鏊嘎却像是不知道累,他蹲在地上,仔细检查着程一金的排泄物,时而用树枝拨弄几下,时而凑近闻嗅,眉头一会儿皱起,一会儿舒展。当他最终直起腰时,晨光正好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连他脸上的皱纹都显得柔和了许多。
“没事了,积食排得差不多了,缓两天就好。”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颗定心丸,让刘忠华瞬间红了眼眶。他看着鏊嘎转身往屋里走,眼角的余光瞥见老把式偷偷用袖子抹了把脸——不知道是擦脸上的汗水,还是拭去眼角的泪水。
清晨的露珠还挂在草叶上,晶莹剔透的,被朝阳照得像珍珠。刘忠华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松开程一金的缰绳,揉了揉酸痛的腰背,骨头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正想进屋喝口热水,缓解一下喉咙的干渴,突然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啪!”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晨空中格外响亮,是鏊嘎的脑瓜蹦!来得又快又狠,打得他眼前都冒了金星。
“你个蠢货!不长记性的东西!”鏊嘎的怒吼像炸雷一样,震得屋檐下的蜘蛛网都在颤动,连挂在房梁上的玉米棒子都晃了晃,“昨晚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你多加精料,你偏要偷偷喂!要不是我半夜起来查看牲口,这会儿程一金早去见阎王爷了!你说你,是不是想把队里的牲口都喂死才甘心?!”
老饲养员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像要喷出火来,下巴上的胡茬随着急促的呼吸不停抖动,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音——显然是又气又后怕。
这声怒吼像是投进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产生了连锁反应:院子里正在打鸣的公鸡被吓得突然噎住,脖子伸得老长,差点嗝屁,只发出一声滑稽的“咯”声,就蔫头耷脑地缩到了鸡窝旁;棚里的牲口们也惊慌地骚动起来,牛“哞哞”叫,驴“嗯昂”吼,骡马不停地刨着蹄子;就连拴在枣树下的看门狗,也跟着“汪汪”狂吠,声音又尖又利。整个良种站顿时乱作一团,各种叫声此起彼伏,比赶集还热闹。
鏊嘎似乎也被自己的暴怒吓了一跳,他愣了愣,重重跺了下脚,转身就冲进了屋子,木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窗户纸都在颤。
刘忠华捂着生疼的后脑勺,委屈像潮水般涌上来——他也是心疼程一金才多喂的,怎么就成了害它了?可转念一想:不管怎么说,程一金救活了,自己只是挨了个脑瓜蹦、被骂了一顿,没被赶出良种站,已经是万幸了……
他忽然咧开嘴,冲着紧闭的屋门喊道:“叔,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您说得对,要是这驴真有个好歹,咱怎么跟大队交代啊!昨晚施队长和莫小可还说咱们……”
“少扯那些闲篇!说再多也没用!”屋里传来闷闷的回应,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不少,“赶紧把程一金牵到院子里接着遛,不把肚子里剩下的精料排干净,今天还得遭罪!要是再出岔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虽然话还是硬邦邦的,但语气明显软了几分,没有了刚才的怒火。刘忠华笑着应了声 “知道了叔”,转身牵起程一金的缰绳,在院子里慢慢小跑起来。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连后脑勺的疼都减轻了不少。
等鏊嘎的鼾声从窗缝里飘出来时,程一金已经排了第二次粪便,这次的粪球里几乎看不到黑豆粒了。刘忠华仍不放心,继续牵着驴在院子里转圈,直到日头爬到了正当中,晒得地面发烫,才把程一金牵回棚里,给它添了点温水。
终于能停歇下来,刘忠华累得满身虚脱,瘫坐在棚门口的石阶上。虽然昨晚折腾了一整晚,还挨了骂,但他心里却十分庆幸——幸好有惊无险,程一金没事,他也从鏊嘎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为了谢罪,也为了感谢鏊嘎的“不杀之恩”,晌午时分,刘忠华揣着自己攒了半年的私房钱——那是他省吃俭用攒下的五块三毛钱,徒步十里路去了村供销社。他咬了咬牙,买下一瓶八毛钱的二锅头,又花两块钱买了半斤五花肉,心里虽然有点肉疼,但一想到鏊嘎救程一金的样子,又觉得值了。
回到良种站,刘忠华就在土灶上忙活起来。他把五花肉切成小块,先在锅里煸出油,再放姜蒜爆香,倒上酱油翻炒,最后加了点水慢慢炖。不一会儿,肉香味就飘满了整个院子,连棚里的牲口都躁动起来,不停地朝着灶房的方向张望。
当他把炖得油光发亮的红烧肉端上桌,又给鏊嘎斟满一杯二锅头,双手奉上时,鏊嘎嘴上说着“败家子!有钱不知道省着点花”,手却诚实地接过了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辣得他龇牙咧嘴,却又忍不住咂了咂嘴。
三杯酒下肚,鏊嘎的脸渐渐红了,话匣子也打开了。他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喂牲口跟养孩子一个理儿,得知道饥饱,不能由着性子来。”
接着,他就开始给刘忠华讲牲畜的消化系统——牛驴这些牲口,胃里有反刍功能,吃多了不容易消化,尤其是精料,黏性大,一旦吃多了,就容易堵在胃里,形成积食,严重的能把牲口活活撑死。他还特别强调,产后的母畜身子虚,肠胃功能比平时弱一半,更不能多喂精料,得循序渐进,一点点加量。
“偶尔给它们吃点好的没问题,但不能一下子给太多,否则造成积食,也就是说它们消化不了,食物堵在肚子里,越积越多,最后就会像程一金昨晚那样,疼得直抽搐。”
“程一金本来就体弱,还刚生了小毛驴,身子更虚弱,肠胃已经很脆弱了,你这个时候拿精料馋它,它肯定控制不住,暴饮暴食。可它牙口再好也没用,得服从肠胃的能力,肠胃消化不了,再多好东西也能撑死人,你以前没听说过牲口撑死的事?”
刘忠华这才恍然大悟,想起自己昨晚偷偷多抓的那两把黑豆面,后背顿时冒出一层冷汗——要是当时鏊嘎没醒,程一金真的没了,他这辈子都得活在愧疚里。他赶紧端起酒杯,敬了鏊嘎一杯:“叔,谢谢您!要不是您,我这次真的闯大祸了!以后我肯定跟您好好学,再也不毛手毛脚了!”
那场风波之后,刘忠华每天都小心翼翼地给程一金喂汤汤水水——用玉米芯煮的粥,加了点切碎的甜菜叶,既好消化,又能补充流失的营养。
回想昨晚的一系列举动,刘忠华才明白幸亏鏊嘎有经验,才能救下程一金。给毛驴儿咬合木棍,牵着它溜圈儿,实际上是让它的肠胃被动地运动,加速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