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再度断开的瞬间，我没有停下。
左声道那一下轻微的震颤刚起，我右手已经压向节拍器开关。它发出稳定的“滴、滴”声，在空荡的训练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抬起左脚，向前滑步，重心落在前掌，肩线与镜面平行，动作没有半点迟疑。
我知道，这次不会再有声音了。
我走到音响旁，主电源线被我拔下，熟练地插进墙角的备用接口。这是刚才修好后我自己加装的临时线路，绕开了主控箱那个有问题的继电器。接通后，指示灯亮起，但我不再依赖它。我关掉播放器，从包里拿出节拍器，调到四分之三速。
慢下来。
每一个动作都要重新校准。
我翻开随身带的笔记本，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这几天的问题：第三组转身时右肩下沉0.5秒；跳跃落地后重心回正延迟；情绪推进到高音段时肢体张力不足。这些都是在一次次断音中发现的漏洞——原来当声音消失，身体才会暴露出真正没练到位的地方。
我把笔夹在耳后，站回原位。
节拍器开始走动。
“滴。”
我抬手，手臂从身侧缓缓升起，指尖指向斜上方。肌肉记忆告诉我这个动作做过上百遍，可放慢之后，才发现小臂外侧的发力并不均匀。我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再试一次。
“滴。”
这一次，我用意念去感受每一块肌肉的启动顺序。肩胛收紧，大臂带动小臂，腕关节保持稳定。动作完成的刹那，额角的汗滑了下来，落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我没伸手去擦，只是眨了眨眼，继续下一个节点。
转身。
我将身体拧至极限，左脚为轴心，右脚轻点地面辅助旋转。第一圈稳住，第二圈时脚踝微晃。我立刻收力，停下来，低头看自己的脚位。鞋底边缘已经磨出一道浅痕，是反复练习留下的印记。
我蹲下，手指摸过地板接缝。这里曾经因为一次急停打滑，差点扭伤。那天也是一个人留下来练，没人提醒，也没人扶。但现在，我反而庆幸这些摔过的痕迹还在。它们提醒我，每一次跌倒都算数。
站起来，重新开始。
这一次，我把旋转速度再降一档。三圈，完整收势。镜中的我呼吸略重，但眼神是平的。
我翻到笔记本新的一页，写下：“旋转稳定性提升，仍需强化轴心控制。”然后合上本子，放进包里。
时间显示二十一点二十三分。
训练室只剩下节拍器的声音，和我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头顶的灯管有些老旧，偶尔会嗡一声轻响，像电流穿过金属管道。我不再抬头去看它，也不再去想设备会不会再坏。
坏就坏吧。
只要还能动，我就不会停。
我打开手机录音功能，外接麦克风固定在支架上，对准自己。然后选了那段最难的部分——从低音铺垫到爆发式高跳的衔接段。这段原本靠音乐推情绪，现在没有旋律，全靠节奏和身体预判。
我闭眼，默背节拍。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睁开眼，启动节拍器。
第一个八拍，我以最基础的步伐进入状态。第二组变奏，我提前收紧核心肌群，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高强度连跳。到了第七拍，我起跳——
落地时膝盖弯曲缓冲，稳住。
没有声音，但我记得那一段鼓点的位置。我在心里数着，下一组动作立刻跟进。转身、滑步、再跳，整套流程像拆解过的零件，被我一块块重新组装。
做完一遍，我扶着墙喘气。汗水顺着锁骨流进衣领，训练服后背早已湿透，贴在皮肤上发凉。我拿起水瓶喝了一口，不多，润一下干涩的喉咙就够了。
放下瓶子，我看向镜子。
里面的那个人头发凌乱，脸颊泛红，眼睛却亮得不像累极的人。她不说话，但我知道她在等我做决定。
再来一遍。
我调整节拍器，把速度提到正常值的百分之九十。这一轮，我要逼近真实演出的状态。
音乐不在，但节奏在我身体里。
我举起手，悬在空中，等待节拍器的下一声。
“滴。”
我懂了。
步伐比刚才更果断，转身更利落。到了那个曾因断音导致失误的跳跃点，我提前半拍发力，腾空高度比平时高出几公分。落地时双脚并拢，稳如钉入地面。
成功了。
我继续推进，直到最后一个收势动作完成。双手交叠于胸前，头微微低下，呼吸平稳。
我做到了全程无错漏。
我走到角落，查看录音波形图。屏幕上的声波线条平稳，起伏规律，没有任何异常波动。这意味着，至少在这一轮里，我没有因为外部干扰而影响输出质量。
我把数据保存，退出软件。
然后，我再次回到起点。
不是为了验证，而是为了巩固。
真正的掌控感，不是设备正常时的表现，而是在一切都不可靠的情况下，依然能让自己准确无误地走完全程。
我开始第三遍练习。
这一次，我不再看镜子，也不再记录问题。我只是跳，一遍又一遍，让动作彻底沉进肌肉深处。汗水不断涌出，顺着下巴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痕迹。我的腿开始发酸，手臂也渐渐沉重，可节奏没有乱。
甚至，越来越稳。
某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不再想着“对抗”什么了。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那些白天被孤立、被破坏的情绪，此刻像退潮一样从身体里流走。剩下的，只有一种很安静的东西——
叫做坚持。
我停下，双手撑在膝盖上，低头喘息。心跳很快，但胸腔里有种踏实的感觉。我直起身，望向镜中。
她也在看着我。
我们之间没有对话，但我知道她懂。
我拿起水瓶，喝完最后一口。放下时，塑料瓶在地面轻轻滚动了一小段距离。
我重新摆好姿势。
节拍器还在走。
“滴。”
我抬起手臂，指尖伸展，准备迎接下一个节拍。
就在这一刻，墙角的备用音响忽然闪了一下红灯。
我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