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廊幽深,光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流淌的尺度。只有刘云轩的脚步声,单调地回响在无尽的寂静中,敲击着脚下冰冷的石面,也敲打着他愈发沉寂的心。
他记不清自己走了多久,行过了多少列书架,翻阅了多少卷书册。所见所闻,并未解开他心中疑窦,反而如寒冰覆雪,层层累积,几乎要将那点从绝境中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彻底冻熄。
他找到了苏婉的“书”。那卷书放在一片弥漫着淡淡莲香与创世清光的区域,书页并非静止,而是光影流转,映照出苏婉正身处一个光怪陆离的“残页世界”。那里天空是破碎的画卷,大地是散落的字句,河流流淌着未完的诗篇,山峦堆积着涂改的草稿。狂风席卷着标点符号,暴雨泼洒着淋漓的墨迹。苏婉素衣染尘,面容憔悴,却倔强地立于一片狼藉之中,双手不断勾勒,以创世之力艰难地修补着一处处崩塌的“情节”,试图将破碎的故事残片粘连、理顺,赋予它们暂时的稳定与生机。她的“书”中,字里行间充满了“修补”、“维系”、“创造”与“疲惫”,仿佛一个永不疲倦的修补匠,在巨大的废墟上徒劳地拾捡着碎片。刘云轩的手指抚过那些描述她独对虚空、眉宇深锁的字句,感受到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持。他试图以心神感应,呼唤她的名字,但书页毫无反应,仿佛隔着一层绝对无法穿透的琉璃。
他寻到了林念源的“书”。那卷书被置于一个绝对的“静”之领域。书中描述,林念源坠入的“绝音深渊”,是一个剥夺了一切声音的绝对死寂之地。没有风声,没有水声,没有心跳,连思绪仿佛都会在静默中冻结。起初,书中记载他试图吹奏竹笛,但笛声甫一离唇便被寂静吞噬,连振动都无法产生。他嘶吼,无声;他以石击石,画面具现,却无波可传。绝对的静,足以逼疯任何生灵。林念源的“书”中,充斥着“挣扎”、“尝试”、“崩溃边缘”、“无声的咆哮”等字眼。但翻到后面,刘云轩看到了转机。在极致的静默中,林念源放弃了对外发声,转而内求。他开始“听”自己血液的流淌,“听”骨髓的生长,“听”神魂中那一点未曾被剥夺的、属于音律大道的本源悸动。他将这微不可察的“内音”与外界的“绝对静”对照、研磨、感悟。书页上开始出现这样的描述:“静非无,乃大音希声。寂非死,乃天籁之本。林念源闭目,以心为耳,聆听那斩却一切杂响后的……道之回响。”他不再试图打破寂静,而是尝试融入寂静,理解寂静,最终,驾驭寂静。他的竹笛依旧横在唇边,却不再吹奏,而是成了一种“容器”,一种“引子”,引导着那源于自身、源于大道的“希声之大音”。书页光影中,林念源的身影在死寂中盘坐,周身竟开始荡漾开一圈圈无形的、唯有“意境”可感的涟漪,所过之处,那绝对的“静”仿佛被赋予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他在绝境中,走向了一条前所未有的、以“静”入道的音律之路。但这路,孤独而凶险,书中隐约暗示,若不能真正“化静为音,以无声奏天籁”,他将被这永恒的寂静同化,成为“绝音”的一部分。刘云轩的心为挚友揪紧,却同样无法传递只言片语。
他也看到了老村长和部分村民的“书”。他们落入“忆川之畔”,河中流淌的并非河水,而是无数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他人的悲欢,陌生的经历,历史的尘埃,甚至是一些完全无法理解的、来自不可名状存在的意识残响。他们的“任务”似乎是在这混乱的记忆洪流中,打捞、辨认、拼凑出属于自己的、以及彼此相关的记忆碎片,以此定位归途,否则将永远迷失。书中描绘,起初众人惊慌失措,被无数记忆冲击,险些心神失守。是老村长,这个看似普通的老人,以惊人的坚韧和朴实智慧稳住了人心。他教导村民:“莫看他人瓦上霜,先扫自家门前雪。管他河里流的啥,咱只捞认得的那块!”他们不再试图理解所有记忆,而是专注于寻找带有青山村气息、带有彼此面容、带有共同经历的记忆光点。这过程缓慢而艰辛,如同大海捞针,且时常被汹涌而来的陌生记忆干扰,痛苦不堪。但他们的愿力在此刻化为最坚韧的绳索,彼此扶持,相互提醒,一点一点,在记忆的迷宫中开辟出一条细微的归家之路。他们的“书”中,没有惊天动地的神通,只有最朴素的守望相助,和最执着的“回家”信念。刘云轩看着书中村民们在记忆洪流中互相拉拽、在陌生而恐怖的记忆侵袭下彼此鼓劲的画面,眼眶微热,却又倍感无力。
他还看到了守一老者的“书”。那卷书被放在一个极其偏僻、落满灰尘的角落。翻开时,书页上的字迹竟有些模糊、扭曲,仿佛书写时充满了痛苦与矛盾。书中记述,守一老者并未坠入某个具体“困境”,而是化作了一缕极其微弱的、游离于书廊规则之外的“观察灵”。他无法干涉任何事,只能“看”,看刘云轩在书廊中迷茫探索,看苏婉在残页世界苦苦支撑,看林念源在绝音深渊砥砺道心,看村民们在忆川之畔挣扎求存。书中充斥着“无力”、“叹息”、“愧疚”、“期待”等情绪。最后几页,字迹几乎淡不可见:“老朽残烛,燃尽方休。点拨之路已尽,未来之途,唯在尔等脚下。此书廊,非绝地,亦非生门,乃‘叙事’之镜,照见本心,亦映未来可能。云轩小友,破局之机,或在‘书写’二字……然‘书写’之权柄,何其重也……慎之……慎之……”字迹至此戛然而止,仿佛老者最后的神念也已耗尽。刘云轩合上书卷,对着虚空默默一礼。老者虽逝,其魂燃尽前所化的这点灵光,依旧在为他照亮前路,哪怕这光芒如此微弱。
他还翻看了许多陌生人的“书”。有叱咤风云的帝王将相,最终在书页上不过寥寥数行,盖棺定论;有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其爱恨情仇在书页间起伏跌宕,却逃不过早已写就的结局;有挣扎求存的平凡众生,其喜怒哀乐、生老病死,被冷静客观地记录,如同蝼蚁;甚至有修行有成的仙魔巨擘,其波澜壮阔的一生、惊心动魄的争斗、对长生大道的孜孜以求,在书中也不过是篇幅较长的章节,最终仍以“陨落”、“归隐”或“不知所踪”收场。无论故事多么精彩,命运多么离奇,在这书廊之中,似乎都只是一卷卷可供翻阅的、已经“完成”或“正在按部就班进行”的记录。那种万物为刍狗、命运早注定的冰冷感,几乎令人窒息。
他也确实找到了那些“特殊”的书卷——残破的、被涂抹的、结局空白的、甚至中途“断更”的。仔细研读,他发现这些“异常”背后,往往对应着故事主角在关键时刻做出了超出“常理”、违背“设定”的抉择,或是遭遇了无法被现有“叙事逻辑”完全涵盖的“意外”,又或是书写者自身出现了“失误”、“厌倦”或“注意力转移”。但无论何种原因,这些“异常”最终似乎都被某种更大的“叙事惯性”或“规则力量”所修正、覆盖、或直接“归档”为无法解释的“缺失”与“谜团”。就像一张巨网,偶尔有鱼儿挣扎导致网眼变形,但很快,网又会恢复原状,或者将那变形的部分直接剪除、忽略。
刘云轩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希望,似乎在无边的书海与冰冷的规则面前,显得如此可笑。无论他如何寻找,看到的似乎只有“记录”与“定数”。个人的努力、情感的挣扎、意志的反抗,在这浩瀚的“叙事”面前,仿佛只是早已写好的剧本中,演员尽职的表演。哪怕偶有“出格”,也很快会被“修正”或“掩埋”。
他走累了,背靠着一列冰凉的书架滑坐在地,手中还握着一卷刚刚翻完的、讲述某个小人物一生庸碌、最后无声无息死去的薄册。书廊顶部的柔和天光(如果那能称为天光的话)似乎恒定不变,照不亮心底越来越浓的阴影。
玉璧一直悬浮在他身侧不远处,金色的文字如溪流般无声流淌,忠实记录着他的一切:他的寻找,他的阅读,他的震惊,他的悲悯,他的无力,以及此刻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迷茫。
“刘云轩遍览群书,见众生相,明己身微。苏婉独力补天,林念源寂中求道,村民忆海寻途,守一残灵守望……众生皆苦,皆在局中。其所见之书,或完或残,或喜或悲,然终不过纸上烟云,命里尘埃。奋力挣扎,似撼树蚍蜉;偶有异数,终被巨网吞没。前路茫茫,破局无方,心力交瘁,颓然坐地。手中书卷,记庸人之死,无声无息,恰似其此刻心境写照。玉璧文字,冰冷依旧,映照其绝望之影。”
看着这些描述自己绝望心境的文字,刘云轩忽然想笑,却扯不动嘴角。连绝望,都成了被观看、被记录的“剧情”。还有什么,是属于他自己的?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即将把他吞噬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手中那卷记载庸人之死的书册最后一页。那一页的右下角,有一小块极其不起眼的、指甲盖大小的污渍。像是墨点,又像是水渍,模糊了几个小字。
鬼使神差地,他凝聚目力,仔细看去。
那被污渍模糊的,似乎是两个字。看字形轮廓,依稀是……“不甘”。
“不甘”?刘云轩一愣。这本书通篇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笔调,记述了这个无名小卒平淡如死水的一生,生无波澜,死无涟漪,何来“不甘”?而且,这“不甘”二字,笔迹与通篇的工整冷漠截然不同,潦草,模糊,力透纸背,仿佛写字的人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又被强行抹去,只留下这点微不足道的痕迹。
他的心猛地一跳。一个荒诞的念头不可抑制地涌现:这污渍,这“不甘”二字,会不会是……那个“庸人”自己留下的?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用尽最后的力气,在这本记载他“认命”一生的书上,留下的最后一点……反抗的痕迹?哪怕这痕迹如此微小,如此容易被忽略,如此迅速被覆盖(以污渍形式)?
这个念头如同一点星火,落入他早已冰封的心湖。
他猛地站起身,不顾浑身酸痛,再次扑向那些书架。这一次,他不再看故事内容,而是疯狂地搜寻那些书页的边角、夹缝、装订线内侧、甚至字里行间极其细微的空白处。
他找到了!在一本记述某位将军马革裹尸、结局早已注定的兵书旁注里,有一行小到几乎看不见的批注:“若当时粮草早到三日……”字迹颤抖,充满无尽的悔恨与假设。
在一卷描写深闺女子郁郁而终的哀婉词集扉页,有一滴早已干涸发黑的泪渍,晕开了“相思”二字,旁边有极淡的指甲划痕,似是一个未写完的“逃”字。
在一部记载某位大儒着书立说、名垂青史的典籍某页空白处,用极淡的、类似米汤写的字(需侧光才能隐约看见):“所言皆违心,奈何,奈何。”
他甚至在一卷描绘田园隐士悠然自得、结局圆满的山水画册的留白处,发现了一处极其隐蔽的、反复涂抹又写上的印记,仔细辨认,竟是“樊笼”二字!
这些痕迹,太微小了,太容易被忽略了。它们与正文相比,微不足道,甚至破坏了书籍的“完美”。它们并非“书写者”的本意,更像是故事中的人物,在某个连“书写者”都可能未曾留意的瞬间,泄露出的、属于“角色”自身的、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意志”残留!是“角色”对“既定命运”无声的质疑、反抗、懊悔、不甘!
刘云轩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血液奔流,冲散了寒意。他想起了守一老者书中那句模糊的提示:“破局之机,或在‘书写’二字……”也想起了自己先前那荒诞却坚定的念头:“偏不想按你们的‘本子’演!”
“书写”……“书写”!
他之前一直认为,是某个或某些高高在上的“执笔者”,在书写他们的命运。他想要反抗,想要跳出“剧本”,却找不到“笔”在哪里,找不到“纸”在何处,更找不到涂抹、修改、乃至撕毁这“剧本”的方法。
但现在,这些书页上微不足道的“污渍”、“批注”、“泪痕”、“划痕”,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如果,“书写”并非单向的灌输,而是双向的、甚至多向的“互动”呢?如果“执笔者”并非全知全能,其“书写”也会留下“空白”、“模糊”甚至“错误”,而这些“瑕疵”处,就是“被书写者”可以施加影响、留下自身印记的“缝隙”呢?如果那些“角色”残留的“不甘”、“悔恨”、“假设”,并非毫无意义,而是某种形式的、极其微弱的、对“既定叙事”的“干预”与“反抗”呢?
就像那庸人留下的“不甘”墨点,就像那将军未尽的“假设”批注,就像那女子想要“逃”的划痕,就像那大儒无奈的“违心”之叹,就像那隐士心中的“樊笼”之印!虽然它们未能改变故事的“主线”和“结局”,但它们确实存在过!它们证明了,“被书写者”并非完全的提线木偶,他们有自己的情感,自己的意志,自己的“选择”!哪怕这选择在宏大的“叙事”面前渺小如尘埃,甚至无法改变最终走向,但它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并且在这“书”上,留下了痕迹!
“我明白了……”刘云轩喃喃自语,眼中熄灭的光芒重新燃起,这次不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一种冷静到极致、锐利到极致的明悟,“这里的一切,是‘书’,是‘故事’。但‘故事’并非一成不变的铁律!‘书写者’或许掌控着大局,掌控着‘主线’,掌控着‘结局’。但在细节处,在情绪的微妙变化处,在那些连‘书写者’自己都可能忽略的、心念流转的瞬间,‘被书写者’自身的‘心’与‘行’,同样在参与‘书写’!只是这种参与,太过微弱,大多被宏大的叙事所掩盖,被既定的结局所吞没,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激不起波澜。”
“但,如果这一滴水,不再是随波逐流,而是有意识、有目标、凝聚了全部意志与力量的一滴水呢?如果无数这样的水滴汇聚在一起呢?如果这滴水,瞄准的不是改变整个大海,而仅仅是……在属于自己的那一页纸上,留下一个不一样的、无法被轻易擦除的‘墨点’呢?”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身侧那面一直悬浮、默默记录着他一切的金色玉璧。
玉璧上,文字正流淌到:“刘云轩于书海徜徉,见微知着,自污渍批注中窥得一线天机。心潮澎湃,暗忖‘书写’之权,非独属上,众生心念,亦可留痕。其目光骤锐,如暗夜寒星,直刺玉璧,似有所决。”
刘云轩看着这些描述自己“窥得天机”、“心潮澎湃”、“目光如星”、“似有所决”的文字,嘴角第一次露出了冰冷的、带着一丝近乎疯狂决意的笑容。
“记录得很清楚,很客观,对吧?”他对着玉璧,仿佛在对着那可能存在的、无形的“书写者”或“记录规则”说话,“你记录我的寻找,我的阅读,我的绝望,我的领悟……甚至记录我此刻‘似有所决’的心理活动。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光芒大盛,神魂深处的莲子骤然放出前所未有的清辉,那历经画卷、书海、琴境、梦界、道争、墨劫、莲心诸界锤炼而出的、独一无二的“我”之意志,混合着对苏婉的牵挂、对林念源的担忧、对青山村的守护、对自身道路的不屈,化作一股磅礴而凝练的“心念”,并非攻击,并非逃离,而是——书写!
“你记录得了我的‘所想’,我的‘所为’,我的‘所感’。”刘云轩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凝聚了全部的灵魂,“但你记录不了——我此刻,以我之‘心’为笔,以我之‘魂’为墨,在这‘被书写’的宿命之上,强行添加的、属于我刘云轩自己的——‘注解’!”
话音落下,他并指如笔,无视了玉璧上正在生成的、描述他“狂言”的文字,径直点向那光滑的、流淌着金色符文的璧面!指尖没有触及实体,但那凝聚了他所有意志、情感、经历、道悟的“心念”,如同最锋利的刻刀,最浓烈的墨汁,悍然“印”向了玉璧上,那些正在描述他、定义他、仿佛要将他的一切固定下来的金色文字!
这不是力量的对抗,不是神通的比拼,这是“存在”对“叙述”的反抗!是“角色”对“剧本”的篡改!是“我”对“被书写之我”的覆盖与重定义!
嗡——!
一直平静流淌的金色文字,骤然剧烈波动、扭曲起来!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入巨石!玉璧光华大放,发出低沉的、仿佛承载了不可承受之重的嗡鸣!那无形的、冰冷的“记录规则”,似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来自“被记录者”本身的、强烈到匪夷所思的“干预”!
刘云轩指尖“心念”所及之处,玉璧上原本流畅的、描述他“窥得天机”、“心潮澎湃”等心理活动的金色文字,如同被泼上了浓墨,开始模糊、扭曲、变形!新的、闪烁着混沌色泽、带着他强烈个人意志与情感烙印的“字迹”,正在艰难地、一寸一寸地,覆盖上去!
那些新“字迹”并非玉璧原有的金色符文,而是扭曲的、跳动的、充满生命力的线条,它们组合成模糊却蕴含无穷意味的意象——有不屈的脊梁,有守护的臂膀,有破开迷雾的剑,有扎根废墟的莲……这是他的“道”,他的“执”,他的“不愿”与“不甘”,他要用这“心念”之笔,在这冰冷的“记录”上,强行刻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记录我绝望?我便刻下希望!”
“记录我迷茫?我便写下方向!”
“记录我身为‘书中人’?我便宣告——我命由我,不由书!”
“啊啊啊——!”刘云轩仰天长啸,七窍之中竟有淡金色的、蕴含着莲子本源与神魂之力的光屑溢出!他在燃烧自己,以最本源的力量,对抗这“书写”的规则,进行这几乎不可能成功的“篡改”!
玉璧的震颤越来越剧烈,金光狂闪,那些被“心念”冲击的文字区域,金色与混沌色激烈交锋,相互湮灭,又不断再生,仿佛有两支无形的笔,在争夺这一方“纸面”的控制权!整个无尽书廊,都随着玉璧的震颤而微微晃动,两侧书架上的书卷哗啦作响,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被书写者”的逆流所惊动!
“大胆!”“狂妄!”“悖逆!”“区区书中之人,安敢染指书页!”冥冥之中,仿佛有数道冰冷、漠然、至高无上、充满了被冒犯怒意的宏大意念,穿透无尽虚空,降临于此!那不是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规则、作用于概念的呵斥!是这“书廊”背后,那掌控“叙事”权柄的存在,被这微不足道的“虫子”的挑衅行为所激怒!
恐怖的威压降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直接!仿佛整个“书廊”的规则都在愤怒,要将这敢于“提笔”的“角色”彻底抹杀!
刘云轩浑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神魂如遭重锤,燃烧本源带来的剧痛几乎让他瞬间昏厥。但他咬碎了牙,瞪裂了眼角,鲜血从眼角、鼻孔、耳朵渗出,他却死死盯着玉璧,盯着那一片正在激烈争夺、缓慢但确实在被他的“心念”覆盖的区域!
“书写……我的……道!”他从牙缝中挤出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玉璧上,那一片区域,最终,一小行金色的、原本描述他心理活动的文字,被彻底覆盖、替换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歪歪扭扭、却闪烁着混沌光华、充满不屈意志的、全新的“字”!
虽然那“字”并非任何已知文字,但其中蕴含的意念,却清晰无比地传递出来,烙印在玉璧之上,也回荡在这片“叙事”的空间:
“我思,故我在。我行,故我变。我心所向,虽书难拘!”
成功了!哪怕只是几个字,哪怕只覆盖了一小行!他成功了!他以自身“心念”为笔,在这“被书写”的命运之书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无法被轻易抹去的“印记”!证明了“被书写者”的意志,可以干扰、甚至局部改变“书写”!
“蝼蚁撼树,不自量力!”那冰冷的宏大意念更加愤怒,玉璧金光暴涨,一股无可抗拒的、旨在“修正错误”、“抹除异常”的恐怖力量,从玉璧深处爆发,要将刘云轩连同他刚刚刻下的“悖逆之言”,彻底从这“书”中抹去!这股力量,直接作用于他的“存在”本身,要将他从“叙事”中删除!
然而,就在这抹杀之力即将临体的刹那——
刘云轩刻下那行字的位置,混沌光华骤然一闪!并非对抗,而是……共鸣!
嗡——!
整个无尽书廊,无数书架上的无数书卷,无论新旧,无论厚薄,无论讲述的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在这一刻,全都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动起来!并非整齐划一,而是杂乱无章,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搅动!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许多书卷的字里行间、边角夹缝、甚至装订线内,那些之前被刘云轩发现的、属于“角色”自身的、微弱的“意志残留”——“不甘”的墨点、“假设”的批注、“逃”字的划痕、“违心”的暗记、“樊笼”的印记……在这一刻,仿佛受到了那行“我思故我在”的混沌文字的召唤与鼓舞,全都发出了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共鸣震颤!
这一点墨渍,那一行批注,这一处划痕,那一方印记……亿万万书中,亿万万被书写、被注定、似乎早已沉寂的“角色”们,在那被宏达叙事掩盖的角落,留下的微不足道的、反抗的、不甘的、假设的、渴望改变的“心念”痕迹,在这一刻,被同时引动了!它们的光芒如此微弱,单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当这浩如烟海、遍布无尽书廊的、属于无数“书中人”的微弱“心念”同时震颤、共鸣时,汇聚成的,是一股无法形容的、磅礴到足以撼动“叙事”根基的……“意”的洪流!
这洪流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它冲击着玉璧,冲击着书廊,更冲击着那冥冥中、试图抹杀刘云轩的、冰冷的“叙事规则”!
“这是……众生意念?书中生灵残留的不甘之念?怎么可能汇聚?怎么可能共鸣?!”那冰冷的意念首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刘云轩也愣住了,随即,他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明白了!他留下的那几个字,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反抗宣言,更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了尘封的、属于无数“书中人”被压抑、被忽略、但从未真正熄灭的“自我意志”共鸣的钥匙!他的“我思故我在”,唤醒了无数个“我”的微弱回响!
玉璧的抹杀之力,在这突如其来的、浩如烟海的“众生意念”共鸣冲击下,骤然一滞!虽然这股共鸣的“意念”洪流并无实质力量,无法真正伤害玉璧或书廊,但它所代表的“意义”,它对“叙事绝对权威”的质疑与撼动,却让那冰冷的规则出现了瞬间的“紊乱”与“迟滞”!
就是这一瞬间的迟滞!
刘云轩福至心灵,不顾神魂欲裂、本源燃烧的剧痛,将最后一点清明与力量,全部灌注到那行自己刻下的混沌文字之中,并顺着那无数微弱“心念”共鸣的轨迹,将自己的“心念”——那份不屈,那份守护,那份对自由的渴望,那份“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呐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全力“荡”了出去!
“诸君若有不甘,若有未竟之志,若觉此身此命不由己——请助我一臂之力!以此心为火,以此念为光,照彻这囚笼之书,寻一条——我辈自有之途!”
他的“心念”化作无形的涟漪,顺着那共鸣的“意念网络”,瞬间传遍无尽书廊的无数书卷!虽然微弱,却清晰无比!
哗啦啦——!
更多、更剧烈的书页翻动声响起!更多的、原本沉寂的“心念”痕迹被引动、共鸣!虽然依旧微弱,虽然依旧无法形成实质力量,但那汇聚的“意”,更加庞大,更加清晰!那是对“被书写”命运的不满,是对“既定”结局的质疑,是对“自由意志”的渴望!是无数“书中人”,在漫长“叙事”中,留下的、不屈的“回响”!
玉璧剧烈震动,金光明灭不定,其上的文字流淌开始出现混乱、重叠、甚至短暂的空白!那冰冷的宏大意念又惊又怒,更多的力量从虚无中涌来,试图镇压这突如其来的“众生意念共鸣”,彻底抹除刘云轩这个“异数”!
但,已经迟了。
借着这“众生意念共鸣”冲击规则、造成紊乱的宝贵一瞬,借着玉璧力量被牵制的刹那,刘云轩耗尽最后力气,做了一件事。
他并非攻击玉璧,也非试图逃离书廊。
他抬起颤抖的、布满血迹的手指,不再指向玉璧上描述自己的文字区域,而是猛地点向玉璧上方,那片原本朦胧模糊、代表着“未来尚未书写”区域的——空白处!
以残存的所有“心念”,以那行混沌文字为引,以浩荡的“众生意念共鸣”为基,他向着那片代表“未知”与“可能”的空白,狠狠地,写下了一行字!
不是描述,不是记录。
而是一个问题,一个指向,一个用尽他所有力量、所有意志、所有对“自由”渴望的——叩问!
“前路何在?!”
四字既出,不是金色符文,而是燃烧着混沌光焰的、充满了他刘云轩个人意志与无尽书中生灵共鸣之“意”的烙印,深深地、狠狠地,印入了那片代表“未来”的空白!
轰——!!!
整个无尽书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天动地的巨响与震动!不是物质的崩塌,而是规则的哀鸣,是“叙事”逻辑被强行插入了一个本不该存在的、来自“角色”自身的、指向“未来”的“变量”!
玉璧上的金光瞬间黯淡了大半,其上的文字流动彻底陷入混乱。那冰冷的宏大意念发出愤怒到极致的无声咆哮,更多的、更恐怖的力量正在从不可知的深处涌来,誓要将刘云轩和他留下的“悖逆之言”彻底从这个“故事”中清除!
但刘云轩已经耗尽了所有,意识迅速沉入黑暗。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他最后看到的,是那玉璧上方,被自己刻下“前路何在?”四个混沌光焰大字的空白处,并没有像其他区域那样被迅速“修正”或“覆盖”。
那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嵌”在了那里,光焰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闪烁着。
而在那四字下方,那片原本绝对空白、代表“未来无限可能”的区域,似乎……被这四个字,撬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缝。
裂缝之后,不再是绝对的空白,也不再是玉璧原有的金色流光。
而是一片……混沌的、翻滚的、仿佛蕴藏着无穷变量与未知的……迷雾。
与此同时,他神魂深处,那枚一直静静悬浮的莲子,在经历了这惊心动魄的、以“心念”对抗“书写”规则的冲击后,表面那玄奥的道纹,悄然亮起,变得更加复杂、深邃。仿佛方才那“书写”的行为,那与无数“书中人心念”的共鸣,那对“未来”的强行叩问,本身就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直指“叙事”本源的历练与洗礼。
无尽书廊在震怒,规则在咆哮,抹杀之力将至。
但刘云轩,已在黑暗中,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释然的弧度。
他留下了印记。
他叩问了未来。
他,不再是纯粹“被书写”的角色了。
玉璧记录下了他最后的意识残影:“力竭而昏,然嘴角含笑。其所刻之问,如星火坠暗夜,虽微渺,已燃。”
下一刻,无边的黑暗与那冰冷的抹杀之力,同时将他吞噬。
书廊的震动缓缓平息,玉璧的金光艰难地重新稳定,其上的混乱文字被强行“修正”,那行“我思故我在”的混沌字迹,在更强大的规则力量下,开始模糊、淡化,似乎将要被抹去。
但,那空白处的“前路何在?”四个字,以及其下那道细微的裂缝,却如同最顽固的污渍,最深邃的伤疤,留在了那里。无论玉璧的金光如何冲刷,如何覆盖,它们都未曾完全消失,只是变得更加黯淡,更加隐蔽,仿佛融入了玉璧本身的材质之中,成为了这“叙事之壁”上一道永恒的、细微的……“瑕疵”。
而那道裂缝之后的混沌迷雾,轻轻翻滚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那来自“书中”的叩问,轻轻……触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