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会结束后的第三天,李沛然和许湘云还没来得及享受片刻宁静,一场意想不到的文化风波已经悄然酝酿。
“沛然,你快看这个!”清晨,许湘云捧着平板电脑冲进书房,屏幕上是某知名文化评论公众号刚发布的文章——《〈黄鹤楼遇李白〉:一场精心策划的商业炒作?》。
文章洋洋洒洒三千字,核心观点直指诗集掀起的非遗合作浪潮:“所谓的‘荆楚文化复兴’,不过是借李白之名行营销之实。湘绣、楚剧等传统技艺被强行贴上‘诗仙同款’标签,本质上是以文化为外衣的消费主义狂欢……”
李沛然接过平板,眉头渐渐皱起。文章作者署名为“文化观察者陆铭”,行文中引经据典,看似客观,实则处处暗藏机锋。更棘手的是,文章评论区已经吵成一团,支持者与反对者激烈交锋,甚至有人开始质疑诗集中那些“唐代细节”的真实性。
“这个陆铭是什么来头?”许湘云气得脸颊发红,“他了解我们为非遗项目跑了多少地方吗?湘绣王大师那双熬花了眼睛,楚剧团的老师们为了改编剧本三个月没休息……”
“冷静。”李沛然握住她的手,目光仍盯着屏幕,“你看这里——他特别提到‘所谓李白亲传的湘绣针法缺乏宋代以前文献佐证’。这不是普通的批评,是有备而来的学术性质疑。”
电话适时响起。出版社李编辑的声音带着焦急:“李老师,看到那篇文章了吧?舆情监测显示,三小时内相关讨论已经冲上微博热搜榜第十七位。省文旅厅那边也来问了,担心影响即将启动的‘荆楚非遗月’活动。”
李沛然走到窗边,望向远处黄鹤楼的轮廓。晨光中,那座千年名楼静默矗立,仿佛看惯了世间毁誉。“李编辑,帮我做三件事:第一,联系省非遗保护中心,请他们提供湘绣历史源流的权威资料;第二,安排明天下午的媒体见面会;第三……”他顿了顿,“查一下这位陆铭先生的学术背景。”
挂断电话,许湘云已经泡好两杯清茶。茶香袅袅中,她忽然笑了:“其实换个角度想,这是好事。”
“嗯?”
“要是没人讨论,那才真叫失败呢。”她眨眨眼,恢复了往日的灵动,“正好,咱们那些‘证据’也该亮亮相了。”
午后,武汉市江夏区一间不起眼的老宅里,八十岁的湘绣大师王秀兰正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绣着一幅《黄鹤云帆图》。阳光透过天井洒在绣架上,丝线泛着温润的光泽。
门外传来汽车声。徒弟小周探头进来:“师父,李先生和许小姐来了。”
王秀兰没有抬头,手上的针稳稳刺入绸面:“请他们到茶室稍等,这一片云纹还差七针。”
茶香弥漫的厢房里,李沛然仔细端详着墙上悬挂的绣品。那是一幅《太白醉吟》,绣图中的李白袍袖飞扬,身旁酒坛倾倒,绣线竟能表现出酒液将溢未溢的动感。最绝的是诗人的眼睛——用了七种深浅不同的褐色丝线,在光线下居然能看出三分醉意、七分狂放。
“这是师父的成名作。”小周轻声介绍,“三十年前绣的,用了传说中的‘鬅毛针’。”
许湘云凑近细看,忽然轻呼:“这酒坛上的纹路……和沛然你带回来的那个唐代酒具碎片好像!”
李沛然心中一动。这时,王秀兰掀帘而入。老人身材瘦小,双手却稳如磐石。寒暄过后,她直入主题:“那篇文章我看过了。陆铭我认识,他师父当年和我师兄辩论过湘绣起源问题,学术恩怨罢了。”
她示意小周取来一个紫檀木匣。开匣的瞬间,淡淡的樟木香散开。匣内是十余片颜色陈旧的绣样,边缘已经 frayed,但图案依然清晰。
“这是王家代代相传的《绣谱补遗》,明代抄本。”王秀兰戴上白手套,小心翻开一页,“看这里——‘唐天宝间,江夏绣娘王氏,得太白诗意图稿,创酒渍晕针法,绣《将进酒》屏风十二扇,贡于内廷’。”
李沛然屏住呼吸。那一页的插图上,绣屏的构图竟与自己记忆中在唐代见过的某幅壁画高度相似!
“您之前为什么没提过这段记载?”许湘云问。
王秀兰苦笑:“一来,孤证不立,学界总说这是王氏后人自夸之词。二来……”她抚摸着绣样,“这‘酒渍晕针法’早已失传。我研究五十年,也只能复原三四成。”
茶室里静了片刻。利沛然忽然起身,从随身的锦囊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织物残片。那是他从唐代带回的包袱皮一角,上面恰好绣着云纹与诗句。
“王老师,您看这个。”
老绣师的眼睛猛然睁大。她几乎是抢过残片,从绣架旁取来高倍放大镜,手指微微颤抖。“经纬密度、打籽针的节点、丝线捻向……真是唐代的!”她抬头时,眼中竟有泪光,“这云纹的走针,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逆风针’!”
次日下午两点,黄鹤楼公园内的“白云阁”展厅挤满了媒体。长枪短炮对准主席台,李沛然、许湘云与王秀兰并排而坐。台下第一排,坐着省非遗中心专家、楚剧院院长,以及几位特意赶来的国内纺织史学界权威。
发布会进行到一半,气氛已经热烈。王秀兰的讲述、唐代织物的碳十四检测报告、与《绣谱补遗》的互相印证,形成了一条扎实的证据链。现场专家频频点头,记者们埋头疾书。
然而网络直播的弹幕里,质疑声仍未停歇:
“谁知道那残片是不是真的?”
“就算针法唐代就有,和李白有什么关系?”
“炒作实锤了!”
许湘云一直在用手机关注直播动态。她忽然举手示意,接过话筒:“各位,我知道还有朋友心存疑问。这样好不好——我们现在就现场连线几位正在创作‘诗仙同款’文创的匠人?”
工作人员迅速架起移动直播设备。第一个连线的是湘绣工坊。屏幕上,三位年轻绣娘正在合作绣制一幅《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丝线在指尖飞舞。忽然,一个绣娘举起绣绷,指着某处:“师父,这里‘孤帆远影’的渐变,用您刚教的‘酒渍晕针法’对吗?”
王秀兰凑到镜头前:“对,但丝线要再劈细一丝,颜色过渡要如水墨晕染……”
这即时的技艺传授,让弹幕为之一静。
第二个连线的是汉正街一家老牌热干面摊。摊主是位精神矍铄的老汉,他正在调试新推出的“诗仙醉面”——面中加入黄酒发酵的芝麻酱,配菜有唐代笔记中提到的“腌藠头”。
“我这配方可不是乱来的。”老汉对着镜头笑,“我太爷爷在光绪年间开面摊时,就听老人讲,李白游江夏时最爱吃‘酢菜拌索饼’,我研究了三年才复原出来……”
就在这时,程湘云忽然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她站起身,走到展厅侧面的体验区,那里陈列着各种非遗文创产品。她拿起一个湘绣手机壳——图案是李白《山中问答》的诗句,用的正是刚复原的唐代针法。
“我知道,很多人觉得这些是‘商业衍生品’。”她对着主镜头,语气诚恳,“但我想请大家看看这个手机壳的背面。”
她翻转手机壳。特写镜头下,背面绣着一行小字:“绣者:王秀兰之徒周晓慧,学艺十二年。”
“周晓慧是聋哑人。”程湘云的声音很轻,“她在湘绣工坊学了十二年,这是她第一件独立设计并绣制的作品。昨天她告诉我,靠卖这些文创的分成,她终于攒够了给母亲做手术的钱。”
展厅里寂静无声。弹幕也空白了几秒,随后疯狂滚动:
“我哭了”
“这才叫文化传承!”
“已下单,支持周姐姐!”
“黑子们睁开眼看看!”
李沛然看着妻子,眼中满是温柔。他知道,这临场发挥的“真情牌”,比任何学术论证都更有力量。
发布会接近尾声时,一位不速之客到访。楚剧院院长李婉云匆匆入场,身后跟着几位抱着乐器的演员。
“李老师,许老师,抱歉打扰。”李婉云年过五十,但声音清亮如少女,“我们刚排完《鹤楼梦》第三场,听说这边在直播,想来助个兴——用楚剧唱一段诗集中的《与李白对酌》。”
这完全不在流程之中,但李沛然立刻点头:“求之不得!”
乐师们迅速摆开阵势。主奏的是一位老艺人手中的“楚匏”——一种形似葫芦的古老乐器,音色苍凉古朴。李婉云水袖轻舒,开口便是地道的“迓腔”:
“君不见黄鹤楼头月如钩,照尽千年楚水流——”
只一句,满场皆静。那唱腔高亢处裂石穿云,低回时如泣如诉,将李白诗的豪放与楚辞的幽渺完美融合。更妙的是,唱词中夹杂着湖北方言的韵白,听得本地记者们会心微笑。
直播观看人数在这一刻冲破百万。
唱段结束,掌声雷动。李婉云微微气喘,眼中却闪着光:“李老师,您诗中写的‘楚酒吴歌醉不归’,我们考证了,唐代江夏确实流行一种用栀子花酿的‘黄酒’。我们剧院和本地酒厂合作,复原了这款酒,就叫‘太白楚醴’。”
她示意助手端上酒坛。泥封拍开,一股奇异的花香混合酒香弥漫开来。许湘云吸了吸鼻子:“这味道……好像在哪里闻过?”
李沛然心中一震。他想起在唐代,李白曾请他喝过一种“黄醅酒”,说那是“楚地古法”。当时的酒香,与此刻空气中的香气,竟有八九分相似!
发布会大获成功。当晚,“#湘绣背后的传承故事#”登上热搜榜首,“#楚剧唱李白#”紧随其后。省文旅厅官微发文称赞这是“非遗活态传承的典范案例”。连最初发表质疑文章的陆铭,也在深夜发文致歉,承认自己“调查不足,妄下论断”。
但李沛然在整理资料时,发现了一个细节。陆铭的文章中,多次引用“某匿名纺织史学者”的观点。而那些观点的论述方式,让他想起唐代某个人的行文习惯——崔明远。
“不会吧?”许湘云听完他的怀疑,瞪大眼睛,“崔明远的后代,能把手伸到现代学术界?”
“也许不是后代。”李沛然翻看着陆铭的学术履历,“你看,他博士论文的指导老师姓崔,是海外某大学的教授。如果崔氏一脉真有族人延续至今,并且一直在研究唐代工艺史……”
他话未说完,手机收到一封加密邮件。发件人匿名,内容只有一句话:“小心,崔氏‘辨伪学会’仍在活动。”附件是一张模糊的照片,拍的似乎是一本古籍的扉页,上面有“崔氏鉴真录”五个字,落款时间是民国三年。
许湘云凑过来看,倒吸一口凉气:“这印章的样式,和唐代崔明远用的私章好像!”
夜色已深。夫妻俩站在阳台上,远眺长江夜景。两岸灯火如星河倒坠,黄鹤楼的金顶在灯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其实我一直在想,”许湘云靠在丈夫肩上,“我们把这些唐代的东西带回来,到底是对是错?你看,连千年前的恩怨,都可能被牵扯出来。”
李沛然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微凉,被他温暖的手掌包裹。“还记得李白送我们离开时说的话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文化传承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有争议、有质疑、甚至有过节,都正常。重要的是——”他指向那座楼,“它还在那里,楚风楚韵还在流淌。”
江风送来轮渡的汽笛声。对岸的灯光秀正变换出李白的诗句:“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就在这时,李沛然的手机又震动了。是王秀兰大师发来的信息:“小许,今天你展示的那块唐代绣片,边缘有一行极小的墨书,我晚上用显微镜才看清。写的是:‘天宝三载腊月,太白醉后所赠王氏绣娘’。后面还有半句,被污渍盖住了。你们何时方便,再来我这一趟?”
李沛然与妻子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映着江城灯火,也映着千年未解的新谜。
月光爬上黄鹤楼的飞檐。那座楼沉默着,看惯秋月春风,也看惯了一切暗流与曙光。而在它看不见的角落,新的故事正在针线与丝弦间,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