厨,将话题拉回正轨。
“说到哪了?哦,目的。”
“第一,是为了让降临者亲身经历并调查一起与‘溶解’相关的案件。阿贝多的信中提及,他是一位需要亲眼见证、亲手触碰真相,才能深刻理解并投入行动的实践者。我们必须用这种方式,在他心中种下关于原始胎海水和枫丹危机的第一颗种子。”
他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也随之压低。
“第二,通过操控舆论——尤其是利用那位毫无底线的…派蒙起外号的水平不错,我也这么叫吧,那位‘高筒炮’记者,将案件与陈年的少女连环失踪案联系起来,引发广泛关注。这样才能把一直暗中调查此案的刺玫会,或者说娜维娅小姐,引到台前。”
“降临者需要她这位‘地头蛇’的帮助,以深入枫丹的暗流;而她也需要空这样强大的外援,来洗刷她父亲卡雷斯的冤屈。我只不过为他们搭建了一个相识与合作的舞台。”
“你忽略了两个人。”
那维莱特提醒道,“在少女失踪后,警备队调取了所有观众的信息。除了特别预留的席位外,还有三人的票是在较晚时间才被登记的。”
“一位是雪翅雁报社的高筒…卡斯尔先生。”
那维莱特口误后淡定地纠正,耳边却已传来一声轻笑。
“一位是蒸汽鸟报社的夏洛蒂女士,最后一位是卡布里埃商会的玛塞勒先生。”
那维莱特无奈地注视着笑个不停的少年,直到对方终于平静下来,才继续说道。
“既然卡斯尔先生是因你而来,我推测剩下的两位,也应该在计划中发挥了作用。”
“完全正确!”
莫洛斯毫不吝啬地插起一块肉,起身递到那维莱特面前,权作奖励。
那维莱特早已习惯,从容地吃下。
“夏洛蒂小姐是一位优秀的记者,她正义、公正,报道既真实又客观,很适合与降临者延续友谊。”
“但更重要的是,只有足够出色的新闻工作者,才能通过蛛丝马迹回想起那桩悬案,并将其告知降临者,让他迅速接近真相。”
“至于玛塞勒先生——”
莫洛斯翘起唇角,缓缓吐出几个字:
“无可奉告。现在还不是揭晓的时候,但我猜快了,或许今晚休息之前,我就能把答案告诉你。”
“我很期待。”
那维莱特示意他继续。
“第三,共同应对危机,是巩固友谊最快的方式。林尼与空之间的情谊,将在这次‘拯救’中得到强化。”
“林尼和琳妮特渴望维系这段真挚的友谊、降临者需要有人引领他们认识真实的枫丹、夏洛蒂小姐和‘高筒炮’需要分量足够的爆炸新闻、娜维娅小姐需要规则之外的盟友…”
“而我,只是把各有所需的人聚集在一起,凑成一场戏剧罢了。”
莫洛斯特意加重语气补充,“剧本只有我和芙宁娜看过哦!”
那语气中,满满都是“快夸我算无遗策”的暗示。
那维莱特:“……”
身为最高审判官,他实在无法称赞这种几乎在法律边缘起舞的行径。
不,应该说,这已经跳出了法律的范围。只是,枫丹的正义之神与最高审判官,都纵容了这份不安分的“秩序”。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
“哦?真是精彩绝伦的独白啊,我亲爱的莫洛斯先生。”
芙宁娜·德·枫丹站在门口,依旧身着那身繁复华丽的礼服,轻轻鼓着掌,缓步走了进来。
“看来,我赶上了最精彩的部分?”她的目光在莫洛斯与那维莱特之间流转,最终定格在莫洛斯身上。
“这份掌声应该属于我吧?你策划了一切,却让我在歌剧院上像个试图阻挠正义的小丑…莫洛斯,你真是给我安排了一个一点也不好玩的角色。”
“真的吗?”
莫洛斯递出碗碟,芙宁娜瞪了他一眼,却还是优先为他切了一块他垂涎已久的蛋糕。
“但我倒是觉得,你乐在其中呢。”
芙宁娜切蛋糕的动作一顿,空出手拧了下其小臂的皮,得到声痛呼后才让莫洛斯得偿所愿吃上蛋糕。
那维莱特婉拒了芙宁娜递来的蛋糕,“多谢,但最高审判官需在民众面前维持形象,过高热量会引起肥胖,所以…”
已经吃得满嘴巧克力的两人,动作同时一滞。
莫洛斯悄悄瞥了眼对方隐藏在硬挺制服下精壮的上身,默默直起身,擦了擦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神情平静。
他举起酒杯,打开瓶封,将红酒倒入三个高脚杯中。
他将酒杯分别递给二人,自己主动举起,朝芙宁娜眨了眨眼。
“敬完美的演出?为了枫丹。”
芙宁娜拿起酒杯,饶有兴致地晃动着其中的液体。
“为了枫丹…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的笑容变得有些微妙,夹杂着苦涩、希望与激动。
“不过,我倒是很欣赏你的魄力和演技。尤其是醉酒的那段,惟妙惟肖,连我们最高审判官大人都被骗过去了,不是吗?”
她的视线转向那维莱特,带着一丝与莫洛斯如出一辙的戏谑。
那维莱特沉默着,注视着莫洛斯。
这位共事数百年、表面温和实则心思深沉如海的同僚。
他的身上重叠着许多人的影子。
但唯有三人最为清晰:
敬西索尔先生,教导他灵活多变地处理事件;
敬岳衡先生,教导他以身入局,谋求所需;
敬卡米尔女士,教导他领悟心中的正义。
他们是抵抗百年磨损的港湾,是约束智慧的镣铐,也促成为枫丹不顾一切的牺牲。
他理解了莫洛斯的选择,甚至理解了他为何连自己也要隐瞒。
然而,理解,并不代表全盘接受。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那维莱特心中涌动。
是被蒙蔽的不悦,还是对他那般真实演技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但这些,此刻都不再重要。
莫洛斯朝这两位共事近五百年的同僚微微一笑,玻璃杯相碰发出清脆声响,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
他的唇轻触杯缘,就在红酒即将入口的刹那——
他与那维莱特的脸色同时骤变。
“芙宁娜!”
莫洛斯猛地抬起左手,雄厚的水元素力瞬间包裹住芙宁娜即将入口的红酒。
那维莱特倏然起身,神情霎时凝重。
芙宁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怔。
她缓缓放下空悬的酒杯,望着面前悬浮的水球,抽了抽嘴角,抹去被莫洛斯泼了一脸的水。
“劳驾,你们二位别对望了。”
即便情况不明,芙宁娜也看出,引起二人警觉的源头,是那瓶红酒。
她眸光轻闪,小腿发力连人带椅向后滑了几米,才站起身来, 绕过水球走到脸色阴沉的莫洛斯身后。
“谁能给无辜的神明解释一下,这杯酒到底到底被做了什么手脚?”
“原始胎海之水…”
那维莱特没有去思索,为何连自己和莫洛斯都能察觉的异常,身为水神的芙宁娜却毫无所觉。
他的注意力从悬浮的水球,缓缓移向脸色愈发难看,仿佛暴雨前乌云的莫洛斯。
“玛塞勒……”
莫洛斯咬紧牙根,心中交织着后怕与愤怒。
只差一点……芙宁娜就——
“通知逐影庭封锁现场,扣押每一个接触过这瓶酒的人,连生产厂家也不要放过!”
扔下这句话,莫洛斯便从身旁的窗口翻身跃下,朝着自己离开时刻意停留,得到的那家实惠又好吃的餐厅疾奔而去。
既然他已经疯到会试图向枫丹最高权力的三人出手,那么针对参与其中的几人——
莫洛斯眼球泛红,用力磨着后槽牙。
是发条机关吧?或者再狠一点,在所有发条机关的武器涂抹上原始胎海之水——
就算他已经安排了克洛琳德暗中保护,但面对原始胎海之水,即使是这位武力超凡的决斗代理人也不一定能安然无恙。
该死的,他只是想利用他们,可从来没想过要害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