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阿绾没能压住喉头翻涌的那股恶心,弯腰干呕起来,眼眶又了泛了红,很是难受。
辛衡听到动静从里间走了出来,他在药箱中翻出一枚乌黑的丸药,丝毫没客气,直接塞进她的嘴里:“吞下去,去外头透透气再进来。”
那药丸又苦又涩,卡在喉间难以下咽。
阿绾慌慌张张又去摸水桶,谁知却失手将木桶碰翻,里头剩的那点水哗啦一声泼了她一身。
深褐色的曲裾下摆顿时湿透,沉甸甸贴在腿上。
……今日果然诸事不宜。
她心里哀叹,胡乱拧了拧衣角,便提起湿漉漉的裙摆想赶紧先出去。
不过,此刻她又有些犹豫,是不是应该去重新拎一桶水过来。
此时,老余已经默默提起空桶,佝偻着往院角的井边去了。
墙根处只剩下几大卷枯黄的草席,以及十余捆齐整的柴火。
方才泼洒的水正缓缓漫开,悄然洇透了最底下那捆柴的底部。
辛衡随意用鞋尖拨了拨湿柴:“潮便潮罢,这几日天暖,也无需这般多柴火取暖了。”说罢转身又进了屋,继续与樊云一道查验记录去了。
阿绾站在院中,目光却落在那片浸湿的柴捆上。
水迹在干燥的泥地上晕成深色,慢慢爬过散落的草梗。
不知怎的,她心头忽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异样。
走出了义庄的院门,站在通风的地方才停住了脚步。
阿绾深深吸了几口带着草木清气的空气,胸口的烦恶方才稍稍平复。
远处的骊山大墓封土堆赤裸地隆起在天地之间,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春日的天光下泛着单调的土黄色。
此时,始皇陛下的车驾想必已行至山麓了。
关于那座正在修建中的陵寝,咸阳城里流传着种种影影绰绰的传闻。
有人说,地宫深处以水银摹刻百川江河,机括牵引,循环往复;有人说,墓室穹顶镶嵌夜明珠如星斗罗列,四壁绘有九州疆域;更有人说,始皇帝欲将生前宫阙悉数复刻于黄泉之下,廊庑殿堂、百官俑像,乃至府库珍藏,皆按咸阳旧制,只是规模更为幽深恢弘。金银珠玉,钟鼎礼器,恐怕多到堆积如山,在不见天日的地底,守着永恒的寂静。
阿绾望着那庞大的土丘,一时有些出神。
煌煌帝陵,极尽生死之奢。
可就在不久前,她还和蒙挚到过骊山大墓旁的“万人坑”。
那是另一番景象——层层叠叠的白骨胡乱堆积,几乎望不到边际。
许多骨骸的姿态依旧维持着扭曲挣扎的模样,指骨深抠进泥土里。
哪里有什么陪葬?
死者身上连略整齐些的麻衣葛履,都早被扒剥干净,只剩些破烂布条挂在嶙峋的肋骨间……
春风吹过那片沟壑,只带起灰白的尘沫,和一种深入泥土、再也洗刷不掉的浑浊气息。
一边是倾举国之力营造的永生之梦,一边是梦底下无人收拾的森森枯骨。
阿绾打了个寒噤,收回了目光。
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那瞬间攀上心头的凉意。
可就在她怔忡之时,身后却传来一阵异样的窸窣声,空气里竟漫开一股隐约的热意。
义庄向来阴冷透骨,这热度来得突兀而不祥。
阿绾蓦然回身——
只见义庄窗隙内竟窜出赤红的火舌!浓烟滚滚,正顺着木窗门框向外翻涌。
可里头却死寂一片。
没有惊呼,没有奔逃的脚步声,连老余那惯常的咳嗽声也听不见。
只有木料燃烧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樊云!辛衡!着火了——!”
阿绾的声音都变了调。
她想也不想就要往里冲,可赤手空拳,连块湿布都没有,进去又能做什么?
只这一迟疑的功夫,炽烈的气浪挟着滚滚浓烟扑面袭来,灼得她眼皮发痛,呛得连连后退,几乎站立不稳。
“救命——走水了!快来人啊!”
阿绾用尽力气嘶喊,嗓音因恐惧和烟呛变得尖利。
幸而这处虽偏,终究还在骊山大营范围内。
西侧巡守的甲士已瞧见腾起的黑烟,再闻呼救,立时疾奔而来。
“是义庄!快取水!”
训练有素的兵士顷刻又散开。
有人冲向最近的营房召集人手,有人四处搜寻盛水之物。
一名屯长模样的汉子率先冲进院落,他应当是熟悉这里的地形,大吼道:“院里有水井,快找几个桶过来!快,打水!”
甲士们应声而动。
最先奔至井边的甲士看到井边有个倾倒的水桶,就立刻一把抓起井绳系上木桶,“哐当”一声便将桶掷入深井。
可绳索刚放下丈余,却猛地一顿,像是撞上了什么沉重之物,并底传来闷响。
“底下有东西!”那甲士疾呼。
屯长一个箭步跨到井边,俯身下望。
昏暗中,隐约可见井水上方卡着一团黑影,随水波微微晃荡。
几人合力快速收绳,木桶破水而出——桶沿竟勾住了一片湿透的衣角。
再往下探,更多兵士围拢过来,借着天光终于看清:那是个人!
“是管事老余!”有人认出那身旧褐衣。
众人七手八脚改用绳索套住其腋下,小心翼翼地将人从狭窄的井口拖拽上来。
老余浑身透湿,双目紧闭,额角一道伤口还在渗血,但胸口尚有微弱起伏。
“还有气!”屯长探过他鼻息,迅速指挥,“先抬到通风处,控水!去个人唤医官!”
这番变故让救火行动略一迟滞,但火势不等人。
屯长看了一眼正在燃烧的停尸房,声音压过了噼啪的爆响声:“其余人别停!继续打水,灭火!”
井轱辘再次飞转,水桶交替起落。
泼水声、呼喊声、木材坍塌声混作一团。
黑烟卷着火星冲天而起,阿绾紧盯着被抬到一旁泥地上的老余,又望向熊熊燃烧的义庄,只觉一颗心直往下沉——老余为何会在井里?那樊云和辛衡呢?他们可还在那一片火海之中?
黑烟愈发浓重,夹杂着木材爆裂的噼啪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皮肉烧灼的焦臭。
几名甲士用湿布掩住口鼻,试图冲进屋内,却被炽焰逼退。
阿绾退到院墙边,心脏狂跳,眼睛被烟熏得不停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