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对未知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趁着夜色,将一小卷用油布紧紧包裹、藏于鸡窝砖缝下的东西,塞给了那个“货郎”,随即如同过街老鼠般缩回了屋内,再不敢露面。
东西很快送到了胤祚手中。
在书房跳动的烛火下,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卷油布。
里面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证词,只是一本薄薄的、字迹歪斜的册子,似乎是周嬷嬷在康熙十九年年、在宫中当差时的一些琐碎事项和收支,夹杂着几句旁人看不懂的家常抱怨。
翻到后半本,在写到康熙二十八年时,她的字迹愈发潦草,记录也变得断断续续。
然而,就在其中一页,几行模糊的字迹,让胤祚的呼吸骤然停滞!
“六月廿三,娘娘(指孝懿皇后)咳血不止,刘太医开了新方……刘嬷嬷送来一包‘上等极品血燕’,言是母家所赠,孝敬娘娘补身……私下试之,味似有异,不敢呈于御前,倾于花盆……”
“七月初五,娘娘昏睡不醒,汗出如浆,气息微弱……佟格格侍疾最为殷勤,亲奉汤药……四日后,娘娘薨……”
“心中难安,恐有大祸……将那日包燕窝的棉纸偷偷留下,藏于……”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后面几页被人生生撕去,只留下参差的毛边。
胤祚握着那本薄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腔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虽然言辞隐晦,没有直接指证,但字里行间透露的信息,已足够惊心动魄!
佟佳氏在孝懿皇后病重时送过“味似有异”的血燕!在孝懿皇后弥留之际“亲奉汤药”!
而周嬷嬷因此“心中难安”,甚至偷偷留下了包燕窝的棉纸!
这几乎印证了额娘的猜测!孝懿皇后之死,绝非寻常!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撼,仔细检查那本册子,在封皮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小片已经泛黄发脆、带着些许褐色污渍的棉纸碎片!
想必这就是周嬷嬷偷偷留下的“证物”!
证据!这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证据!虽然还不够完整,不足以直接定论,但已是一条清晰得可怕的线索!
胤祚立刻将册子和棉纸碎片重新包好,纳入怀中,吩咐李成:“备轿,去永寿宫!”他必须立刻将此事告知额娘!
夜深人静,永寿宫早已宫门下钥。
听闻胤祚有紧急事务求见,楚言心中一惊,立刻命夏云悄悄将他引入内室。
烛光下,楚言看着儿子呈上的那本残破册子和那片小小的棉纸,听着他压低声音的叙述,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拿起那片棉纸,对着烛光仔细看着上面的污渍,仿佛能闻到多年前那场阴谋散发出的血腥气。
“果然……果然是她!”楚言的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悲凉,“为了后位,为了佟佳一族的荣耀,她竟敢……竟敢谋害亲姐!”
“额娘,”胤祚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沉声道,“如今有了这册子和棉纸,虽不能直接定罪,但已是铁证如山!我们是否……该禀明皇阿玛?”
楚言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不可!万万不可!”
她抬起眼,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决绝:“祚儿,你想想!佟佳氏已倒,其党羽大多被清算,此事若在此时揭出,皇上面上如何过得去?他会相信我们母子是为了正义,还是为了进一步打击政敌,甚至……质疑他当年失察?这棉纸碎片和一本疯癫老嬷的私记,在皇上眼中,分量够吗?若他为了维护帝王尊严,为了朝局稳定,选择将此事压下,那我们母子,便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届时……”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胤祚已然明白。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真相有时反而是一种负累,甚至催命符。
他们现在手握的,是一把可能引火烧身的双刃剑!
“那……我们该如何?”胤祚看着额娘眼中那混合着痛苦、仇恨与坚韧的光芒,心中凛然。
楚言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他的手,将册子和棉纸碎片重新包好,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握着滚烫的炭火。“等。”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一个……能让皇上不得不信,不得不查的时机!在此之前,此事唯有你知我知,绝不可泄露半分!”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单薄却挺直。
“佟佳淑宁欠下的血债,总有一天要还。但不是现在,不能由我们贸然去揭。我们要等的,是老天爷……给她最后的报应!”
胤祚看着额娘决绝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
他们母子手握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秘密,却不得不隐忍蛰伏,在黑暗中等待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雷霆一击。
这匣中的秘辛,重逾千斤。
它带来了真相的曙光,也带来了更深的危机与更沉重的背负。
楚言将那份油布包贴身藏好,转身对胤祚道:“回去吧,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前朝的事,兵部的事,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切记,沉住气。”
胤祚重重地点了点头,躬身退下。
走出永寿宫,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殿宇,知道从今夜起,他和额娘脚下的路,将更加如履薄冰,却也更加目标明确。
真相已握在手中,只待东风。
钱嬷嬷遗册与那片染着陈年污渍的棉纸,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炙烤着楚言的心。
她将它们重新锁入樟木小匣,藏在永寿宫库房最深处,钥匙贴身保管,却锁不住那秘密带来的惊悸与重压。
自那日后,她夜不能寐,白日里却要打起精神,以完美的仪态出现在人前,处理宫务,应对命妇,甚至在玄烨面前,也要将那份沉甸甸的疑惧与悲愤,死死压在眼底最深处,只余恰到好处的恭顺与偶尔因胤禟病情而流露的、合情合理的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