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季凛选了一家格调雅致、注重隐私的餐厅。
侍者引他们到一个靠里的半开放式卡座,周围有绿植巧妙隔断,视野不错,却能很好地遮蔽来自其他方向的视线。
巧合的是,就在他们斜前方不远处的圆桌,正好是市政厅几个部门的员工聚餐,看样子是刚结束一个项目,出来放松。
他们谈笑风生,声音不小,加上喝了点酒,更是没什么顾忌。
季凛和黎谦这边光线偏暗,又能清晰地听到那边的对话。
起初还是一些寻常的抱怨和工作趣闻,但几杯酒下肚,话题不知怎的就绕到了顶头上司身上。
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大概是某个科室的副职,带着明显的醉意和怨气,声音拔高:“……黎谦?呵,那就是个疯子!暴君!你们是没看见今天开会,就因为老张汇报慢了点,他差点一巴掌就扇过去了!要不是那个新来的小助理拦着……”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女同事立刻附和,撇着嘴,“现在谁敢去他办公室汇报工作?动不动就摔文件骂人,那眼神跟要杀人似的!一头白发,看着就跟个……老妖怪一样!心理绝对不正常!”
“我看他就是之前死了老婆,受刺激太大了,心理变态了!”
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加入,言辞更加刻薄,“自己家庭不幸福,就见不得别人好,变着法地折磨我们!工作狂魔,自己不下班也不让别人下班!”
“还市长呢?我看他迟早要出事!脾气这么爆,指不定哪天就被上面查了!”
“就是,听说他还有心理问题,看心理医生看好几年了,这种精神状态怎么能当市长?”
“我看他那个新助理也挺奇怪,一头奶奶灰,两人凑一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不良社团呢……”
污言秽语,夹杂着恶意的揣测和人身攻击,毫不避讳地传来。
季凛听得火冒三丈,拳头攥得咯咯响,恨不得立刻冲过去让那些人闭嘴。
他担忧地看向对面的黎谦,却见他只是慢条斯理地切着盘子里的牛排,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只是背景噪音。
“你……”季凛心疼得不行,“他们……”
黎谦将一块切好的牛排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咽下,才抬眼看向季凛,眼神平静得让人心惊:“没什么,习惯了。”
他顿了顿,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比这难听的,我也听过。位置坐得高了,自然有人捧,也有人骂。以前可能还会在意,现在……”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那意思很明显,现在的他,早已被磨砺得近乎麻木,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了。
季凛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
这得是听了多少,才能如此无动于衷?
黎谦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忽然说道:“我打算下个月,等手头几个关键项目交接完,就正式提交卸任申请。”
季凛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他看着黎谦平静的侧脸,点了点头,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想清楚了?我支持你。离开这个位置,也许对你来说是种解脱。”
黎谦反手握住他的,指尖微微发凉:“嗯。太累了。不只是身体,是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而且,我也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确实不适合再待在那个位置上了。对工作,对这座城市,都不负责任。”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季凛,眼神里带着一丝寻求确认的脆弱:“季凛,你说……我离开之后,会不会……好一点?”
“会的,一定会!”季凛毫不犹豫地肯定,用力握紧他的手,“离开这些是是非非,压力源就少了一大半。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来。你不是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吗?我们继续看,我陪你一起去。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保证。”
黎谦看着季凛眼中毫无保留的支持和笃定,一直紧绷的心弦似乎终于松弛了一些。
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带着疲惫,却真实了许多的笑容。
“好。”他轻声应道。
窗外的城市霓虹闪烁,餐厅里人声嘈杂,那些恶意的议论还在隐约传来,但在这个安静的角落里,两只手紧紧相握,共同撑起了一个隔绝外界风雨的、微小却坚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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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任那天,市政府大楼里一切如常,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周五。
黎谦的办公室早已收拾干净,私人物品不多,只装了一个小小的纸箱。
他抱着箱子,走出办公室。
走廊里偶尔有擦肩而过的同事,目光与他接触的瞬间,便迅速低下头或移开视线,脚步匆匆,没有人上前,没有人道别,甚至连一句客套的“黎市长再见”都没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的安静和疏离。
黎谦面色平静,对此早有预料。
他抱着箱子,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绕到了外面的大办公区。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办公区,在他出现的瞬间,立刻鸦雀无声。
所有职员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或低头假装忙碌,或眼神复杂地偷偷打量着他。
黎谦在入口处站定,将纸箱轻轻放在脚边。
他挺直了那总是因疲惫而微躬的背脊,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这些曾在他手下战战兢兢工作、也曾在他背后肆意抱怨的同僚。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面向整个办公区域,深深地、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的弧度,维持了三秒。
起身时,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地传遍了落针可闻的办公区:
“这几年,给大家添麻烦了。”
“对不起。”
“谢谢。”
简单的三句话,一句致歉,为他的严苛与暴躁;一句道别,为这五年的共事;一句感谢,为所有或情愿或不情愿的付出。
没有解释,没有煽情,只有一句沉甸甸的“抱歉”和“谢谢”。
说完,他重新抱起那个轻飘飘的纸箱,没有再看任何人的反应,转身,步伐稳健地朝着大楼门口走去。
身后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秘书小林红着眼眶,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是唯一一个来送行的人。
踏出市政厅那扇沉重的旋转玻璃门,外面阳光正好,毫不吝啬地倾泻下来,将初秋的微凉都染上了暖意。
黎谦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感觉那光线穿透了他常年待在办公室的苍白皮肤,一直暖到了心底。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没有了文件、打印机和消毒水的味道,而是带着阳光、尘土和隐约的桂花香气,清新得让他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逆着光,从台阶下方一步步走了上来。
那人捧着一大束灿烂的向日葵,黄澄澄的花盘像一个个小太阳,几乎晃花了黎谦的眼。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轮廓逐渐清晰——奶奶灰的短发,带着笑意的年轻脸庞,是季凛。
他走到黎谦面前,将那一大束充满生命力的向日葵塞进他怀里,金色的花瓣蹭过他的下巴,痒痒的。
季凛看着他,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声音清朗而温暖:
“卸任快乐,黎谦。”
不再是“黎市长”,而是“黎谦”。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是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囚禁他五年的枷锁。
黎谦抱着那束沉甸甸的、充满了阳光味道的向日葵,看着眼前这个跨越了生死、换了个模样重新回到他身边的人,一直强撑的平静终于土崩瓦解。
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紧紧拥抱住了季凛。
将脸埋在他带着阳光和向日葵清香的肩头,黎谦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这份实实在在的温暖和支撑。
五年了。
他终于,告别了那座冰冷的大楼,告别了那个让他疲惫不堪、面目全非的位置,告别了所有的指责、非议和沉重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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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任后的日子,时间仿佛忽然慢了下来,变得绵长而温柔。
季凛陪着黎谦,定期去见心理医生,不再是因为“市长需要稳定情绪”的责任,而是真正为了“黎谦”这个人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他们坦诚地交流,梳理着那些积压在心底、缠绕成结的痛苦与迷茫。
治疗之外,他们开始到处旅行。
不再是考察调研,而是真正的游玩。
他们去江南水乡坐乌篷船,听摇橹声声;去西北大漠看长河落日,感受天地辽阔;去热带海岛潜入清澈的海底,与斑斓的鱼群共游……
在不同的风景里,黎谦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眉宇间那道深刻的褶皱,也似乎被时光和陪伴悄悄抚平了些许。
情况在慢慢变好。
如果说,季凛去世后的那五年,黎谦的状态更像是一个溺水却未亡之人。
他沉在冰冷、漆黑、深不见底的水底。
外界的声音——那些赞誉、诋毁、工作指令、人情往来——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层传来的闷响。
他主动屏蔽了许多,将自己放逐在这片名为“过去”的深潭里。
水底很静,静得可怕。
他只能听到自己那颗还在机械跳动、却早已麻木的心脏,发出空洞而孤独的回响。
咚……咚……
每一次跳动,都提醒着他存在的痛苦,和对那个失去之人的无尽思念。
这种极致的寂静和压抑,让他变得情绪反复,暴躁易怒,如同困兽最后的挣扎。
直到——
一声巨大的、充满生命力的水花声,悍然打破了这死寂!
季凛回来了。
他以一种决绝而温暖的姿态,猛地扎入这潭死水,强有力的手臂穿透冰冷的黑暗,精准地抓住了不断下坠的他,然后,用力地、不容置疑地,将他从那个深不见底、安静漆黑的水底,猛地拉了出来!
“哗啦——!”
破水而出的瞬间,是阳光,刺眼却温暖;
是自由,肺部重新灌入新鲜空气的畅快;
是解放,挣脱了无形枷锁的轻盈;
是释怀,对过往一切伤痛的和解与放下。
黎谦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呼吸着久违的、带着鲜活气息的空气,眼前从一片模糊到逐渐清晰。
他首先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季凛。
他也浑身湿透,水珠顺着他奶奶灰的发梢不断滴落,脸上却带着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像个小太阳。
季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乐呵呵地,带着点调侃问他:“咋在水底待那么久?下面有宝藏啊?”
劫后余生的恍惚与巨大的喜悦交织在一起,黎谦看着他,看着这个将他从深渊拉回人间的爱人,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那笑容越来越大,是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真实的快乐。
他也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分不清是池水还是泪水。
季凛看着他傻笑的样子,故意舀起一捧水泼向他,笑骂道:“神经病吧你,笑什么!”
黎谦也不甘示弱,立刻撩起水花回敬过去。
两人就在这温暖的水域里,像孩子一样嬉笑打闹起来,水花四溅,笑声朗朗。
黎谦稍稍停下动作,水珠顺着他银白的发丝滑落,他望向季凛那头同样显眼的奶奶灰,忽然轻声说:
“我们明天……去把头发染回黑色吧。”
季凛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游近一些,带着未散的水汽和满满的纵容:
“行啊,都听你的。”
他伸手,指尖轻轻掠过黎谦湿润的发梢,“染回黑色,重新开始。”
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也洒在他们身上,将那些过去的阴影和水汽一同蒸发。
于黎谦而言,那场漫长而痛苦的“溺水”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