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种成功培育出来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武装科长陈义的耳朵里。
陈义激动得一拍大腿,连办公室的门都来不及关,拔腿就往周建军负责的北坡工地跑。
他找到周建军的时候,那家伙正带着几个刺头兵,在工地上挖着排水沟,干得热火朝天。
“建军!建军!”
陈义隔着老远就扯着嗓子喊,声音里是压不住的狂喜。
“成了!成了!”
周建军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子,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
他的表情很平静,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场长让你马上去他办公室一趟!”
陈义跑到跟前,喘着粗气,一张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
“老于看到那瓶子里的菌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嘴里就念叨着两个字,‘天才’!”
周建军点了点头,把手里的铁锹交给旁边一脸懵圈的老马。
“看好他们,活干不完,晚饭没肉吃。”
说完,他拍了拍身上的土,跟着陈义大步流星地朝着场部办公室走去。
场长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于工程在屋里来回踱步,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脚下的烟头已经扔了一地。
他的脸上,交织着两种极致的情绪。
一种是项目成功的狂喜。
另一种,则是对周建军深深的愧疚。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进来!”
于工程猛地抬头,看见周建军跟着陈义走了进来,他赶紧掐灭手里的烟,快步迎了上去。
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周建军那只沾满泥土的大手,用力地摇晃着。
“建军同志!”
于工程的声音都在发抖,眼眶泛红。
“我……我对不起你啊!”
他一个五十多岁的场长,此刻在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前,姿态放得极低。
“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听信了小人的谗言,对你……对你做了不该做的事。”
他指的是之前怀疑周建军,甚至派人监视他的事。
“我混蛋!我不是个东西!”
于工程说着,竟然真的抬起手,往自己脸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下。
“我今天,正式向你道歉!”
周建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搞得有些意外,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抽回自己的手。
“场长言重了。”
“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他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于工程心里的愧疚就越是浓厚。
于工程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到周建军面前。
“建军,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你之前画图纸研发的那台小型播种机,记得吗?”
周建军点了点头。
“成了!彻底成了!”
于工程的脸上再次泛起红光,声音也拔高了八度。
“那玩意儿简直是神器!一台机器顶十个壮劳力!效率高得吓人!”
“现在,不光是咱们七分场,其他几个分场的农机站都抢疯了!”
“团部刚刚下了文件,要给你记大功!还要派专人下来,给你开表彰大会!”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天大的功劳。
于工程看着周建军,眼神里满是欣赏和庆幸。
幸好,他及时醒悟,没有真的把这样一个人才给埋没了。
周建军静静地听着,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知道,机会来了。
“场长。”
他开口了,声音不卑不亢。
“表彰和奖励我都不在乎。”
“我只有一个私人的请求,希望您能批准。”
“你说!”于工程大手一挥,“只要我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周建军看着于工程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想要一间独立的住房。”
于工程愣了一下,随即了然。
周建军现在住的,还是打猎队分的单人小屋,狭窄逼仄。
如今他结了婚,谭玉也怀了孕,确实该有个像样的家了。
“没问题!”
于工程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下来。
“后勤科那边还有几间空着的家属房,我让他们给你收拾一间最好的!”
周建军却摇了摇头。
“场长,我不是要现成的房子。”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沉重。
“我岳父岳母,你也知道,身体不好,腿脚不便。”
“他们现在住的那个地窨子,夏天漏雨,冬天灌风。尤其是冬天,北风凛冽,老两口冻得整宿睡不着觉。”
“我媳妇儿现在怀着孕,心里天天惦记着她爹妈,吃不好也睡不好。”
“所以,我想在我的小屋旁边,再加盖三间房,把老两口接过来一起住,也好有个照应。”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孝心可嘉。
于工程听完,心里对周建军的欣赏又多了几分。
有本事,有担当,还孝顺。
这样的年轻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盖!必须盖!”
于工程猛地一拍桌子,当场就做了决定。
“这事我亲自批!明天就让工程队过去给你起地基!”
“谢谢场长。”
周建军的目的达到了,他微微颔首,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后勤科长王科长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正准备找于工程签字。
“场长,这是下个季度的物资……”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听到了于工程和周建军的对话,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等一下!”
王科长急了,也顾不上什么礼貌,直接插嘴。
“场长,这事不合规矩!”
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一脸严肃地看着于工程。
“给职工分房,得按级别,按工龄,排队来。从来没有给谁单独盖房子的先例!”
“这口子一开,以后人人都来找您要房子,您给还是不给?咱们农场的规章制度,还要不要了?”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句句在理。
于工程的眉头,瞬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周建军站在原地,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知道,这是自己必须要过的一关。
于工程转过头,死死地盯着王科长,眼神变得严厉。
“王科长。”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慑人的寒意。
“你跟我提先例?”
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缸子都跳了一下。
“我告诉你什么是先例!”
他的手指,重重地指向周建军。
“周建军同志,一个人,解决了我们农场几千口人的吃肉问题!这是不是先例?”
“他研发的播种机,让咱们的生产效率翻了十倍!这是不是先例?”
“他凭一己之力,挖出了隐藏在队伍里的叛徒,避免了整个农场被颠覆的危机!这又算不算先例?”
于工程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严厉,狠狠地砸在王科长的心上!
“他的功劳,就是最大的先例!”
“他的贡献,就是最高的文件!”
王科长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张着嘴,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于工程上前一步,逼近了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怒火和警告。
“我把话放在这儿!”
“周建军的房子,必须盖!而且要用最好的材料,最快的速度给老子盖好!”
“你要是觉得办不了,现在就打辞职报告!”
“有的是人想坐你这个位子!”
这句话,诛心!
王科长浑身一颤,额头上瞬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于工程这次是动了真格的。
他要是再敢多说一个“不”字,头上的乌纱帽,可能就真的保不住了。
“是……是!场长!”
王科长再也不敢有任何异议,点头哈腰,连声应承。
“我……我马上去办!保证完成任务!”
说完,他连手里的文件都忘了,灰溜溜地退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于工程余怒未消,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着。
周建军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很平静。
他对着于工程,再次微微颔首。
“场长,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
于工程摆了摆手,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回去告诉你媳妇儿,让她安心养胎。”
“家里的事,农场给你们解决!”
两天后。
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卷着尘土,停在了荒凉的北坡山脚下。
车门打开。
场长于工程和武装科长陈义快步下车,满脸堆笑地迎向了后座下来的人。
来人约莫五十岁,身材微胖,穿着一身崭新的干部服,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
团部后勤万兴。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技术员,眼神里透着一股审视的锐气。
“万部长,您可算来了!一路辛苦!”于工程热情地伸出双手。
万兴握了握手,目光却已经越过众人,投向了山坡上那片初具规模的工地。
“老于,别搞这些虚的。”
他的声音很洪亮,带着一股领导的威严。
“我今天来,就是要亲眼看看,你们七分场到底搞出了什么宝贝疙瘩!”
周建军站在工地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眼神平静。
“都他娘的别偷懒!手里的活快点干!”
老马扯着嗓子吼了一嗓子,手里的铁锹舞得虎虎生风。
那几个曾经的刺头,如今一个个都晒得黝黑,干起活来却有模有样,再也不见半分懒散。
万兴一行人走上山坡,看到这热火朝天的景象,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精神面貌很好嘛。”
当周建军领着他们走进那间用油毡和木板临时搭建的菌种培育室时,空气瞬间凝固了。
一排排木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上百个玻璃瓶。
瓶子里,雪白旺盛的菌丝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将小小的玻璃瓶塞得满满当当。
那股生命力,几乎要破瓶而出!
“我的天……”
万兴身后的技术员,手里的笔记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猛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死死地盯着那些菌丝,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震惊和狂热。
万兴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快步上前,拿起一个菌瓶,隔着玻璃仔细端详,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震撼,最后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好!好啊!”
他猛地一拍大腿,转身抓住周建军的胳膊,用力地晃了晃。
“周建军同志!你真是我们农垦系统的天才!是英雄!”
这顶高帽子,又大又重。
周建军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胳膊,表情没什么变化。
“万部长过奖了,只是运气好。”
“小周同志,太谦虚了嘛!”
万兴笑得愈发和蔼,他身后的技术员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挤了上来。
“周同志,请问你们的培养基用的是什么配方?土豆和糖的配比是多少?”
“还有,你们的灭菌环节是怎么处理的?用的是什么设备?压力和温度控制在多少?”
“最关键的是接种环境!你们是怎么做到这么低的污染率的?这不科学!”
一连串问题,又快又急,直指核心。
周建军瞥了他一眼。
“商业机密。”
技术员的脸瞬间就涨红了,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万兴立刻打起了圆场,他瞪了技术员一眼。
“小李!怎么说话呢!注意态度!”
他转过头,再次对周建军露出和煦的笑容。
“建军同志啊,你别介意,小李就是个技术痴,没别的意思。”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这么好的技术,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太浪费了!”
“我提议,农场应该立刻把菌种培育作为未来的主业来抓!这可是一座金山啊!”
于工程和陈义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来了。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我还有一个建议。”
万兴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命令的口吻。
“这么重要的技术,应该立刻在全团,不,是在整个农垦系统进行推广!让所有的农场都受益!”
“这也是为了响应上级的号召,为了咱们农垦事业的未来嘛!”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
可周建军听出来了,这老狐狸是想空手套白狼。
一旦技术推广开,他万兴就是最大的功臣。
至于技术的发明人是谁?
谁还记得。
周建军还没开口,一旁的陈义已经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了他和万兴中间。
“万部长,您的心情我们理解。”
陈义的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语气却不卑不亢。
“但这个技术,目前还处在实验阶段,很多数据都不稳定,我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现在就大面积推广,万一出了问题,造成了损失,这个责任,我们七分场可担不起啊。”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直接把皮球踢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