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搁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赵衡起身,几步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兽皮地图前。粗糙的线条勾勒出牛耳山周边的地形,他在后山几处标记上重重一点,手指顺势画了个圈。
“煤矿,铁矿,正愁没人下去。”
他转过身,视线扫过厅内众人,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眼神看得人背脊发凉。
“这一千多号虎卫营,平日里吃皇粮,练把式,身板比咱们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强了不知多少倍。这种顶级的牲口……我是说苦力,打着灯笼都难找。”
厅内众人面面相觑。把朝廷精锐当牲口用?这想法也就先生敢有。
赵衡竖起三根手指:“把人打散,十个一组,全部塞进矿队和作坊。告诉他们,想活命,就干活。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干满三年,表现好的,恢复自由身,想留下的咱们欢迎,想走的给盘缠。”
说到这,他眼神骤冷,声音压低了几分:“但若是敢偷懒,或者还存着什么歪心思……”
他没往下说,只是轻轻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那就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劳动改造’。”
明明是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却让在场的陈三元和瘦猴齐齐打了个寒颤。
议事厅内的空气依旧粘稠,血腥味散了大半,被浓郁的茶香压着,却怎么也散不尽那股子肃杀气。
陈三元站在下首,手里死死攥着那本沾了血泥的名册,指节用力到发白。他眉头拧成个疙瘩,目光在脚尖前的一寸地上游移,犹豫半晌,还是咬牙开口。
“先生,大当家,有个事儿……不太对劲。”
赵衡眼皮都没抬,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说。”
“刚才我和瘦猴带人重新清点了一遍。”陈三元喉结滚动,吞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加上张远抓回来的胡全,还有那十二个阵亡的弟兄,总数对不上。只有两千九百多人。”
“两千九百多?”
主位上,澹台明烈擦拭长刀的手猛地一顿。
他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瞬间锁住陈三元,锐利得仿佛能割开皮肉。
“虎卫营编制三千,满员出动。你的意思是,有几十人跑了?”
“是。”
陈三元硬着头皮应声,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当时场面太乱,尤其是神机弩第二轮齐射之后,敌军阵脚大乱。后来玄甲军冲阵,那些虎卫营的兵被吓破了胆,四散奔逃。咱们人手不够,又要抓俘虏,又要防反扑,难免……难免会有漏网之鱼。”
说到最后,陈三元的声音里满是懊恼,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单膝跪地。
“大当家,属下失职!请责罚!”
厅内一片死寂。
澹台明烈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刀柄的手指紧了紧,指节发出轻微的爆鸣。按照他以往的性子,斩草除根是铁律,几十个活口放回去,那就是几十个隐患。
他侧过头,看向赵衡。
不知从何时起,这种关乎生死存亡的决断,他已经习惯了先听听这个妹夫的决断。
赵衡放下茶盏,瓷底碰触木桌,发出“咄”的一声轻响。
他脸上没有怒意,反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起来吧,三元。”
陈三元愣了一下,跪在地上没敢动:“先生?”
“我让你起来。”
赵衡走过去,伸手托住他的手肘,一把将这铁塔般的汉子扶了起来,顺手还在他满是尘土的膝盖上拍了两下。
“这一仗,以少胜多,几近完胜。你们打得很好,何罪之有?”
“可是……那些跑掉的人……”陈三元急得脸红脖子粗,“万一他们跑回去乱说……”
“跑了就跑了吧。”
赵衡语气轻松,仿佛跑掉的不是几十个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而是几只受惊的野兔,“牛耳山方圆百里,林深草密,真要是一心想躲,咱们这点人手撒进去,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费那个劲做什么?”
“可是先生,万一他们回去报信……”陈三元还是不放心。
“报信?”
赵衡笑了,笑容里透着一股子算计透了人心的凉薄。
他在厅中踱了两步,靴底踩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今日这场仗,就算没人报信,魏无涯早晚也会知道。只不过是早知道几天罢了。”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墙上的地图,目光落在京城的方位。
“让他们回去。只有亲身经历过绝望的人,才能把那种恐惧原原本本地带回去。”
赵衡转过身,视线扫过众人。
“未知才最可怕。魏无涯知道得越清楚,他就会越忌惮。几十个被吓破胆的逃兵,比我要挟他的信更有用。”
陈三元听得一愣一愣的,脑子里转了好几圈才回过味来。
原来放虎归山,是为了让虎回去吓唬主人?
他眼中的担忧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先生高见!属下明白了!”
赵衡点了点头,理了理衣襟:“行了,这事儿翻篇。外面的动静不小,咱们也该出去看看了。”
......
清风寨山门对面的一座无名荒丘上,两个身披枯草伪装的人影正趴在冰冷的冻土上,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
自从上次冯源带伤回去,把清风寨吹得神乎其神,周望那老狐狸嘴上没说,心里却犯嘀咕。他既怕冯源骗他,又怕清风寨真有那般本事,便偷偷派了心腹来盯着。
这两日,两人眼瞅着三千“流民”气势汹汹地围了山,心里还琢磨着这帮土匪怕是要完蛋。
这两人正是青州刺史周望派来的探子,领头的叫马老六,是个在府兵中混迹多年的老油条,本来以为这趟差事就是来监视一群山匪和流民械斗,顶多看个热闹。
可这半日的景象,差点把他的苦胆给吓破了。
“六……六哥,”旁边的年轻探子牙齿打颤,发出咯咯的响声,脸色惨白如纸,指着远处那修罗场般的一幕,“那……那些黑甲人,还是人吗?”
马老六死死按住同伴的脑袋,把他压进枯草堆里,声音嘶哑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子:“闭嘴!想死别连累老子!”
就在刚才,两人亲眼目睹了一场根本不能称之为“战斗”的屠杀。
那可是整整三千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