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宋家大大小小几个孩子,除了宋月娥和董小满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外,其余的,皆冲到了山里头。
故而,今日家里显得尤为清净。
宋小麦离开村口回到家后,径直寻到了正在房中与拂雪低声说话的姜素。
她掩上房门,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姜素诧异的盯着她,再观其神色与往日不同,便让拂雪暂退,轻声问道:“小麦姑娘,怎么了?可是有事?”
宋小麦微微颔首,目光有些复杂的开口:“夫人,确有一事...”
说着,她从怀中,缓缓取出一张折叠成四方的信笺,轻轻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桌面上。
姜素目中疑惑更浓,抬手欲将其拿过,却在触及时,又被对方微微压下。
“夫人,别急。”
宋小麦指尖压着笺纸,眸光前所未有的凝重。
“此物,不妨听我说完一个故事,您再观不迟。”
一瞬间,屋内落针可闻。
姜素惊疑不定的看着面前的半大丫头,摸不准对方今日到底为何而来,心头不由一紧。
片刻,她将即将触及到信笺的指尖微微一蜷,重置于膝上,默默颔首:“好,你说,我听着。”
而这一头,欲将摊牌的宋小麦,内心之中,其实也并没有表面上那般平静。
但为着五弟着想,知早晚有此一遭,沉吟片刻后,终是眸光一定。
她不忍再看对面那道清瘦身影,反是对着屋内燃烧正旺的炭盆,将脑海中的记忆,强行拉回到了多年前的时光。
“七年前,我二伯宋大田二伯娘孙氏,因连生四女,求子心切,到了近乎魔怔的地步。”
“他们拜遍了附近大小庙宇的神佛,试了无数偏方,日日祈祷能有一子,却始终未能如愿...”
“后来,不知是二伯娘村里谁牵的线,竟求向了她们村里突然到访的一位仙姑...”
“据说那仙姑有些神异手段,二伯娘去求见后,不知那仙姑具体说了什么,只带回来一个古怪的说法...说...二伯家若想生下男丁,必须先在家里收养一个男娃作为引子童,借其便可“引”来真正的儿子...”
时光静谧,炭火静静燃烧。
屋内只余少女娓娓道来的追忆之语。
姜素在故事开篇时,心头便猛地一跳,隐约察觉到了宋小麦真正来意。
一时间,她放在膝上的手,随着对面宋小麦的讲述,越收越紧,指节发白。
她目光紧紧锁在宋小麦脸上,屏息聆听,不敢错过一分一毫。
宋小麦并未理会对面之人越发凝重的呼吸,只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将那些尘封的、稀疏的片段,以及她所知道的、关于宋修远来到宋家以后的一切一切,点点铺陈而开。
“不久后,二伯二伯娘在一次探亲归来后,怀里便多了一个裹在破旧襁褓里的男婴。”
“他俩说,是在回村的路边捡到的弃婴,见他可怜,又正应了仙姑‘引子’之说,便抱了回来,取名来弟...”
说到此,她忽而抬眸,看向脸色越发难看的妇人:“夫人应该知道,来弟便是现在我家修远...”
“...修远...”
姜素迎着她沉静的眸子,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震,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住!
她死死咬着下唇,方才克制住几欲脱口而出的追问。
宋小麦深深看她一眼,继续道:“起初,为了那引子之说,也或许是真有几分怜爱之意,二伯家对修远也算尚可,衣食周全,待之亲厚。直到...修远两岁那年,二伯娘果然如愿诞下了亲生儿子,来宝。”
说到此,她语调骤然转冷,讥诮着:“自那以后,引子成了废子...修远的处境,一落千丈...常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听到这里,姜素的脸色,终是点点苍白下去,胸口闷痛,仿佛也看见了那个小小的、本该被捧在手心的孩童,无依无靠,如同被人仍在角落的布娃娃,弃之如履,饥寒交迫之景...
她不敢再想下去,哪怕只是随意的一个念头,她的心口,便会迎来割心剜肉一般的疼痛...
然而,苦难并未停止。
宋小麦避开妇人怔怔目光,声音越发艰涩暗沉:“...同样是那一年....一个无人照看的冬日,修远不知怎么,忽然碰翻了炉上滚烫的沸水...整只左脚,被烫的皮开肉绽,表无完肤...”
话音未落....
“砰”的一声!
玉盏闻声而落,四分五裂!
一脸煞白的姜素猛然起身!
“你....你是说...”
她颤着唇角,脸色白如面纸,那双总是带着温柔持重笑意的眸子,此刻早已盛满了惊骇,以及难以言喻的钝痛!
姜素颤抖着僵立在那,苦苦望着宋小麦,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气力,堪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他...他的...左脚...?”
宋小麦扬起额头,静静地回望着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将目光落回在了桌上那张笺纸之上。
只是这一次,她没再阻拦,反将笺纸往对方身前微微推了一推。
“当年那沸水,正正浇在了他的左脚上,皮肉溃烂...若非...若非我阿奶强行将他从二伯家里抱回医治,怕是如今,您见到的...便不是能这般行动自如的孩子了...”
宋小麦抬眼看向僵立在那,一动不动的妇人。
“姜夫人,此物信与不信,你自行分辨。”
“我知道,您曾派您的婢女趁夜潜入过我五弟房间,探查他左脚胎记一事。”
“他的左脚底,曾经确有一枚朱砂印记,只不过,当时那场烫伤,因剜腐生新的治法,脚上原有的印记皆已不复可见。”
“这笺内,是我据幼时记忆摹写的、关于他左脚烫伤前的所见形状与位置,你...”
话未完,那小小笺纸便被眼眸赤红的妇人一把夺了过去,慌乱拆开...
笺内,无一字迹,只有一幅用炭笔细细勾勒的图画。
画中是一只孩童左脚的足底轮廓,线条简洁,却清晰明了,而在那脚心偏前掌的一处位置,一抹形似米粒形状的朱砂印记正正停留其上...
只一眼!
只一眼,姜素就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气力,身子瞬间瘫软,跌坐在地!
“剜....剜腐生...新...”
撕心裂肺的疼痛,伴着瞬间决堤的泪水,瞬息之间,汹涌而至,顷刻模糊了所有视线!
姜素死死瞪着手里那幅简单的画,半张着嘴,却什么也发不出来...
她的脑海“嗡”的一响,大片大片的空白漾开而来,只独独剩下了少女言说的四字,剜腐生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