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挚几乎是想也未想,便点了头。
阿绾立刻攥紧了他的甲袖,将他向暗处又扯了扯。
温热的气息混着极轻的嗓音,羽毛般扫过他的耳廓:“将军,他们寻到樊云时,他手里死死抓着一颗头颅……你能不能……去摸一摸那颗头?”
蒙挚的脊背忽地一僵。
不知是因她柔软的唇瓣无意擦过他耳垂的触感,还是这话语本身太过惊悚。
阿绾飞快地瞥了一眼始皇的方向。
那边屯长蒲叶正低声禀报救火细节,无人留意这边。
她语速更快,吐息几乎烫着他颈侧的皮肤:“蒲叶屯长说,那可能是田溪校尉的头……之前不是传言,田溪的尸身一直渗血,夜半还有滴水声?下午他们将能拖出来的尸骸都摆在了外头,都已经是面目全非、支离破碎……可樊云拼死护住的这一颗……肯定有古怪。”
她说得有些颠三倒四,蒙挚却即刻听懂了。
他也悄然望了眼始皇,低声问:“你疑心何处?晨间我也看过,都是焦炭,无人愿细观。陛下也只是略瞥一眼便离去了。”
“你们走后,樊云与辛衡便从头勘验,应还未及细查田溪校尉,火便起了。”阿绾的唇瓣随着低语,时不时轻碰他的耳垂。
那细微、温软的触感像火星溅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陌生的麻痒与燥热,令蒙挚浑身不自在,喉头都有些发紧。
“所以……你要我去验看那颗头?”他试图稍稍拉开距离,语速加快,“眼下我得随侍陛下……”
话未说完,始皇的目光已扫了过来:“蒙挚,何事?”
就在这一瞬,阿绾猛地弯腰剧烈干呕起来,整个人几乎蜷缩在地,抽搐不已。
蒙挚到口的话全噎了回去,慌忙俯身拍抚她的背脊。
“还不带她回帐歇着!”始皇脸色更沉,见阿绾小脸惨白,唇无血色,眉头紧蹙,“这一整日都粒米未进吧?又受这般惊骇……待余方士得空,即刻为她诊治。”
“喏!”蒙挚应声,当即一把将阿绾抱起。
这一抱,他才惊觉怀中身躯竟是如此清瘦单薄,轻得仿佛没有重量,隔着染满尘灰的衣物也能触到伶仃的骨架。
心口某处莫名被细微的刺扎了一下,泛起一丝陌生的疼。
阿绾乖顺地倚在他怀中,直到出了兵帐,没入营火照不到的阴影里,才轻轻扯了扯他前襟,低声道:“我无碍。将军,我们去义庄。”
“你……”蒙挚又是一怔,垂眸看向怀中人,有种再次被这小女子诓了的感觉。
可她那双眼,即便红肿未消,在夜色与远处火光的映照下,竟亮得灼人,眸底翻涌着执拗与某种隐秘的兴奋。
鬼使神差地,蒙挚脚步一转,径直朝义庄方向大步而去。
义庄内外已被火把照得通明,有甲士严守。
见蒙挚抱着一人走近,守卫立刻横戟:“蒙将军留步!此处已禁入内。”
“本将来取辛衡医士遗落的重要药罐。”蒙挚面不改色,“陛下等着用。”
甲士们面露犹豫,目光扫向他怀中似昏似醒、衣衫狼狈的阿绾。
正欲再问,阿绾适时地又发出一阵难受的呜咽,将脸埋向蒙挚胸前轻呕。
蒙挚顺势将她往门边干燥处放下,叹道:“你在此稍候,我寻到药罐便回。陛下命你好生将息,莫再乱动。”言辞间自然流露出对她的关切与身份的讳莫如深。
守卫闻言,不敢再拦,侧身放行。
义庄内反倒空无一人。
大约是那些焦黑扭曲、摆满空地的残骸实在太过骇人,在跃动的火把光影下张牙舞爪,散发出混合了焦肉、油脂与石灰的诡异腥气,间或还有炭化组织冷却时的轻微“噼啪”声。
即便是蒙挚这等尸山血海里闯过来的人,后颈也不由泛起一阵凉意。
想起阿绾说尸身多已炭化难辨,唯田溪头颅尚存形状。
他定定神,借着火光一具具看去,果然见一颗头颅单独置于半片草席上。
发髻虽凌乱,却未完全散开——是秦军中常见的椎髻样式,自脑后束起,拧转为结,通常以缨带或小冠固定。
田溪作为校尉,其髻理应更考究些,或许用了双股交拧之法,并以赤缨为饰。
眼前这发髻虽被火燎得干枯卷曲,赤缨早化灰烬,但骨架仍在,能看出编结得相当紧实规整,非寻常士卒随手绾就。
蒙挚实在不知阿绾要他看什么。
但既然应了,便深吸一口气,强抑住翻腾的恶心,抽出腰间长剑,用剑尖极轻地拨了拨那颗头颅。
头颅骨碌滚动半圈,被未散的发髻抵住停了下来。
他凝神摒住气息,又用剑尖小心挑向发髻根部。
触感有些异样,似乎里面缠着硬物。
想起阿绾那双巧手,常以三股反拧之法编结发辫,既利落又牢靠。
田溪这发髻,或许也是营中擅此道者所为。
心一横,蒙挚俯下身,又立刻屏住呼吸,将剑尖缓缓探入紧实的发髻之中——
“叮。”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金属磕碰声,从发髻中传了出来。
蒙挚见过阿绾编发许多次。尚发司的人为使将士们发髻饱满挺括,常会掺入麻绳或黑布填充,尤其是对那些发量稀少的兵士。但那些填充物皆轻软,绝不会发出这般……清脆的硬响。
这不对劲。
心念电转间,他的手已快过思绪。
就着方才剑尖探入的缝隙,手指果断探入那已然焦枯板结的发髻深处。
指尖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物件不大,形状似乎很是规整,边缘也意外的光滑。
他再无犹豫,双指微一用力,钳住那物,向外一抽——
只听“嗤啦”一声轻响,似是缠裹的断发被强行扯断。
一件沾满灰黑污渍、约莫半掌大小的硬物落入他掌心,带着尸体发间特有的阴湿与腐朽气息。
与此同时,失去内部支撑的田溪发髻瞬间塌软、散开,干枯焦脆的发丝簌簌垂落,如同骤然溃散的帷幕,彻底掩盖了其下那张焦黑碳化、五官难辨的脸孔。几缕长发甚至滑落到地面,与灰烬混在一处。
蒙挚摊开手掌,就着摇曳的火光,看向那件被强行取出、触手冰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