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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我买的古董碗里住着孟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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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街的夜市总是这么乱糟糟的。油烟味,廉价香水味,积水的酸腐气,还有各种塑料、劣质金属、旧书的怪味儿,搅和在一起,被夏末闷热的晚风一蒸,劈头盖脸地糊上来。喇叭里循环放着走了调的“清仓处理”,摊主们扯着嗓子招呼,人挤着人,汗贴着汗。

我就是在这片浑浊的热浪里,瞥见了那个碗。

它蹲在一个卖旧书和零碎古玩的摊子角落,压在一摞泛黄的《知音》和《故事会》下面,毫不显眼。摊主是个干瘦老头,摇着把破蒲扇,眼皮耷拉着,对谁都爱搭不理。

那碗是粗陶的,颜色是一种灰扑扑的、近乎于泥土的暗黄,上面似乎有些极浅的划痕,看不清纹路。碗口有一处明显的豁口,边缘毛毛糙糙。说实在的,扔路边都没人多看一眼。

可我就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蹲下身,扒拉开那堆旧杂志,把它拿了起来。入手是预料之中的粗粝感,沉甸甸的,冰凉,在这闷热的夜里,那点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让人激灵了一下。碗底似乎有些脏污的深色痕迹,洗不掉似的。

“多少钱?”我问老头。

老头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

“三块。”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愣了一下。三块钱,现在能买什么?连瓶像样的水都不够。这碗破是破,旧也是真旧,三块简直像是白送。我没犹豫,掏出三个硬币递过去。老头接过,随手丢进脚边的铁皮盒里,叮当几声,他又合上了眼皮,仿佛刚才那单交易耗尽了力气,或者,那碗压根就不值得他多费一丝神。

我把碗揣进随身的帆布包里,粗糙的陶面隔着薄薄的布料硌着腰侧。离开摊位时,我莫名回头看了一眼,那老头依旧在摇他的蒲扇,摊子上昏黄的灯泡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一切如常。但刚才触到碗时那瞬间刺骨的凉,却好像还留在指腹上。

回到家,冲了个澡,水流冲掉一身黏腻,也冲淡了夜市带回来的那点恍惚。我把碗从包里拿出来,放在书桌台灯下,就着光仔细看。

确实很普通,甚至称得上粗陋。陶土质地不均匀,有些地方微微鼓起,有些地方又薄得透光似的。那豁口像是被什么硬物磕掉的,断面粗糙,摸上去有点扎手。碗底的暗色痕迹在灯光下显出点褐红,像是浸了什么陈年液体,又像是陶土本身烧制时留下的窑变。我试着用水冲了冲,抹布擦了擦,痕迹依旧,仿佛长在了碗里。

看着看着,我忽然觉得有点困,一种非常沉、非常突然的倦意袭来,眼皮重得抬不起。我强撑着把碗往桌子里边推了推,倒在床上,几乎瞬间就跌进了黑暗。

没有过渡,没有模糊,我直接“站”在了一条河边。

河水是浑浊的土黄色,粘稠,缓慢,无声无息地流淌,看不到源头,也望不见尽头。河上弥漫着一层灰蒙蒙的雾,不浓,却牢牢地阻隔着视线,对岸只有一片朦胧的、毫无生气的灰暗。天空是同样的颜色,低低压着,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种恒常的、令人窒息的昏沉。

河边,孤零零地支着个小小的棚子,像是简陋的茶寮。棚子下,一口巨大的、黑沉沉的铁锅架在土灶上,锅底下没有柴火,却幽幽地燃着一种青白色的光,冷冰冰的,照不亮四周,反而让那一片更显阴森。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翻腾着同样浑浊土黄的汤汁。

一个女子坐在灶前的小凳上,背对着我,正用一柄长长的木勺,缓缓搅动着锅里的汤。她穿着一身样式古怪的衣裙,颜色是洗旧的淡青,宽袖长摆,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插着一根看不出材质的暗色簪子。

我像是被无形的线牵着,挪动脚步,朝那棚子走去。脚下的地软绵绵的,踩不出声音。越靠近,越能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从锅里飘出来。不香,也不臭,有点像放了很久的草药,又有点像潮湿泥土里腐烂的根茎,闷闷的,直往鼻子里钻,让人心头莫名发沉。

我走到棚子边上,那女子似乎察觉了,停下了搅动的动作。

她转过身来。

我看清了她的脸。很美,一种毫无血色的、瓷器般易碎的美。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眉眼细长,嘴唇是淡淡的粉。她看着我,嘴角慢慢向上弯起,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很标准,很柔婉,眼里却空荡荡的,什么情绪也没有,像两口枯井。

“客官,”她开口了,声音轻轻软软的,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唱歌,又像叹息,“走了远路,累了吧?”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僵着,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她。

她依旧笑着,放下长勺,转身从旁边一张破旧的小木桌上,拿起一个碗——正是我买回来的那个粗陶碗,完好无损,没有豁口。她用木勺从大锅里舀起一勺粘稠的汤汁,倒入碗中,恰好八分满。然后,双手捧着碗,朝我递过来。

碗里的汤微微荡漾着,依旧是浑浊的土黄色,冒着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热气,那股沉闷的气味更浓了。

“喝了这碗汤吧,”她的声音飘进耳朵,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喝了,就好了。前尘往事,爱恨痴缠,便都忘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才好上路呀。”

她的手指细长苍白,稳稳地托着碗底,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碗口对着我,像一个无声的、等待吞噬的洞口。

忘了?上路?上什么路?

一股冰冷的恐惧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脏,剧烈收缩,几乎要炸开。我不是在睡觉吗?这是什么地方?这女人是谁?这汤……这鬼气森森的汤!

“不……”我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气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挥手!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响彻这片死寂的空间。我打中了她手里的碗!粗陶碗脱手飞出去,撞在旁边的灶台上,瞬间四分五裂,碎片和里面土黄色的汤汁飞溅开来,有几滴溅到我的手上,冰凉刺骨。

那女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不是愤怒,不是惊愕,而是一种彻底的空白。她慢慢低头,看着地上碎裂的陶片和流淌的汤汁,又慢慢抬起头,看向我。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点东西,一种极深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冰冷。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

周围的雾气好像更浓了,河水流动的声音似乎隐约传来,哗啦……哗啦……像是无数细碎的呜咽。棚子下那青白色的冷火,猛地蹿高了一下。

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跑,腿却像灌了铅,又像是陷在泥沼里,沉重无比。我用尽力气挣扎,向后蹬踏……

“嗬!”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碎肋骨,浑身冷汗涔涔,睡衣紧紧贴在背上。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路灯的一点昏黄光晕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是梦。一个无比清晰、无比真实的噩梦。

我大口喘着气,伸手摸向床头柜,啪嗒一声按亮台灯。暖黄的光瞬间充满房间,驱散了那黏稠的黑暗和阴冷。我靠在床头,心有余悸,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书桌——那只粗陶碗好端端地放在原处,在台灯光线下,灰扑扑的,碗口的豁口清晰可见。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直到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只是个梦,太累了,夜市回来精神恍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那碗花了三块钱,地摊货,能有什么古怪?自己吓自己。

后半夜睡得极不安稳,断断续续,总觉得床边有人站着,冷冷地看着我。每次惊醒,都第一时间看向书桌,那只碗静静待在那里,像个沉默的、不怀好意的见证者。

天亮起来,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房间里的一切都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夜晚的恐惧被冲淡了许多。我起身,洗漱,刻意忽略掉书桌上那个碗。出门上班时,甚至没再看它一眼。

小区里比平时喧闹一些。晨练的大妈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散开,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压低声音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遛狗的大爷也停下了脚步,和门卫老张头凑在一块,指指点点。

“听说了吗?怪事!真是怪事!”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妈声音忍不住高了些。

“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昨晚值夜班,回来吓得脸都白了!说是一路上碰到好几个……唉,说不清,浑浑噩噩的,叫也不应,在街上乱走,穿的衣服都怪模怪样的……”另一个大妈接口,还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何止街上!”门卫老张头神秘兮兮地凑近,“物业昨晚接到好几家投诉,说是家里有怪声,像叹气,又像哭,还有说看见模糊影子在墙角晃,一开灯就没了!尤其是七号楼那边,靠近后面小花园的几户,闹得最凶,一晚上没消停!”

“哎哟,这怎么得了!是不是不干净啊?要不要请人来……”

“物业说了,已经联系了,今天就来查看。不过我看悬,这事儿邪乎……”

我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那些零碎的对话钻进耳朵,让我心里那点残余的不安又开始蠕动。昨晚的梦……和这些传言有关吗?不可能的,哪有那么巧。

但接下来的半天,这种“巧合”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办公室里,平时最沉稳的老李也顶着两个黑眼圈,悄悄跟邻座说,他家老爷子昨晚半夜突然坐起来,指着空荡荡的墙角说“怎么来了这么多人”,然后又倒头睡去,早上问起,什么都不记得。茶水间里,几个年轻同事也在嘀咕,说昨晚打车回家,司机神神叨叨,非说后座明明没人,计价器却莫名其妙跳了一下,还隐约听见有人说话。

中午休息,我忍不住刷了下本地论坛和同城社交群组。好几个平时冷清的板块都热闹起来,标题一个比一个惊悚:

“求助!昨晚全城灵异事件大爆发?”

“有没有人感觉到,昨晚阴气特别重?我家狗叫了一夜!”

“实锤!某某路口监控拍到模糊白影飘过!有图有真相!(本帖已和谐)”

“听说奈何桥收费站罢工了?孤魂野鬼集体放假?”

最后那个帖子标题让我手指一僵,点了进去。主楼内容语焉不详,只是用一种戏谑又带着惊惧的口吻说,有“特殊渠道”消息,下面某个关键“中转环节”出了大问题,导致“很多该走的没走成,滞留在咱们这儿了”,还调侃说“怪不得昨晚又闷又心慌,原来是客流量超标”。下面的回复有骂楼主编故事的,有追问细节的,也有零星几个Id言之凿凿地附和,说自家有长辈懂些门道,昨晚感应到了不同寻常的“堵塞”和“怨滞”。

我的后背开始冒冷汗。梦里的河,桥,汤,还有那个女人……“喝了上路”……

不,不能再想了。都是心理作用,谣言总是越传越邪乎。

我强迫自己关掉网页,埋头工作。但一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那个粗陶碗的样子,那个女人空荡荡的眼睛和冰冷的笑容,还有论坛里那些真假难辨的言论,在我脑子里来回打转。

下班时天色已经暗了。我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往回走,刻意选了小区正门,避开早上大妈们聚集议论的地方。楼道里的声控灯似乎比平时昏暗,忽明忽灭,让长长的走廊显得格外幽深。我快步走到自家门口,掏出钥匙。

钥匙还没插进锁孔,我的动作顿住了。

全身的血液好像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我家门口,站着一个人。

淡青色的,样式古旧的衣裙,松松挽起的长发,苍白的脸,细长的眉眼。

是梦里那个在河边熬汤的女人。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个碗。粗糙的,灰扑扑的,完好无损,正是我昨晚在梦里打碎的那一个。

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在这一刻轰然崩塌。我腿一软,脊梁骨像被瞬间抽掉,整个人顺着冰冷的铁质防盗门滑坐下去,瘫在地上,钥匙叮当一声掉在脚边。我想尖叫,喉咙却被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我想爬起来逃跑,四肢百骸却酸软得不听使唤,只剩下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她低下头,看着我。脸上没有梦里的那种标准笑容,也没有碗被打碎时的冰冷空白,而是一种极致的平静,平静得让人绝望。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物品,一个……即将被处理的麻烦。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和梦里一样轻轻软软,却像细密的冰针,扎进我的耳膜,刺穿我的鼓膜,直抵大脑深处:

“客官,您砸了奴家的饭碗。”

她微微抬起手中完好如初的粗陶碗,那碗在她苍白的指尖,显得格外沉重而诡异。

“只好,用您的命来抵了。”

用我的命……来抵?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粘腻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挤压出最后一丝空气。视野开始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她的身影在昏暗闪烁的楼道灯光下微微晃动,如同水底扭曲的倒影。我要死了?就因为那个梦?就因为一个三块钱买来的破碗?

就在我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刹那,那女子的声音又飘了过来,比刚才更轻,几乎贴着我溃散的意识边缘:

“其实……”

她顿了一下,似乎察觉到我濒临崩溃的状态,向前微微倾身。那股梦里闻到过的、混合着陈旧草药与腐烂根茎的沉闷气息,隐隐约约弥漫开来。

“还有个法子——”

她的脸离我更近了,我能看清她毫无血色的皮肤上细微的纹路,看清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虚无。她的嘴唇几乎没动,那声音却清晰无比地钻进我的脑子,带着一种魔鬼般的诱惑与彻骨的寒意:

“您来,顶了我的班,如何?”

顶……顶她的班?

什么意思?顶什么班?在……在那条浑浊的、死气沉沉的河边,给排着队的、面无表情的亡魂,舀那种浑浊的、散发着怪味的汤?

荒谬!极致的荒谬感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让我僵死的思维裂开一道缝隙。我瘫在地上,仰着头,瞳孔恐怕已经放大到极致,只能呆滞地、难以置信地瞪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美丽而空洞的脸庞。

她依旧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捧着那只碗,静静等待我的反应。楼道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混乱的喘息声,和头顶那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发出的、细微的电流滋滋声。灯光将她映在对面墙壁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微微晃动,扭曲不定。

时间好像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长成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胶质。

“你……”我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嘶哑的音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到底是……谁?”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直起身,恢复了那种无懈可击的平静站姿。宽大的淡青色衣袖垂落,遮住了她捧着碗的手。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粗陶碗,指尖在碗沿那看不见的豁口位置(现实中它完好无损)轻轻摩挲了一下,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眷恋,或者说是……习惯?

“奴家?”她抬起眼,空茫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轻柔的、唱歌般的语调再次响起,“熬汤的罢了。奈何桥头,三生石畔,总得有人递上一碗,送人上路。”

孟婆。

这两个字没有说出口,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意识里。民间传说里,阴司奈何桥边,给过往亡魂递上孟婆汤,令其忘却前尘的老妪。可眼前这女子,年轻,苍白,美丽,除了那身古旧衣裙和手里那只诡异的碗,哪有一点传说中的老态龙钟?

“那碗……”我喉咙干涩,视线不由自主地又瞟向她手中的粗陶碗,梦里的碎裂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我明明……”

“砸了。”她接得很自然,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那是奴家的本职,也是凭依。碗碎了,汤洒了,昨夜该过桥的魂,便都滞在了桥这边。”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无波,“也就是你们说的,阳间。”

所以,昨晚小区的怪谈,论坛里的流言,那些所谓的“灵异事件”、“阴气滞留”、“客流量超标”……源头竟然在这里?因为我,在梦里,打碎了一只碗?

荒谬感再次升级,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我不仅撞了鬼,还是只来头不小的鬼,而且,我好像一不小心,制造了一场覆盖范围不小的……“阴阳交通堵塞”?

“所以……你要我的命?”我的声音虚弱得像蚊蚋。

“一命抵一债,天道循环,最是公平。”她说着“公平”,眼里却依旧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您砸了碗,误了时辰,乱了秩序,这因果,须得了结。”

“那……顶班……”我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明知那稻草可能通向更深的水底,却无法不伸手,“是什么意思?”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老旧楼道的水泥地面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那沉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味道更清晰了一些。

“很简单。”她看着我,空茫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瞬,像是在评估,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奴家的碗碎了,奴家便不再是‘孟婆’。但这桥头熬汤递碗的职司,不能空着。您接了这碗,”她将手中完好无损的粗陶碗再次微微前递,“便是新的熬汤人。您欠的债,便用这无尽的职守来抵。直到……”她偏了偏头,似乎在回忆一个久远到模糊的规则,“直到下一个打碎您碗的有缘人出现。”

无尽的职守?在那种鬼地方?对着浑浊的河水,冰冷的青白鬼火,还有无穷无尽、神情麻木的亡魂?熬煮那不知道用什么做的、散发着怪味的汤?这比立刻要我的命,听起来更像一种永世不得超脱的酷刑!

“不……不可能……”我下意识地摇头,身体往后缩,冰冷的防盗门硌着我的后背,“我……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什么都不会,我……”

“您能看见奴家,能打碎那碗,便是缘法。”她打断了我的话,语气里第一次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普通与否,会不会,都不打紧。接了这碗,自然便会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又变得轻飘,“况且,您不是已经……见过那地方了么?”

梦里的情景再次浮现:浑浊的忘川河,灰雾弥漫,冰冷的灶火,翻腾的汤汁……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绝望。

“如果我……两种都不选呢?”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或许是极致的恐惧催生出的最后一点反抗本能。

她沉默地看着我,看了很久。楼道里的灯光似乎又暗了一些,她的身影在昏暗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唯有手中那只粗陶碗,轮廓清晰得刺眼。

“那便由不得您了。”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听不出威胁,却比任何恫吓都更让人胆寒,“债,总是要还的。您若不愿主动还,自有法子,让您‘被动’还上。只是那时候,滋味恐怕就不大好了。”

被动还上?什么意思?强行拘走我的魂魄?还是让我以更凄惨的方式横死,然后直接去“上岗”?

想象着那种可能性,我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瘫坐在冰冷地面上的身体,连颤抖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她似乎很有耐心,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捧着碗,站在我面前,像一个等待祭品的祭司,或者一个静候猎物咽气的猎人。

空气凝固成一块沉重的铁板,压得我胸腔生疼。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衣,紧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脑子里一片混乱,恐惧、荒谬、绝望、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甘,搅成一团。

去那鬼地方,当什么见鬼的“孟婆”?永生永世?

现在就死?

或者……等着未知的、更可怕的“被动”偿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头顶的声控灯终于彻底熄灭了,只有下方安全出口标志那点幽绿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她淡青色的裙裾轮廓和手中那只碗模糊的影子。黑暗让她的存在感变得更加庞大,更加无孔不入。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和压力逼疯的时候,她忽然又开口了,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

“天色不早了。奴家,也不能久离。客官,该做个决断了。”

决断……我有什么可决断的?我有选择吗?

或许有。一个是立刻坠入深渊,一个是慢慢沉入泥沼。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但……但是……

求生的本能,哪怕是最微弱的、最不理智的,终究还是在疯狂嘶吼。我不想死!至少,不是现在!不是以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

“我……”我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我如果……选……顶班……”

“嗯。”她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我……还能回来吗?回这里?我的生活……”我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在问什么。阳间的生活?上班,吃饭,睡觉,烦恼房贷,抱怨老板……那些平常甚至乏味的日子,此刻却像黄金一样珍贵起来。

“熬汤递碗,是职司。”她的回答平静无波,“时辰到了,自有分晓。阳世种种,过眼云烟,接了这碗,便该放下了。”

放下了……意思是,再也回不来了。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绝望的酸涩涌上喉头。我低下头,把脸埋进颤抖的膝盖里。

黑暗,沉默,还有那如影随形的、冰冷的注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慢慢抬起头,借着那点幽绿的光,看向她手中那只粗陶碗。灰扑扑的,碗口圆润,在昏暗光线下,像一个等待吞噬一切的、小小的黑洞。

我的命,或者,永无止境的“工作”。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不住颤抖的手,朝着那只碗,伸了过去。

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划过,距离那粗糙的陶面越来越近。我能感觉到她投注在我手上的目光,空茫,却带着某种确认的意味。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碗沿的前一刹那——

“叮咚——”

突兀的、清脆的门铃声,猛地炸响在这死寂的楼道里!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伸出去的手像触电般缩了回来,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声控灯被这巨大的铃声激活,骤然亮起,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满空间,刺得我眼睛生疼。

门口,空无一人。

只有那只粗陶碗,端端正正地,摆在我家门口的地垫上。碗身灰黄,完好无损。

那个穿着淡青色古装衣裙的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瘫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像开了闸一样往外冒,瞬间湿透了全身。耳朵里嗡嗡作响,混合着尚未平息的门铃余韵和自己狂乱的心跳。

谁?谁按的门铃?

我惊魂未定地看向楼道两侧,空荡荡的,只有墙壁和紧闭的邻居家门。安全通道的门也关着。难道是有人恶作剧?还是……幻觉?

目光重新落回地垫上那只碗。它就那么静静地待在那里,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无比真实,无比诡异。刚才发生的一切,那女子,她的声音,她的话,还有那几乎触手可及的、冰冷绝望的选择……难道都是我的幻觉?一场因为噩梦和流言而滋生的、极度逼真的精神错乱?

我撑着发软的手臂,哆哆嗦嗦地想从地上爬起来。腿脚却不听使唤,试了几次才勉强站直,后背依旧紧紧贴着防盗门,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门铃又响了。

“叮咚——”

这次的声音更清晰,更持久,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意味。

我猛地转头,看向门禁对讲机的屏幕。黑白雪花点闪烁了几下,映出一张模糊的人脸轮廓,看不太清,但似乎是个男人。

活人?不是她?

强烈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更深的恐惧和疑惑,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但声音还是抖得厉害:

“谁……谁啊?”

“物业的!”对讲机里传来一个略显粗哑的男声,带着点不耐烦,“楼下投诉你们家有异响!还有人说看见你这层有奇怪的人影晃悠!赶紧开门,检查一下!”

物业?检查?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刚才那女子,物业的人没碰到?还是说……他们根本看不见她?

我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碗。它还在那里。

“等……等一下!”我对着对讲机喊道,手忙脚乱地去摸掉在地上的钥匙。捡起钥匙,插了几次才对准锁孔,拧开。

门打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两个穿着藏蓝色制服的男人,一个年纪大些,板着脸,手里拿着个记录本;另一个年轻些,拿着个手电筒,正四处照。楼道里除了他们,再没有第三个人。

“怎么回事?家里就你一个?”年长的物爷皱着眉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我苍白的脸和汗湿的头发,又越过我肩膀,往屋里瞟。

“是……就我一个。”我侧身让他们进来,声音发虚,“刚才……刚才可能是做噩梦了,不小心碰到东西……”

年轻的那个已经打开手电筒,煞有介事地在玄关、客厅角落照来照去。光线划过地面时,我心跳几乎停止——那只粗陶碗不见了!

地垫上空空如也。

我猛地回头看向屋内,玄关柜,鞋架旁边,都没有。它就像那个女子一样,凭空消失了。

“做噩梦能闹出那么大动静?”年长的物业显然不信,走进客厅,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书桌、紧闭的卧室门,“我们接到不止一户投诉,都说你这层有问题。你最近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听到怪声?或者,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来?”

他最后那句话问得意味深长,眼神像钩子一样扎在我脸上。

不干净的东西……那只碗?

“没……没有。”我矢口否认,手心全是冷汗,“可能就是……最近工作压力大,睡不好。”

两个物业对视一眼,年轻的那个收起手电,耸耸肩:“屋里看过了,没什么异常。不过你这脸色是真差。”他转向年长的,“王哥,要不……”

被称作王哥的年长物业又打量了我几眼,在本子上划拉了几下:“行了,我们就是例行检查。你自己注意点,晚上别搞出太大动静,影响邻居休息。要是再有人投诉,我们就得上报,请更专业的人来看了。”

“更专业的?”我下意识问。

王哥没回答,只是合上本子:“总之,你好自为之。”说完,招呼年轻同事,转身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砰。

门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刚才的对话,物业的检查,像是一盆冰水,把我从那种极致的、非现实的恐怖中短暂地泼醒,却又将我推入另一种更真实、更无处遁形的恐慌——他们察觉到了异常,他们怀疑我。而且,他们提到了“更专业的人”……

那只碗呢?那个女人呢?

我目光疯狂地在玄关、客厅地面上搜寻。没有,哪里都没有。它消失了,就像从未来过。

但我知道,它来过了。那个“孟婆”,也来过了。她给我的选择,不是幻觉。

我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冲到书桌前。台灯下,原本放着粗陶碗的位置,空空如也。我拉开抽屉,翻开书本,甚至趴到桌子底下看……没有。

它真的不见了。连同那个诡异的“offer”,一起消失了。

是暂时放过我?还是说……“被动偿还”已经开始了?那只碗,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身边?或者,那个女人,会换一种形式,再次出现?

我跌坐在椅子里,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物业的怀疑,邻居的投诉,论坛的流言,还有那个消失的碗和女人……所有的一切,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将我牢牢困在中央。

这一夜,我不敢闭眼。开着所有的灯,坐在客厅沙发上,死死盯着大门和玄关。每一次风吹草动,水管细微的响声,甚至自己的心跳,都能让我惊跳起来。

那只碗,没有再出现。

那个女人,也没有。

但我知道,事情没完。她说了,“债,总是要还的”。

我不知道“顶班”具体意味着什么,是立刻被带走,还是有什么仪式?我不知道如果选择“被动偿还”,会面临什么。我更不知道,下一次她(或者它)出现,会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

天,就在这种极度的恐惧和煎熬中,一点点亮了。

窗外的光线驱散了室内的黑暗,却没有驱散我心中的阴霾。我像个木头人一样,洗漱,换衣服,出门。电梯里遇到邻居,对方看我眼神古怪,欲言又止,我低头避开。

公司里,我魂不守舍,工作效率极低。同事问我是不是病了,脸色难看得吓人。我只能含糊应付。

中午,我鬼使神差地,又去了昨晚那个夜市。不是同一时间,午后,很多摊贩还没出摊,街道空旷,阳光刺眼。

我找到昨天那个卖旧书和零碎的老头摊位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收垃圾的清洁工在清扫。

“大叔,请问昨天在这里摆摊卖旧书的老头,今天来了吗?”我上前问。

清洁工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摇摇头:“那老头?神出鬼没的,有时候来,有时候几个月不见人影。今天没来。”

“您知道他住哪儿吗?或者,怎么联系他?”我不死心。

清洁工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那种走江湖摆野摊的,哪有什么固定住处?联系方式?他连个手机都没有!小伙子,你找他干嘛?买了假货?”

我哑口无言。假货?我买的那个碗,恐怕是“真”得不能再“真”了,真到要命。

一无所获。那个老头,就像那个碗和那个女人一样,透着诡异,消失无踪。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碗没有再出现,没有再做那个梦,小区里的怪谈渐渐平息,论坛的热帖也被新的八卦淹没。生活似乎回归了正轨。

但我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我变得神经质,害怕独处,害怕黑暗,害怕突然的声响。我会长时间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发呆,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什么东西浮现出来。我拒绝靠近任何水源,尤其是看起来浑浊的河水、池塘。我对气味变得异常敏感,任何一丝类似陈旧草药或腐败植物的味道,都能让我瞬间汗毛倒竖。

那只粗陶碗,成了我心头拔不掉的一根刺。它消失了,却无处不在。它像一个沉默的倒计时,悬挂在我的头顶,不知道何时会落下。

我查了很多资料,关于孟婆,关于忘川,关于冥界的传说。众说纷纭,但有一点似乎共通:那是一个秩序森严、因果分明的地方。打破了那里的秩序,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的代价,是什么?

一周后的一个深夜,加完班,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家。电梯故障维修,只好走楼梯。楼梯间灯光昏暗,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格外清晰。

走到我家所在的楼层,推开厚重的防火门,进入楼道。

声控灯应声亮起。

就在我家门口,地垫上,端端正正地,放着那只粗陶碗。

灰扑扑的,完好无损。

在惨白的灯光下,它静默着,等待着。

我僵在防火门口,血液瞬间冻结。

它回来了。

没有那个女子,只有这只碗。

这是什么意思?是提醒?是最后的通牒?还是……“被动偿还”的开始?

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过去,在距离碗还有两三米的地方停下,死死地盯着它。它和那天晚上消失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碗底的暗色痕迹依旧。

我该怎么做?捡起来?踢开?绕过去?

就在我大脑空白,不知所措的时候,碗,忽然自己动了一下。

不是被风吹动(楼道里没有风),也不是地震。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弄,在原地微微旋转了半圈,碗口朝向了我。

然后,一点极其微弱的、浑浊的土黄色光芒,从碗底那片暗色痕迹中幽幽渗透出来,并不明亮,却在这昏暗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眼,格外不祥。

光芒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影子在晃动,扭曲,看不真切,却带来一种直达灵魂深处的阴冷和悲戚。

我再也无法承受,尖叫一声,猛地转身,一把推开尚未关严的防火门,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我不敢回头,不敢停留,疯了似的向下狂奔,脚步声在楼梯间里激起一片凌乱的回响,仿佛有无数个我在同时逃命。

我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只知道必须远离那只碗,远离我家,远离这一切!

冲出单元门,夜晚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满心的灼热和恐惧。小区里路灯昏暗,树影幢幢,每一片阴影里都仿佛藏着那双空茫的眼睛。

我漫无目的地奔跑,穿过绿化带,绕过健身区,直到肺叶火烧火燎,腿脚酸软,才在一处偏僻的、废弃的儿童沙坑边瘫倒下来。我蜷缩在生锈的滑梯背面,抱着膝盖,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它找来了。它不肯放过我。

那个选择,再一次冰冷地摆在了面前。这一次,没有那个女子在场“解说”,只有那只自行发光、诡异旋转的碗,用它最直接的方式,宣告着它的存在和……催促。

躲不掉的。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

我在沙坑边坐到天色微明,第一缕灰白的光线撕裂黑暗。身体冻得僵硬,脑子却因为极度的疲惫和恐惧而异常清醒。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往回走。

碗,还在那里。

静静地放在地垫上,那点诡异的光芒已经消失了,恢复了灰扑扑的模样,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我的又一场噩梦。

但我知道,不是。

我站在门口,看了它很久。然后,慢慢蹲下身,伸出依然在轻微颤抖的手,握住了它。

粗糙,冰凉,沉甸甸的触感,和买下它那天一样。

只是这一次,我知道我握住的,不是三块钱的粗陶碗,而是我的命运,一个深不见底、冰冷绝望的未来。

碗身传来一阵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像是一声满足的叹息,又像是一个冷漠的确认。

我拿起碗,站起身,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反手关上门,将依旧寂静的、渐渐苏醒的黎明,关在了外面。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紧闭,一片昏暗。我走到客厅中央,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只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现在,该怎么办?

“顶了我的班,如何?”

那句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我低头,看着手中这只普通的、粗陋的碗。碗口那个豁口,在现实里清晰可见。就是它,连通着那个世界,那个职责。

如果我“顶班”,是不是意味着,我要拿着这个碗,去往那个河边?现在就去?还是等到某个特定的“时辰”?

如果我不“顶班”……“被动偿还”会是什么?这只碗已经自行找上门,下一次,会不会直接带来更可怕的东西?

没有答案。只有手里这实实在在的、冰凉的陶器,和死寂的、仿佛在等待什么的房间。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光线逐渐变强,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苍白的光痕。平常这个时间,我应该匆忙洗漱,准备上班。但今天,一切日常都失去了意义。

我忽然想起那个女人说过的话:“熬汤递碗,是职司。时辰到了,自有分晓。”

时辰……什么时辰?死亡的时辰?还是“上班”的时辰?

或许,我该主动做点什么?既然躲不掉,与其被动等待那未知的、可能更可怕的“偿还”,不如……

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骤然划过脑海。

既然这碗是关键,既然“顶班”意味着接替她的工作,那么,我是不是可以通过这只碗,先……“看看”那份工作到底是什么样子?甚至,尝试去理解,去……接触?

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寒颤。主动去触碰那个世界?无疑是玩火自焚。

但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地等着厄运降临?

犹豫了很久,我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将那只粗陶碗端正地放在台灯下。暖黄的光线笼罩着它,那些粗糙的陶土颗粒,碗底的暗痕,豁口的毛边,都清晰可见。它看起来如此平凡,平凡到让人无法相信它连接着阴阳,承载着如此恐怖的因果。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触向碗底那片暗红色的痕迹。

指尖传来的,依旧是陶土粗粝冰凉的触感。没有异常。

我稍稍用力,按压那片痕迹。

毫无反应。

我收回手,盯着碗,皱起眉头。难道需要什么特殊的条件?咒语?鲜血?还是特定的时间地点?

关于孟婆汤,民间传说里倒是有各种离奇的配方,什么“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八味孟婆伤心泪”之类的,荒诞不经。但这只碗,显然不是用来收集眼泪的。

我的目光落在碗口的豁口上。梦里,我打碎的是完好的碗。现实中,这个碗一直有豁口。这个豁口,是关键吗?是它破损了,才导致“孟婆”的职责出现漏洞,需要“顶替”?

如果……如果我试着修补它呢?

这个念头毫无来由,却异常强烈。仿佛有个声音在潜意识里告诉我,这就是方向。

怎么修补?用胶水粘?显然不可能。这是承载着法则的器物,普通的粘合毫无意义。

或许……需要某种“认可”?或者,“绑定”?

我回忆起指尖触碰到碗时,那瞬间刺骨的冰凉,以及后来碗自行发光、旋转的诡异。它似乎对“接触”有反应,尤其是我这个“债主”的接触。

我再次伸出手,这次,不是用手指去碰,而是缓缓地,将整个手掌,贴在了碗的外壁上。

冰凉粗糙的触感瞬间包裹住掌心。

一秒,两秒,三秒……

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在我失望地想要收回手时——

嗡……

一阵极其轻微,却绝不容错辨的震动,从碗身传来,透过掌心,直抵我的手臂。

不是物理上的震动,更像是一种……共鸣。仿佛我手掌的温度,或者我本身的某种存在,微弱地激活了它。

紧接着,碗底那片暗红色的痕迹,仿佛活了过来,颜色开始加深,缓缓流动、蔓延,像一滴浓墨在清水中洇开,又像干涸的血迹被重新濡湿。暗红色顺着碗壁内部的弧度,向上攀爬,速度很慢,却坚定不移。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诡异的暗红如同有生命的藤蔓,爬过碗壁,逐渐向碗口汇聚。

当那暗红蔓延到碗口豁口的位置时,异变陡生!

豁口处的陶土边缘,那粗糙的断面,开始微微发光,是一种黯淡的、土黄色的光,和昨夜碗底透出的光芒类似。暗红色的痕迹流动到这里,似乎遇到了阻碍,与那土黄光芒相互纠缠、渗透。

我的掌心越来越冷,不是普通的低温,而是一种深入骨髓、仿佛连灵魂都要冻结的阴寒。那寒意顺着我的手臂向上蔓延,肩膀,脖颈,半边脸颊都开始发麻。

我想抽回手,却发现手掌像是被牢牢吸附在了碗壁上,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旋转。书桌,台灯,房间的墙壁,都像溶于水的颜料般晕开、流淌。昏暗的光线被拉扯成模糊的色带。

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浑浊土黄色,夹杂着灰蒙蒙的雾气,从视野的边缘汹涌扑来,迅速吞没一切。

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灌入我的口鼻。

哗啦……哗啦……

缓慢、粘稠的水流声,隐约传来。

我“站”在了河边。

浑浊的忘川水无声流淌,对岸灰雾弥漫。小小的棚子,黑沉沉的铁锅,青白色冰冷燃烧的灶火。一切都和梦里一模一样。

但这一次,我不是旁观者。

我能感觉到脚下软绵潮湿的泥土(如果那能称之为泥土),能闻到锅里飘出的那股沉闷古怪的气味,更浓烈,更真实,直冲脑门,让人阵阵作呕。那青白色的冷火,跳动着,却散发不出丝毫暖意,只让周围显得更加阴森彻骨。

锅边,空无一人。没有那个穿着淡青色衣裙的女子。

只有那口大锅,兀自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浑浊的汤水翻滚着。

而我,就站在锅边。手里,依然握着那只粗陶碗。碗身上的暗红色痕迹已经停止了蔓延,稳定在一种诡异的、仿佛干涸血迹般的状态。碗口的豁口处,土黄色光芒与暗红交织,微微闪烁。

一个清晰的“念头”,或者说是“信息”,并非通过声音或文字,而是直接出现在我的意识里,冰冷,机械,不容置疑:

“添柴。”

添柴?添什么柴?那灶下燃烧的是青白色的鬼火,哪来的柴?

我茫然四顾。棚子角落,堆着一些黑乎乎的、形状不规则的东西,像是晒干的树根,又像是扭曲的骨头,表面坑坑洼洼,同样散发着阴冷腐朽的气息。

那就是“柴”?

我迟疑着,没有动。那冰冷的“指令”再次浮现,带着一丝催促的意味。

我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挪动脚步,走到那堆“柴”前。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其中一块。入手是木头般的坚硬,却又异常冰冷,而且沉,仿佛里面灌满了铅。我费力地搬起一块,走到灶边。

青白色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感觉不到热量,只有刺骨的寒。我犹豫了一下,将手中那黑乎乎的东西扔进了灶膛。

没有预想中的火星迸溅,也没有燃烧的噼啪声。那东西落入青白火焰中,火焰猛地向内一缩,仿佛被吸走了能量,黯淡了一瞬,紧接着,又恢复原状,只是颜色似乎更凝实了一点点。锅里的汤,翻滚得稍微剧烈了一些,冒出的气泡更大,那股沉闷的气味也随之变浓。

“信息”再次出现:“搅拌。”

我看向锅边,那柄长长的木勺依旧靠在灶台旁。我走过去,拿起木勺。勺柄入手冰凉光滑,像是某种冷玉,却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我将木勺探入翻滚的汤中。

触感很奇怪。不像在搅动液体,更像是在搅动一锅粘稠的、半凝固的胶质,阻力很大。木勺划过,带起汤里一些深色的、难以名状的絮状物,又很快沉没下去。随着我的搅动,锅里的气味越发浓郁,那股混合着陈旧草药和腐烂根茎的味道,简直要实质化,钻进我的每一个毛孔。

我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搅动着,目光呆滞地看着那浑浊的汤水。这就是孟婆汤?让人忘记一切的汤?就是用这些诡异的“柴”和这口大锅熬出来的?

搅拌了不知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有几个小时,在这里,时间感是错乱的。直到那“信息”示意停止。

我放下木勺,手臂有些酸软。不是肉体上的疲惫,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极度倦怠,仿佛刚才的搅动消耗的不是力气,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

锅里的汤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细微的咕嘟声。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用耳朵听到的,是直接响在意识深处,纷杂,模糊,像是无数人压低了声音在 simultaneously 窃窃私语,又像是隔着厚厚的墙壁传来的呜咽和叹息。这些声音里饱含着各种浓烈的情绪:不甘、悔恨、恐惧、留恋、释然、茫然……重重叠叠,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神俱震的嘈杂背景音。

我抬起头。

灰雾之中,靠近河岸的方向,开始浮现出影影绰绰的身影。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它们排成了一条模糊的、蜿蜒的队伍,沉默地向着棚子这边移动。身影都很淡,像是随时会散开的烟,穿着各式各样、不同时代的衣物,大多破旧不堪。它们低垂着头,面容模糊不清,步履迟缓而飘忽。

亡魂。

该过桥的亡魂。

它们停在了棚子外不远处,静静地等待着,没有发出任何实质的声音,但那些直接响彻我意识的嘈杂悲泣,正是来源于它们,或者说,来源于它们携带的、未曾消解的“前尘”。

第一个亡魂飘了过来。它停在我面前,微微抬起头。我依然看不清它的五官,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灰败的光影,但能感觉到一道茫然的、失去焦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信息”适时出现,冰冷地指导着下一步:“取汤,递出。”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粗陶碗。它现在看起来普普通通,碗底的暗红痕迹不再流动,豁口处也不再发光。

我用放在锅边的、一个同样粗糙的长柄木勺(与搅拌用的不同,更小一些),从大锅里舀起一勺粘稠的土黄色汤汁,倒入我手中的碗里。汤汁在碗中微微荡漾,那股沉闷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双手捧着碗,递向面前的亡魂。

亡魂那双模糊的“手”抬了起来,同样虚虚地接住了碗。在它触碰到碗的瞬间,我感觉到碗身微微一震,一股微弱的、冰凉的吸力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亡魂身上,通过碗,被抽走了一点点。同时,碗里的汤汁似乎也少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亡魂端着碗,似乎迟疑了片刻,然后,将那浑浊的汤,缓缓“喝”了下去。没有吞咽的动作,汤汁就这么消失在它模糊的面部位置。

喝下汤的亡魂,整个身影骤然凝滞了一瞬。随后,它身上那种灰败、沉重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褪去。面容依旧模糊,但那种茫然和悲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空无一物的平静。就连它周围隐约萦绕的、那些嘈杂意识背景音中的属于它的一部分,也戛然而止,归于寂静。

它放下碗(碗自动飘回我手中,空空如也,干净如初),转过身,用一种更加飘忽、却似乎轻盈了许多的步伐,向着灰雾深处,那座隐约可见的石桥轮廓走去,渐渐融入雾气,消失不见。

第一个。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我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重复着动作:舀汤,递出,收回空碗。亡魂们依次上前,接碗,饮下,然后褪去颜色与情绪,走向石桥。

每一个亡魂触碰碗、饮下汤时,我都能感受到那瞬间碗身的微震和那股冰凉的吸力。每一次,都有一点难以言喻的东西被剥离、被吸入碗中,或者说,通过碗,汇入了这口大锅,这片天地某种冰冷的循环。

而我,作为这个“递碗人”,似乎也在被动地承受着什么。不是具体的痛苦,而是一种缓慢的、无处不在的侵蚀。每送走一个亡魂,我就感觉自己的意识好像也被那汤汁的气味浸染得更深一点,对外界的感知,对自身情绪的反应,都变得有些迟钝、有些隔膜。周围永恒的昏暗、冰冷的河水、单调重复的动作,还有亡魂们消散前残留的各种极端情绪碎片(尽管被汤抹去大半,但接触的瞬间仍有细微的冲击),都在一点点磨损着我属于“生者”的那部分鲜活。

我不知道“送走”了多少亡魂。十个?一百个?在这里,数量没有意义。队伍仿佛永无止境,灰雾中总有新的模糊身影浮现,加入等待的行列。

我只是机械地动作着,舀汤,递出,收回。脑海中属于“我”的念头越来越少,越来越淡,渐渐被那冰冷的“工作指令”和眼前周而复始的景象填满。

这就是“顶班”吗?

这就是……孟婆的日常?

永无止境,枯燥冰冷,磨损灵智,将一个个还有着情绪记忆的灵魂,变成空白的影子,送过那座桥。

而我,正在变成这个过程的一部分,一个零件。

不……

一丝极其微弱的抗拒,从我意识的深处挣扎着冒出来。像火星,微弱,却烫。

我不是零件。我是人。我有名字,有记忆,有我不想忘记的东西,有我还想回去的生活……尽管那生活平凡琐碎。

但这点火星,在这片浩瀚无垠的冰冷、死寂和重复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力。它刚一闪现,就被周围弥漫的灰雾、汤汁的怪味、亡魂的悲泣残留,以及我手中这只冰冷粗粝的碗,轻易地扑灭了。

我的动作更加机械,眼神更加空洞。

直到……

队伍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孩子的亡魂,比其他的影子更淡,更小,瑟缩着,移动得很慢。它排到跟前时,似乎比其他亡魂更加恐惧不安,模糊的身形微微颤抖着。

我舀起一勺汤,倒入碗中,递过去。

孩子亡魂迟疑着,那双更小、更模糊的“手”抬起,却没有立刻接碗。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小动物呜咽般的情绪波动,透过它尚未完全接触碗的“存在”,极其微弱地传递过来。

那里面有恐惧,有不解,还有一种雏鸟离巢般的、本能的眷恋。

这点微弱的、属于孩童的纯真恐惧和眷恋,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我被麻木和冰冷包裹的意识深处。

很轻微的一下刺痛。

却让我机械重复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那么零点一秒。

就是这短暂的停顿,让我“听”清了那嘈杂背景音中,属于这个孩子的一缕极细微的“声音”——不是话语,只是一种情绪的碎片:“……阿娘……怕黑……”

阿娘……怕黑……

简单的几个音节,却像带着体温,与我记忆中某个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角落,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共鸣。我也曾怕黑,也曾蜷缩在母亲怀里,寻求庇护。

这点带着温度的共鸣,让那孩子亡魂传递来的恐惧和眷恋,不再仅仅是需要被处理掉的“杂质”,而变成了某种……可以短暂被“理解”的东西。

我递出碗的动作,似乎不再那么绝对机械,手腕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孩子亡魂终于接过了碗。在它触碰碗的瞬间,那股熟悉的冰凉吸力传来。孩子身上那点微弱的恐惧和眷恋,迅速被抽离、消散。它小小的身影凝滞,然后变得空白平静,放下碗,转身,飘向石桥。

我收回空碗,看着那小小的、空白的影子消失在灰雾里。

心里某个地方,好像也跟着空了一下。

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深重的茫然。这就是“好了”吗?忘记恐惧,忘记眷恋,忘记“阿娘”,就是“好了”吗?

这个疑问,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我几乎已经冻结的思维湖面,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然而,没等这涟漪扩散,下一个亡魂已经飘到面前。一个成年男子的轮廓,身上残留着强烈的不甘和愤怒,甚至有一丝戾气。接触的瞬间,那负面情绪的冲击比孩童的恐惧强烈得多,让我下意识地手腕一抖,差点没拿稳碗。

我定了定神,强迫自己恢复机械。舀汤,递出。

男子的不甘和戾气在汤的作用下迅速消散,变成空白,离去。

一个接一个。

但孩子亡魂留下的那点细微的刺痛和疑问,却没有像之前的抗拒火星那样彻底熄灭。它变成了一个极小的、冰冷的硬核,沉在了我意识的最深处。

送走的亡魂越来越多。我的意识越来越麻木,越来越趋近于那个“递碗工具”的状态。只有手上这只粗陶碗,每一次亡魂接触时的微震和吸力,一次次提醒着我正在进行的、冰冷而宏大的“工作”。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或许送走了成千上万个亡魂之后,那灰雾中涌来的队伍,似乎变得稀疏了一些。不再是源源不断,而是断断续续。

终于,在送走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者亡魂后,棚子前空荡了片刻。

没有新的亡魂立刻补上。

我保持着递出空碗的姿势,僵立在那里。持续不断的“工作指令”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就在这空白的间隙,手中那只一直安静承受、传递着冰冷吸力的粗陶碗,碗底那片暗红色的痕迹,忽然毫无征兆地,轻轻波动了一下。

像平静的深潭投入了一颗石子。

紧接着,一股微弱但清晰的、与我之前感受到的亡魂情绪截然不同的“信息流”,顺着我与碗接触的掌心,逆流而上,涌入我的意识。

那不是亡魂消散前的悲泣或眷恋,也不是冰冷的指令。

那是一些……画面。一些记忆的碎片。

画面模糊,抖动,像浸了水的古旧胶片。

首先闪现的,是一只苍老、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紧紧握着一根粗糙的拐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背景是摇晃的、低矮的茅草屋顶,窗外风雨交加,雷声隐隐。一股浓烈的、属于濒死老人的体味、草药味和潮湿霉味混合的气息,仿佛透过画面传来。紧接着,是极致的疼痛,从胸腔蔓延到四肢百骸的衰竭感,还有深深的、无能为力的疲惫,以及对窗外风雨和未知黑暗的恐惧。最后,一切归于黑暗的瞬间,那握着拐杖的手,松开了。

画面切换。

这次是一只年轻女子的手,白皙纤细,却沾满了泥土和暗红色的血污。手里紧紧攥着一截断裂的、染血的衣带。背景是嘈杂的喊杀声、马蹄声、房屋燃烧的噼啪声和人们的哭嚎。情绪是巨大的惊恐、绝望,还有对被冲散的亲人的撕心裂肺的牵挂,以及脖颈间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窒息般的剧痛。视线迅速模糊、黯淡,最后定格在手中那截染血衣带上,无尽的悔恨与不甘如同潮水般淹没一切。

再切换。

一个孩童视角,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破旧的、硬邦邦的棉絮。喉咙里像堵着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灼痛和呜咽。视线里是母亲模糊的、泪流满面的脸,父亲背对着蹲在门口,肩膀耸动。身体的感觉除了病痛的高热和冰冷交替,还有一种被抛弃般的孤独和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即使那世界他从未好好看过)。最后,母亲的哭声和父亲压抑的抽泣渐渐远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

死亡。

这些画面,这些感觉,都是死亡瞬间的体验!来自不同的亡魂,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死法!

它们原本应该被那碗汤彻底抹去,化入这忘川河畔永恒的沉寂。但此刻,却通过这只碗,这片因为破损(豁口)而可能产生某种“淤积”或“回流”的碗,残存了下来,并在此刻,当“工作”暂歇、我的意识因那孩童亡魂而出现一丝裂缝时,泄露了出来,涌向了我——这个临时的、不稳定的“持碗者”。

庞大的、来自无数陌生亡魂的死亡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进我毫无防备的意识。剧烈的痛苦、极致的恐惧、深深的眷恋、无边的悔恨、刻骨的不甘……各种最极端的负面情绪和肉体感知,瞬间将我淹没。

“呃啊——!”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吼,不是用喉咙,而是用整个灵魂在嘶喊。手中粗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松软潮湿的泥土上滚了半圈,碗口朝上,微微倾斜。碗底的暗红痕迹剧烈地明灭闪烁着。

我双手死死抱住头颅,跪倒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些死亡的记忆碎片在我脑海里疯狂冲撞、爆炸,每一片都带着原主人最后时刻最强烈的印记,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同时切割搅动着我的神经。

我看见烈火焚身,听见骨骼碎裂,感受利刃穿心,体验窒息溺亡……无数种死法,无数种痛苦,无数声最后未能喊出的呐喊和呜咽,同时在我“体内”上演。

这不是旁观,这是亲历。哪怕只是碎片,也足以让任何一个活着的意识瞬间崩溃。

我的思维被撕成碎片,自我认知在洪流中摇摇欲坠。我是谁?是那个加班到深夜的普通职员?还是那个在夜市买下破碗的倒霉鬼?或者是此刻跪在忘川河边、被无数死亡记忆淹没的可怜虫?

不……都不对……我是被烧死的那个女人……我是病死的那个孩子……我是战乱中绝望自尽的士兵……我是衰老衰竭在病榻上的老者……

无数个“我”在脑海中嘶吼,争夺着主导权。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彻底冲散、同化成这死亡记忆洪流一部分的刹那——

那只掉在地上的粗陶碗,碗口豁口处,再次亮起了那土黄色的、微弱却稳定的光芒。

光芒如同一层薄薄的膜,缓缓荡漾开来,笼罩住跪地颤抖的我。

与此同时,一股与那些死亡记忆截然不同的、更加古老、更加深沉、也更加冰冷的“意念”,从碗身深处苏醒,顺着那土黄色光芒,流淌进我的意识。

这意念没有具体的画面或情绪,更像是一种“规则”,一种“程序”,一种维持此地运转的“底层逻辑”。它庞大,漠然,带着亘古不变的冰冷秩序感。

在这“规则”的映照下,那些疯狂冲撞的死亡记忆碎片,仿佛遇到了克星。它们的冲击力仍在,带来的痛苦也未消退,但它们那种要同化我、吞噬我的“主动性”,却被这冰冷的规则意念压制、隔离了。

我依旧能“感受”到那些痛苦和恐惧,但它们不再试图变成“我”,而是被强行“推”到了意识的外围,变成了一幅幅虽然清晰、却隔着某种无形屏障的“影像”。

我依旧跪在地上,浑身被冷汗(如果这里能有汗的话)浸透般冰凉,颤抖不止,头痛欲裂。但“我”回来了。那个被无数死亡瞬间冲击得支离破碎的自我认知,在那古老规则意念的冰冷“保护”(或者说“约束”)下,勉强重新拼凑起来。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虽然吸进来的依然是冰冷的、带着腐朽味的空气。我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看向地上那只碗。

它静静躺在那里,碗底暗红微光与豁口土黄光芒交相辉映,仿佛刚刚那场几乎让我魂飞魄散的记忆风暴,与它毫无关系。

那冰冷的规则意念还在我意识中流淌,清晰地传达着信息:

“秩序,不容紊乱。”

“记忆,终须归寂。”

“职责,高于一切。”

然后,意念消退,只留下余韵般的冰冷,和脑海中那些被隔离但依旧清晰的死亡记忆影像。

我颤抖着手,伸向地上的碗。指尖触碰到粗粝冰凉的陶面。

没有异常震动,没有吸力。它又恢复了“普通”。

我费力地捡起碗,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双腿还在发软,脑海中的痛苦余波未平,那些死亡影像仍在眼前晃动。

但我知道,“工作”还没完。

灰雾中,又有新的、模糊的亡魂身影,开始缓缓浮现,向着棚子飘来。

我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冷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稳。拿起长柄木勺,走向依旧咕嘟冒泡的大锅。

舀起一勺浑浊的汤,倒入碗中。

转过身,面对飘到近前的、新的亡魂。

递出碗。

亡魂接过,饮下,空白,离去。

动作依旧机械,但我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意识深处,除了冰冷的麻木和重复的指令,除了那孩童亡魂留下的细小硬核疑问,现在,又多了一层东西——无数亡魂死亡瞬间的记忆碎片,被封存在意识的某个角落,隔着那层冰冷规则的屏障,沉甸甸地存在着。

它们没有消失,只是被“管理”了起来。

而每一次递出碗,感受到碗身微震和那股吸力时,我仿佛都能“看到”,眼前这个亡魂身上即将被抽离、抹去的,是怎样的画面,怎样的情绪。痛苦?恐惧?留恋?不甘?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无比真实。

我不再仅仅是一个递送汤水的工具。

我成了一个被迫的、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每一个经过我手的灵魂,最后留下的“颜色”,然后,看着那颜色被这碗、这汤、这冰冷的规则,无情地漂白。

这份“见证”,并未让我产生同情或怜悯(那些情感似乎也被这里的规则和气氛压制着),而是带来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寒意和……虚无感。

一切挣扎,一切爱恨,一切悲欢,最终,都归于这碗浑浊的汤,这座沉默的桥,这条永不回头的河。

而我,这个暂时的、不称职的“顶班者”,在这永恒的循环中,又算得了什么?我的恐惧,我的抗拒,我那点可怜的、关于阳世生活的记忆,在这浩瀚的死亡与遗忘面前,渺小得可笑,短暂得如同尘埃。

队伍依旧延续。

我继续舀汤,递碗。

动作越发熟练,眼神越发空洞。只有脑海中那些沉甸甸的死亡记忆碎片,和那孩童亡魂留下的小小疑问,像两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心底,提醒着我,这一切并非全然虚幻,也并非全无意义——即使那意义,是如此的令人绝望。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

灰雾中的亡魂队伍,终于彻底稀疏下来,直至最后一个模糊的身影饮下汤,变得空白,走向石桥,消失在雾气里。

棚子前,恢复了空旷。

只有浑浊的河水无声流淌,灶中青白冷火幽幽燃烧,锅里汤汁微沸。

那持续不断的、催促工作的冰冷“信息”也沉寂了下去。

结束了?这一轮的“工作”?

我站在原地,手里捧着空碗,有些茫然。接下来该做什么?继续等着?还是……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地上那个粗陶碗。它刚刚“泄露”了那些死亡记忆给我。它到底是什么?一个工具?一个容器?一个……拥有自己“记忆”和“意志”的诡异存在?

还有那个让我“顶班”的女子,她去了哪里?我“顶班”期间,她又在做什么?她是否也曾像我一样,被这些死亡记忆冲击过?她那双空茫的眼睛,是因为见证了太多,而彻底麻木了吗?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却没有答案。

周围的灰雾似乎浓郁了一些,缓缓流动着,将棚子、铁锅、灶火,连同我一起,更加严密地包裹起来。河对岸的景象彻底看不见了,连那座石桥的轮廓也隐没在浓雾深处。

这里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只有我,和这片死寂的景物。

我该……回去吗?回哪里去?怎么回去?

念头刚起,手中那只粗陶碗,忽然再次传来了异动。

碗底那片暗红色的痕迹,毫无征兆地,开始剧烈地闪烁、沸腾起来,如同烧开的血。碗身也变得滚烫,与我掌心接触的地方传来灼痛感!

我惊骇之下,下意识想松手,但碗却像焊在了我手上一样,甩脱不掉!

紧接着,碗口豁口处,那土黄色的光芒也再次亮起,但与之前稳定柔和的光不同,这次的光芒锐利、急促,如同一把出鞘的、光芒凝聚的利剑,笔直地刺向上方浓密的灰雾!

灰雾被这土黄色的光柱刺穿、搅动,剧烈地翻涌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漩涡中心,光芒所向之处,雾气被强行排开,露出一片扭曲的、晃动的景象——

那景象……是我家的客厅!

熟悉的沙发,茶几,书桌,台灯……一切都在,但又有些不同。所有东西都蒙着一层不真实的、水波般的微光,颜色黯淡,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而且,客厅里似乎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灰气,丝丝缕缕,飘忽不定。

这是我所在的“阴间”视角,看到的“阳间”?

就在我惊疑不定时,景象中,我家客厅的地板上,靠近书房门口的位置,那层灰气忽然汇聚、扭动起来,渐渐形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轮廓很淡,近乎透明,像个影子,但大致能看出是个成年男子的形状。它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姿势有些僵硬,散发出一种浓郁的、悲伤混杂着迷茫的气息。

亡魂?

一个滞留在阳间的亡魂?是因为昨晚……不,是因为我打碎碗,导致“交通堵塞”而没能及时过桥的亡魂之一?

它怎么会在我家?

景象中,那个模糊的灰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慢慢抬起了“头”,朝着我这个方向“看”了过来。明明隔着一层水波般晃动的景象和遥远的空间,我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茫然、悲伤,又带着一丝本能渴望的“视线”,与我的目光对上了。

它在看我。

不,它是在看我手中的碗?还是……在看透过碗和光柱与它产生联系的我?

与此同时,手中粗陶碗传来的灼热感和震动达到了顶峰!碗底暗红痕迹沸腾如血,豁口土黄光柱稳定而执着地维持着通道。一个比之前任何“工作指令”都更加强烈、更加清晰的意念,如同烧红的铁钳,狠狠烙进我的意识:

“引渡!”

“引渡滞碍!”

“清除……异常!”

异常?这个滞留在我阳间家中的亡魂,就是“异常”?需要我去“清除”?

怎么清除?像在这里一样,给它一碗汤?可我人在这里,汤也在这里!

没等我想明白,那股强大的意念直接接管了我的部分行动。我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抬起,将手中滚烫的碗,对准了景象中那个灰影的方向。

碗口,正对灰影。

碗底的暗红和豁口的土黄光芒,在这一刻交融,汇聚成一道细细的、半红半黄的光束,顺着那土黄色光柱开辟的通道,倏地射向景象中的灰影!

光束无声无息,瞬间跨越了阴阳的阻隔,精准地命中了那个模糊的灰影!

灰影猛地一颤!

它那原本淡薄近乎透明的身体,被红黄光束击中后,骤然变得凝实了一些,颜色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不祥的土黄与暗红交织的光晕。它似乎想挣扎,想移动,但被光束牢牢定在原地。

紧接着,我感觉到手中粗陶碗传来一股强大的、前所未有的吸力!不再是之前亡魂饮汤时那种细微的剥离感,而是一种狂暴的、仿佛要将整个存在都拉扯进来的吞噬之力!

景象中,那个灰影开始扭曲、变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用力拧绞。它身上那股悲伤迷茫的气息剧烈波动,发出无声的、灵魂层面的尖啸(这尖啸直接在我意识中炸响,带来针扎般的刺痛)。灰影的身影越来越淡,轮廓越来越模糊,化作一缕缕更加稀薄的灰色烟气,被那红黄光束强行抽取、拉扯,沿着光束的通道,倒卷而回!

“不——!!!”

一声凄厉无比、充满绝望和不甘的呐喊,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我灵魂深处爆发!是那个亡魂最后的、凝聚了所有未了执念的嘶喊!

这声呐喊带来的冲击,远超之前那些死亡记忆碎片。因为它不仅仅是死亡瞬间的痛苦,还包含了死亡之后,滞留阳间,无法归去,又突然面临被强行“清除”的、叠加的恐惧与怨恨!

我被这灵魂呐喊震得眼前发黑,意识几乎涣散。手中粗陶碗的吸力却还在持续加强,疯狂地吞噬着倒卷回来的灰色烟气。

那些烟气顺着光束通道,涌入碗中。我感觉到碗身变得无比沉重,冰冷与灼热两种极端的感觉交替冲击着我的手掌和手臂,碗底的暗红痕迹仿佛要滴出血来,豁口的土黄光芒则明亮得刺眼。

整个过程其实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最后一丝灰色烟气被吸入碗中。

红黄光束倏地收回。

景象中,我家客厅地板上,空空如也。那个灰影消失了。弥漫的淡淡灰气也似乎消散了不少。

土黄色光柱开始收缩,碗口豁口的光芒黯淡下去。上方灰雾形成的旋涡缓缓平复,翻涌的雾气重新合拢,将那水波般晃动的客厅景象彻底遮掩、隔绝。

通道关闭了。

手中粗陶碗的灼热感和震动迅速消退,恢复冰冷沉重。碗底暗红痕迹不再沸腾,但颜色似乎比之前更深沉了一些,仿佛真的浸饱了鲜血。碗身重量也增加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揣着一块冰凉的石头。

我站在原地,手臂还保持着前伸的姿势,微微颤抖。脑海中回荡着那亡魂最后凄厉不甘的呐喊,灵魂仿佛还在因此战栗。

我……我刚才做了什么?

我“清除”了一个滞留的亡魂?用这种暴力的、吞噬的方式?不是通过汤,而是直接用碗……把它“吃”掉了?

这就是“清除异常”?这就是我“顶班”职责的一部分?

可那个亡魂,它只是没能及时过桥,它做错了什么?它只是带着未了的悲伤和迷茫,徘徊在我家里……或许,那里有它生前的眷恋?

一股冰冷的呕吐感涌上喉咙(虽然这里没有东西可吐)。不仅仅是出于对刚才暴力场景的本能反感,更因为在那亡魂被吞噬的最后瞬间,一些极其破碎、混乱的画面和情绪,顺着光束和吸力,也零碎地反馈到了我的意识里。

那里面有熟悉的街道,有昏黄的灯光,有争吵的声音,有冰冷的雨水,还有……一种深切的、仿佛源自生命本能的悔恨和遗憾,对象似乎是一个模糊的女性身影和……一个孩子的哭声?

这些碎片太零散,太混乱,无法拼凑出完整的故事。但其中蕴含的沉重情感,却无比真实。

我“清除”的,不仅仅是一个“异常”的亡魂,还是一个有着未了故事、未释怀情感的……曾经的“人”。

而我,成了那个终结它最后存在、吞噬它最后痕迹的执行者。

不是因为汤的遗忘,而是因为碗的……吞噬。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发冷,比忘川河水的寒意更甚。

“啪嗒。”

一声轻响。

我低头看去。

一滴浑浊的、土黄色的液体,从碗底的暗红痕迹中渗出,滴落在脚下潮湿的泥土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液体散发着与锅中汤汁类似的、但更加凝练、更加令人作呕的沉闷气味。

这是……什么?那个亡魂被“消化”后的残渣?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真的吐出来。

我猛地将碗扔了出去!仿佛那是什么极度肮脏恐怖的东西!

粗陶碗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噗”一声落在不远处的松软泥土里,滚了两圈,碗口朝下,扣在地上。碗底的暗红痕迹被泥土遮住,看不真切。

我大口喘着气,后退几步,远离那只碗,背靠在了冰冷粗糙的棚柱上。冰冷的触感让我稍微镇定了一点,但灵魂深处的战栗和恶心感并未消退。

我杀“人”了。

用这种诡异而残酷的方式。

这就是“顶班”的另一面?不仅仅是枯燥的递汤,还有暴力的“清除”?

那个让我顶班的女子,她也做这种事吗?她那双空茫的眼睛,是否也见证过,甚至亲手执行过无数次这样的“清除”?

这个地方,这个职责,远比我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我该怎么办?

继续留在这里,当这个见鬼的“临时孟婆”,直到下一个打碎我碗的“有缘人”出现?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在这个过程中,我还要送走多少亡魂?还要“清除”多少“异常”?还要被动承受多少死亡记忆的冲击?还会不会有更多像刚才那样的暴力吞噬?

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像她一样,眼神空洞,情感泯灭,成为一个只知道执行冰冷规则的“工具”?

不。

我绝不。

哪怕“被动偿还”意味着立刻死亡,魂飞魄散,也比在这里承受这种永无止境的、逐渐非人化的折磨要好!

逃跑的念头,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

可是,往哪里逃?这里是无边无际的灰雾和忘川,根本没有路。那个碗似乎能连通阴阳,但刚才那种暴力吞噬的景象,让我对通过它返回阳间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和抵触。而且,就算回去了,那个女人,那只碗,它们会放过我吗?那个“被动偿还”的威胁,依然悬在头顶。

进退维谷。

真正的绝境。

就在我背靠棚柱,被绝望和恐惧攫住,茫然无措之时——

“看来,客官适应得……不算太好。”

一个轻轻软软、带着奇异韵律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身侧响起。

我浑身剧震,骇然转头。

是她。

那个穿着淡青色古装衣裙的女子。

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棚子边上,距离我不过三五步远。依旧是那副苍白美丽、毫无血色的模样,宽袖垂落,双手空空。她没有看地上扣着的碗,也没有看锅里翻腾的汤,只是用那双空茫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嘲讽,没有怜悯,没有意外,也没有赞许。就像在看一件物品,或者,一个正在运行中的、出了点小故障的程序。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冻住了。面对她,比面对那些亡魂,比面对刚才暴力吞噬的场景,更让我感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和……卑微。仿佛她是这片天地规则的一部分,而我,只是偶然闯入、笨拙触碰了规则的蝼蚁。

她微微偏了偏头,目光扫过我苍白的脸,颤抖的身体,最后落在我那双因为恐惧和抗拒而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手上。

“手,抖得厉害。”她轻轻地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第一次‘引渡滞碍’,总是这样的。”

她居然知道!她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你一直在看?”我嘶哑着嗓子,终于挤出一句话。

“奴家不在此处,亦知此处事。”她没有直接回答,但那话语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她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那是……怎么回事?”我指向地上扣着的碗,又指向刚才景象显现的大致方向,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你让我‘顶班’,就是做这些?熬那种汤,送那些魂,还有……还有用那种方式……‘吃’掉他们?”

“吃?”她似乎对这个用词感到一丝极细微的讶异,空茫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那是‘归寂’,是‘净化’,是让脱离轨道的,重归秩序。他们的存在本身,已成‘滞碍’,干扰阴阳平衡。碗,只是执行规则的器具。”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刚才那凄厉的灵魂呐喊、狂暴的吞噬景象,只是打扫掉一粒碍眼的灰尘。

“可他们……”我想起那些零碎的记忆碎片,那孩子的哭声,女性的身影,深深的悔恨,“他们还有……还有没做完的事!还有感情!”

“过了此桥,饮了此汤,前尘皆空,感情何用?”她反问,声音依旧轻柔,却像冰冷的铁锤,砸碎我所有幼稚的质问,“阳世种种,爱恨情仇,不过是梦幻泡影,是轮回路上的负累。忘却,才是慈悲。至于那些成了‘滞碍’的……”她顿了顿,“连忘却的资格都已失去,强行滞留,只会滋生怨秽,污染两界。及早归寂,是唯一正途。”

慈悲?正途?

我看着她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在她(或者说,在这套规则)看来,遗忘是慈悲,暴力吞噬是正途。所有个体的情感、记忆、未了之事,在这宏大冰冷的“秩序”和“平衡”面前,都是可以、而且必须被抹除的“杂质”。

“那你呢?”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或许是极致的恐惧催生出的破罐破摔,“你做了这么久,送走了无数亡魂,清除了无数‘滞碍’,你自己……还记得什么?你还有感情吗?”

这个问题似乎触及了某个核心。她沉默了片刻,空茫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极其悠远、近乎虚无的……回望?但那回望太深,太淡,瞬间就消散了,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奴家?”她轻轻重复,像是在念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奴家只是……熬汤的。记得该记得的,忘记该忘记的。感情?”她微微摇了摇头,宽大的衣袖随之轻晃,“那是阳世之物,于此地,是冗余,是干扰。”

她看向我,眼神恢复了彻底的平静无波:“客官若接此碗,时日久了,自然也会明白。”

时日久了……也会变成她这样?

我猛地摇头,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棚柱上:“不!我不要变成你这样!我不要接这个班!你找别人!或者……或者你杀了我好了!”

“生死有命,债偿有序。”她并不因我的激烈反应而动容,语气依旧平淡,“杀了您,于秩序无益,反倒坐实了这笔‘滞碍’因果,纠缠更深。顶班还债,是眼下最妥当的法子。”她往前迈了一小步,那股沉闷的、混合着草药与腐朽的气息再次隐隐飘来,“客官方才,不是已然开始履行职责了么?虽有些生疏,引动碗力时也耗损不小,但终究是成了。可见,您与此碗,与此职,确有缘法。”

缘法?去他妈的缘法!

“那是它强迫我的!”我指着地上那只碗,愤怒和恐惧让我声音尖利,“是它控制了我!”

“碗是器,器听令于持器者与……规则。”她缓缓道,“您心有抗拒,故而操控生涩,耗神费力。若心甘情愿,承接职责,人碗合一,引动规则之力便如臂使指,不仅轻松自如,于您自身魂体,亦是一种……淬炼与稳固。”

淬炼?稳固?变成更合格的“工具”吗?

“我不需要!”我几乎是在吼了,“我宁愿魂飞魄散!”

她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都以为她会突然出手,用某种更直接的方式让我“魂飞魄散”。

但她没有。

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极其轻微,却仿佛带着千年的疲惫和……一丝极淡极淡的、近乎于无的寂寥。

“痴儿。”她吐出两个字,不像责备,更像一种陈述。

然后,她转过身,走向那口依旧咕嘟冒泡的大铁锅。拿起靠在灶边的长柄木勺,探入锅中,缓缓搅动起来。动作娴熟,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而不是一锅令人作呕的浑浊汤汁。

她背对着我,淡青色的衣裙在青白灶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会融进周围灰蒙蒙的雾气里。

“时辰将至,下一批客官,快要到了。”她一边搅动,一边轻轻说道,声音飘忽,“您若实在不愿,便在此处看着吧。看奴家如何行事,看这碗,这汤,这桥,这河,如何运转。”

“看清楚了,或许,您会改主意。”

“也或许……”她顿了顿,木勺在汤中划过一个圆润的弧度,“您能寻到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

我心中一动。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暗示?还是仅仅随口一说?

没等我细想,灰雾深处,再次传来了隐约的、纷杂的悲泣呜咽之声。模糊的亡魂身影,开始影影绰绰地浮现,向着棚子缓缓飘来。

新的一轮“工作”,又要开始了。

她没有再理会我,专注地搅动着锅里的汤,偶尔用长勺舀起一点,凑到眼前(如果那算眼睛的话)看了看,又倒回去,仿佛在调整火候,或者检查汤的“成色”。

我靠在冰冷的棚柱上,看着她熟练而漠然的动作,看着那些逐渐靠近的、茫然悲戚的亡魂,看着地上那只扣在泥土里、沉默而诡异的粗陶碗。

逃跑无路,拒绝无效,死亡(魂飞魄散)似乎也不是立刻就能到来的解脱。

难道真的只能留在这里,看着,学着,直到某一天,我也变得和她一样,心如枯井,眼如空潭,成为这永恒循环中一个冰冷的零件?

不。

我绝不认命。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机会,我也要抓住。

她说了,“或许您能寻到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会是什么?

与这只碗有关的法子?与这熬汤递碗的职责有关的法子?还是与这整个“孟婆”体系、与这阴司秩序有关的法子?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必须观察,必须思考,必须……活下去。以“我”的身份,活下去。

我慢慢站直身体,不再靠着棚柱。虽然腿还在发软,灵魂还在因为刚才的冲击而战栗,但我强迫自己看向她,看向那口锅,看向那些亡魂,看向地上那只碗。

首先,我得弄明白,这只碗,到底还有什么秘密。它为什么能储存(或泄露)死亡记忆?为什么能强行吞噬“滞碍”亡魂?它那个豁口,是关键吗?

其次,她……这个“前任”孟婆,真的如她表现的那样,完全冰冷无情吗?她偶尔流露出的那一丝极淡的寂寥和疲惫,是真是假?她让我“顶班”,真的仅仅是因为我打碎了碗,需要人还债吗?还是有别的……更深层的原因?

还有,这整个地方,这忘川,这奈何桥,这孟婆汤的体系,它的“规则”到底是什么?仅仅是“遗忘”和“秩序”吗?有没有漏洞?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一个个疑问,像黑暗中燃起的微弱火苗,虽然不能驱散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恐惧,却至少,给了我一个方向,一个……暂时不让自己彻底崩溃的理由。

我深吸一口那冰冷腐朽的空气,迈开还有些虚浮的脚步,向前走了几步,在一个既能看清她动作,又不会太靠近亡魂队伍的位置,停了下来。

我就站在这里,看着。

看着她是如何面对第一个上前的亡魂,如何用那轻柔却不容置疑的声音,说“客官,喝了上路吧”,如何递出汤碗,如何平静地收回空碗,看着亡魂变得空白,走向石桥。

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仿佛重复了千万遍。

我也看着那些亡魂。它们各不相同,却又如此相似。一样的茫然,一样的悲戚,一样的在饮下汤后,归于空白的平静。

我还分出一部分注意力,紧紧盯着地上那只粗陶碗。它依旧扣在泥土里,一动不动,像一块真正的顽石。

时间,在这片死寂之地,再次失去了意义。

我只是看着,思考着,忍耐着。

等待着,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一线生机。

或者,等待着我自己,最终被这无边的冰冷和重复,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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