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站在高台上,握紧了怀中的账本。
底下是几千张脸,麻木、疲惫,像一群等死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把《大晋律》塞回怀里。
这时候,律法太轻。
压不住这码头上的罪孽。
他弯腰捡起那本从暗格里搜出来的账本。
油纸包着,沉甸甸的,散发着霉味和铜臭。
“乡亲们!“
宋濂的嗓子劈了音。
他顾不上,高高举起账本。
“都抬起头来!看看这是什么!“
底下没人应声。
只有远处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宋濂翻开账本,声音在广场上炸开。
“这里面,记的不是账,是命!“
“是你们的命,是你们家人的命!“
他低头,手指颤抖着指着第一行字。
“昭武二十三年六月,扣苦力陈三工钱七分,记入朱府修缮费!“
人群里,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头身子猛地一震。
“陈三…那是我儿子!“
老头的声音嘶哑,眼眶瞬间红了。
“他累死的时候,连口棺材都没给!“
宋濂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但他没停。
“昭武二十三年七月,扣脚夫王二麻子断腿药费二两,记入醉仙居酒宴开销!“
人群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昭武二十三年八月,通州大旱,米价飞涨!“
宋濂猛地抬头,眼眶通红。
“扣全码头苦力口粮三成,转卖私盐贩子,获利八百两!“
“八百两!“
他的声音嘶哑得快要撕裂。
“那天晚上,朱常在醉仙居摆了全羊宴!“
“你们在啃树皮,他在喂狗!“
台下的人群动了。
有人握紧了手里的扁担,指节发白。
有人咬破了嘴唇,血丝顺着下巴滴落。
有人低吼出声,像困兽。
那些麻木的眼睛里,终于有了光。
是恨意的光。
宋濂翻页的手越来越快。
“张大牛,摔死,抚恤金五两,实发五十文,余款入朱常私账!“
“刘小七,累吐血,被扔进芦苇荡,工钱全扣!“
每一笔账,都是一条人命。
每一行字,都是一把刀。
台下的骚动越来越大。
原本畏缩在后面的苦力,开始往前挤。
几千人的呼吸声汇聚在一起,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赵刚骑在马上,刚冲到广场边缘。
他听到了宋濂的吼声。
也看到了那些苦力眼中正在点燃的火。
那是能把整个通州都烧成灰的火。
赵刚的脸皮抽搐了一下。
他感觉到了危险。
那是野兽临死反扑的危险。
“闭嘴!给老子闭嘴!“
赵刚拔出腰刀,指着高台,歇斯底里地咆哮。
“妖言惑众!这是反贼!这是要造反!“
他转头冲着身后的弓箭手大吼。
“放箭!射死他们!谁射中赏银五十两!“
五十两。
足够这些大头兵卖命了。
弓弦崩响。
十几支羽箭撕裂空气,带着尖啸,直奔高台上的宋濂。
宋濂依旧举着账本,像一尊雕像。
箭矢破空而来。
秦铮一个箭步冲到宋濂身前,长刀出鞘。
刀光连闪,叮叮当当的脆响中,大半箭矢被斩落。
但还有两支箭角度刁钻。
秦铮用左肩硬生生挡下一支,另一支擦着他的肋下飞过。
箭矢落地,秦铮纹丝不动。
肩头渗出血来,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单手持刀,刀尖斜指地面。
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睁开了。
里面没有一丝感情,只有令人胆寒的死寂。
他往前跨了一步。
脚下的木板发出呻吟。
“谁敢动。“
秦铮的声音不大。
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士兵,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有人握枪的手在抖。
有人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杀气,让他们腿软。
赵刚胯下的战马受惊,不安地踢踏着蹄子。
他咬着牙,额头上冷汗直冒。
这几个人,到底什么来头?
文的能煽动人心,武的一刀能挡十几支箭。
这不是普通的都水司小官。
不能拖了。
再拖下去,这几千个苦力要是真暴动了,他赵刚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别怕!他们就四个人!“
赵刚挥舞着刀,面目狰狞。
“给老子冲!把那高台拆了!把他们剁成肉泥!“
士兵们被长官逼着,硬着头皮重新举起长枪。
就在这时。
一直没说话的林昭,往前走了一步。
他手里还捏着那块温润的玉佩,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他站在宋濂身边,目光越过几千个苦力,精准地落在赵刚的脸上。
林昭笑得很冷。
“赵千户。“
他的声音在秦铮刚刚造成的死寂中,清晰可闻。
林昭翻开手中的账本,指着其中一页。
“朱常的账本里,有一笔每月支出,收款人是赵。“
“我猜,那就是你吧?“
赵刚脸色剧变。
“放屁!你胡说什么!“
林昭根本不理会他的咆哮,目光转向那些正准备冲锋的士兵。
“你们拼死拼活,一个月拿多少饷银?“
“一两?还是八钱?“
林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
“可你们的赵千户,每个月从朱常这里拿的分红,就有五百两!“
“账本上写得清清楚楚,一文不差!“
五百两。
这三个字在空气里飘了一会儿。
没人说话。
只有码头上呼呼的风声,还有远处江浪拍打堤岸的动静。
赵刚身后的士兵们,原本挺得笔直的脊梁,肉眼可见地塌下去一截。
他们手里的长枪慢慢垂了下来,枪尖指着地面,不再指着高台。
有人侧过头,用眼角余光去瞥身边的同伴。
眼神里全是迷茫,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
拼命的时候是兄弟,分钱的时候是外人。
这道理,大头兵比谁都懂。
赵刚慌了。
他感觉身后那两百个原本属于他的兵,这会儿变得像是一群随时会扑上来的狼。
“别听他放屁!”
赵刚嗓子扯得变了调,甚至带了点颤音。
“他是反贼!杀了他们!赏银翻倍!一百两!杀一个赏一百两!”
没人动。
赏银再多,那是画在纸上的饼。
朱常账本上那五百两分红,却是实打实吸的血。
“赵千户。”
林昭站在高台上,声音平得像是一潭死水。
“你看看下面。”
赵刚下意识地低头。
广场上,几千双眼睛正盯着他。
那些眼睛里没有眼白,全是充血的红。
那是被压榨了太久,被欺辱了太久,最后一点活路都被堵死之后,才会有的眼神。
像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