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未再多言,坐了片刻便起驾离开了。
楚言独自对着那架“松风壑尘”,静坐良久。
最终,她并未抚琴,只是命夏云将其好生收了起来。
有些东西,搁置久了,便难再拾起。就如同她与玄烨之间,虽有倚重,有温情,却终究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属于帝王与妃嫔的鸿沟。
与此同时,南三所的琴声,却并未因胤祚那日的短暂驻足而停止。
董鄂氏似乎真的对学琴上了心,每日总会抽出些时辰练习。
她依旧弹得不算好,指法生涩,但那份专注与坚持,却让原本对此不甚在意的胤祚,偶尔在路过庭院时,会下意识地放缓脚步。
这日午后,胤祚从兵部回来,还未踏入书房,便听得正院方向传来的琴声比往日流畅了不少,弹的是一曲《湘妃怨》,哀婉悱恻,竟隐隐有了几分意境。他脚步顿了顿,鬼使神差地转向了正院。
庭中海棠树下,董鄂氏独自坐在石凳上抚琴,并未留意到他的到来。
她微微蹙着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夕阳的金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素雅的旗袍上跳跃,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这一刻,她身上那股过于刻板的规矩气淡去了不少,显露出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女子应有的青春。
胤祚站在廊下,没有惊动她。他听着那哀婉的琴音,看着她在光影中模糊的侧影,心中那片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真诚的琴声,悄然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想起了额娘的叮嘱,想起了皇阿玛意有所指的话语,也想起了这个女子自入宫以来,始终如一的恭谨与努力。
琴声渐歇,董鄂氏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才猛然发现站在不远处的胤祚。她吓了一跳,慌忙起身:“爷……”
“弹得比前几日好了。”胤祚走上前,目光落在古琴上,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缓和。
董鄂氏脸颊微红,低声道:“臣妾愚钝,还在初学。”
“《湘妃怨》过于悲切,不适合日常弹奏。”胤祚淡淡道,“可曾学过《良宵引》?曲调平和些。”
董鄂氏怔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他这是在指点她?她连忙摇头:“不曾学过。”
胤祚沉默片刻,竟走到琴案另一侧坐下,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按上琴弦。一串清越平和的音符流淌而出,正是《良宵引》的起调。他并未多言,只是将那段旋律反复弹奏了几遍,动作流畅自然,显然于此道并非全然陌生。
董鄂氏屏住呼吸,看着他那双平日里或执笔批文、或挽弓搭箭的手,此刻在琴弦上轻盈跳动,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从未想过,冷峻如他,竟也会抚琴,而且……弹得这样好。
胤祚示范了几遍,便停了下来,起身道:“你自己试试。”说罢,便转身离开了,依旧是那副疏离的模样。
然而,就是他这短暂的停留和寥寥数语的指点,却在董鄂氏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她看着那他触碰过的琴弦,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方才按弦时传来的细微震动,一种混杂着惊喜、茫然与一丝微弱希望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
他并非全然无视她。
这个认知,让她连日来小心翼翼的坚持,似乎终于有了一点微末的回报。
而回到书房的胤祚,心境也并非毫无波动。
方才那片刻的相处,女子眼中那瞬间亮起的光彩,和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馨香,都与他记忆中那些充满了算计与血腥的画面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属于正常生活的,平淡却真实的气息。
他摇了摇头,试图将这点异样驱散。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李成已经查明,周嬷嬷其唯一的儿子并未在保定老家,而是在通州一处皇庄当差。或许,这是一个新的突破口。
古琴的余韵尚在庭院中袅袅未散,而新的暗流,已再次悄然涌动。
温情与阴谋,在这深宫之中,从来都是相伴相生。
楚言在永寿宫深处摩挲着当年的证物,胤祚在书房中谋划着下一步的棋局,而董鄂氏,则在海棠树下,对着那架古琴,反复练习着那曲《良宵引》,心中怀揣着一丝不敢宣之于口的、微弱的期盼。
次日,胤祚立刻吩咐李成,调动最可靠的人手,暗中监视那个在京郊皇庄当差的男子,寻找合适的接触机会,务必拿到他母亲可能留下的任何东西或口信。
动作需极其隐秘,绝不能惊动可能仍在暗中监视的眼睛。
然而,就在胤祚全力追查这条新线索的同时,永寿宫与乾清宫之间,却因那桩尘封的旧案,悄然生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裂痕。
玄烨敏锐地察觉到楚言近来的异样。
她依旧将宫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待他温婉恭顺,但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却时常掠过一丝他看不懂的、混杂着沉重与决绝的情绪。尤其是在他提及已故的孝懿皇后时,她的反应总是格外微妙,不似往日那般纯粹的感怀,反而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试探。
这日晚膳后,玄烨留在永寿宫批阅几份紧急奏折,楚言在一旁为他研墨。
烛光摇曳,殿内静谧。玄烨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似是随意感慨道:“时光荏苒,孝懿皇后若还在,看到祚儿、禟儿他们都长大了,不知该多欣慰。”
楚言研墨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墨条在砚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她抬起眼,看向玄烨,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皇上……至今仍时常思念孝懿皇后吗?”
玄烨眸光微动,看向她:“她是朕的表妹,温良贤德,朕有时会想起她。”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探究,“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楚言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没什么,只是见皇上操劳,想起孝懿皇后在时,总能为您分忧不少……臣妾只是觉得,孝懿皇后当年……去得太突然了些。”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慢,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