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出根烟点上，走到院子外面，靠在那棵歪脖子槐树上，深深吸了一口。冬日下午的阳光还算温暖，晒在身上懒洋洋的，稍微驱散了一些心里的尴尬和烦乱。我看着远处光秃秃的田野和灰蒙蒙的天空，思绪有些飘远。
过了一会儿，应雪从屋里出来了，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眼睛亮晶晶的。她像只轻盈的小鹿，几步跑到我身边，笑嘻嘻地看着我：“天牛，你猜刚刚阿姨跟我聊了什么？”
我故作不知，摇摇头：“聊什么了？肯定没说我的好话。”
“她给我讲了好多你小时候的事呢！” 应雪捂着肚子，又忍不住笑起来：“她说有一次，你和猴子玩鞭炮，结果扔到人家柴火堆里，把人家柴房差点给点了！你怕挨打，居然和猴子跑到桥洞底下睡了一天一夜！哈哈哈……没想到，你俩小时候这么‘混世魔王’啊！笑死我了……”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被她笑得有点窘，挠挠头，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解释道：“咳，那都是猴子的‘功劳’！是他点着了不小心扔偏的。不过确实挺危险的，要是真把人家房子点着了，那可就是大事了。后来……后来还是没逃掉一顿‘竹笋炒肉’，我娘把我好一顿揍，屁股疼了好几天。还赔了老王叔家一些钱，我娘攒了好久的鸡蛋钱都赔进去了。”
和应雪在院子里说笑了会儿，我感觉心情放松了不少。看看天色还早，我对她说：“小雪，你先在这儿待会儿，或者在屋里看看电视。我……我进去跟我娘说说我爹的事。这事儿，不能再拖了。”
应雪脸上的笑容收敛了，点点头，眼神里带着鼓励和支持：“嗯，你去吧。好好跟阿姨说，别着急，慢慢来。”
“我知道。” 我深吸一口气，把烟头踩灭，转身朝屋里走去。
娘已经洗完了碗，正坐在堂屋门口的一把小凳子上，戴着老花镜，就着门口的光线，看着一张不知道哪年的旧报纸。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把老花镜往下拉了拉，看着我。
我走过去，蹲在她身边，仰头看着她。酝酿了一下情绪，我决定开门见山，但语气尽量放得平缓：“娘，有个事……得跟你说了。你知道了，可千万别生气，也别骂我。”
娘把报纸合上，放在膝盖上，疑惑地看着我，问：“啥事啊？神神秘秘的。你又闯什么祸了？是不是在外面欠人钱了？” 她的语气里透着担心。
我摇摇头：“不是欠钱。但……我也不知道算不算闯祸。我觉得，应该不算吧。”
娘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我，又扭头朝着院子里正蹲在地上看蚂蚁的应雪看了一眼，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古怪的、带着点诧异和猜测的神色，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天牛，你……你该不会是……把人家小雪姑娘……给……给搞怀孕了吧？！”
“噗……”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忙摆手，脸涨得通红：“娘！您这都想到哪儿去了！没有的事！我和她……我们还没到那一步呢！真的！”
娘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但随即脸上又露出了欣慰和了然的笑意，点点头：“哦……这么说，小雪她，真的是你女朋友咯？”
我被她这跳跃的思维搞得有点哭笑不得，但看着她期待的眼神，还是老老实实地、带着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嘿嘿笑道：“可以……可以这么说吧。”
“好！好！” 娘明显高兴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这姑娘我看着挺好，模样周正，性子也好，懂礼貌，手脚也勤快。我儿子有眼光！” 她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轻松了不少：“好吧，看在小雪这姑娘的份上，你说吧。只要不是什么杀人放火、作奸犯科的大事，娘就不生气。”
我点点头，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我做了两次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开口时，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娘……我爹……我爹的尸体，我……我已经找到了。”
“啪嗒”一声。
娘膝盖上的旧报纸滑落到了地上。她整个人像是被瞬间冻住了一样，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收缩，直直地看着我，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过了好几秒，她才像是终于理解了我话里的意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什么？！你爹的……尸体？！你……你在哪儿找到的？！天牛，这种事……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啊！”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手指紧紧抓住了膝盖上的裤子布料，指节泛白。
我能理解她的反应。当年爹失踪得蹊跷，这么多年杳无音信，娘心里其实一直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就像我当初一样，总觉得爹可能还活着，在某个人不知道的地方。我这个消息，无疑是彻底击碎了那最后一丝幻想。
我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巨大的震惊与恐慌，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但我必须说下去。我按照早就编好的理由，用一种沉重而肯定的语气说：“娘，我没开玩笑。就是之前，你住院那段时间，我不是和猴子回了一趟村里吗？其实那次，我们不只是回来看你。我们还去了后山，就是我爹当年失踪的那片地方附近。”
我顿了顿，观察着娘的反应，她正死死地盯着我，呼吸急促。我继续编造：“我们俩在山上找了好几天，几乎把那一带都翻遍了。后来……后来在一个很偏僻的、雨水冲出来的山沟里，发现了一具……已经变成白骨的尸骸……”
娘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拼命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拒绝和抗拒。
我狠下心，站起身，走到墙角，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把旧铁锹。然后走回来，对着娘，用一种带着哭腔的、悲伤而坚定的语气说：“娘，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你跟我来。证据……就在院子里。”
说完，我不再看她，转身径直走到院子角落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娘像是被无形的线牵着，踉踉跄跄地跟了过来，应雪也担忧地站起身，默默跟在一旁。
我挥动铁锹，开始挖掘那个小土包。泥土被翻开，很快，下面掩埋的、散乱的人体骸骨，以及那半块黯淡的青铜爵，再次暴露在冬日下午冰冷的天光下。
娘看到那堆白骨的瞬间，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差点摔倒。应雪眼疾手快，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我蹲下身，强忍着心里的酸楚和对着骸骨撒谎的愧疚感，指着其中一根手指骨的关节处，对娘说：“娘，你以前跟我说过，爹年轻的时候，跟人起冲突打架，右手食指被人用长钉子扎穿过，留下了旧伤，阴雨天还会疼。你看这根指骨……” 我用手轻轻拨开上面的浮土，指着一个不太明显、但细看能发现愈合痕迹的骨痂位置：“这里的旧伤痕迹，是不是和你说的一样？”
娘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根指骨上，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眼神里的抗拒依旧强烈，她摇着头，声音嘶哑：“不……不……不……这肯定是巧合！天底下手指受过伤的人多了！光凭这个……光凭这个怎么能断定就是你爹？！太武断了！我不信！” 她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固执。
我知道，仅凭这个还不够。我咬了咬牙，从自己贴身的内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个用塑料纸仔细包裹着的东西。我慢慢打开塑料纸，露出了里面那张我从爹的尸骸里带出来的、已经泛黄发脆的旧照片——那张爹和我们母子的“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