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保定,天气已经燥热起来。护城河边的柳树耷拉着叶子,柏油路面上蒸腾着热浪。可吴普同心里却像是被塞进了一块冰,凉透了,沉甸甸的。
配方偏差事件过去整整一周了。表面上,绿源公司一切如常。那批不合格的饲料被转为内部试验料,新的试生产安排在两周后,流程上加上了“小样实测”环节——这是刘总亲自定的规矩。周经理在会上宣布这件事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食堂的菜单。
吴普同坐在会议室后排,手里转着一支笔。他注意到牛丽娟坐得笔直,脸上是她惯有的那种平静表情,仿佛之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当周经理提到“今后所有新配方必须经过小样实测验证”时,她还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这样更稳妥”。
更稳妥。吴普同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写下这三个字,笔尖划破了纸页。
散会后,他慢吞吞地走回研发部办公室。走廊里遇见陈芳从化验室出来,两人目光相碰,陈芳迅速低下头,快步走开了。吴普同心里苦笑——现在连化验室的人都在躲着他了。
办公室里,他的电脑还开着,屏幕上是他为那个定制料项目建的数据模型。复杂的公式,精准的约束条件,漂亮的算法流程图……一切都是那么严谨、科学。可正是这个严谨科学的模型,最终生产出来的产品却不达标。
不,不是模型的问题。吴普同很清楚这一点。但他更清楚的是,现在没有人会相信这一点。
他在电脑前坐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开始工作。而是盯着屏幕发呆。
他想起了大学时代。那时候他相信知识就是力量,相信技术可以改变世界,相信只要把事情做对、做好,就一定会被认可。毕业时,教授在送别会上说:“你们是新一代的技术人才,要用科学精神推动产业进步。”
科学精神。吴普同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在绿源公司,科学精神要给“经验”让路,要给“人情”让路,要给“稳定”让路。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马雪艳发来的短信:“晚上想吃什么?我买了条鱼。”
吴普同手指在键盘上停留了几秒,回了一句:“都行。”
都行。这两个字最近成了他的口头禅。
下午的工作时间里,吴普同机械地处理着邮件,更新着数据记录。有同事过来请教程序使用上的问题,他耐心解答,但语气平淡,不再像以前那样主动延伸讲解背后的原理。研发部的气氛有些微妙,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地避免提起上周的事件。
下班铃响时,吴普同是第一个关电脑的。他收拾好桌面,拎起包,跟还在加班的同事点了点头,便走出了办公室。
绿源公司门外就是公交站。等车时,他遇见了同部门的小赵——一个比他晚来半年的年轻技术员。
“吴工,下班啦?”小赵打招呼。
“嗯。”吴普同应了一声。
两人沉默地等车。过了一会儿,小赵压低声音说:“吴工,其实我们都知道……上周那事不怪你的程序。”
吴普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真的,”小赵有些急切,“牛工调整的那几个地方,我们都私底下讨论过。豆粕加那么多,成本上去不说,适口性肯定受影响。但是……”
“但是什么?”
小赵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了:“但是没人敢说。牛工在厂里年头太长了,连周经理都得让她三分。”
公交车来了。两人上了车,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车开动后,小赵继续说:“其实你的程序真的挺好用的。车间那边反映,至少计算速度快,不容易出错。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太‘准’了。”小赵苦笑,“准得让人不舒服。以前配方有点小问题,大家还能互相推诿一下。现在程序一算,谁的问题一目了然。有些人就不乐意了。”
吴普同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心里那团冰似乎又结厚了一层。
原来如此。不是他的程序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到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好到让某些人失去了模糊地带的保护色。
“谢谢。”他低声对小赵说。
小赵摆摆手:“我就是觉得……挺可惜的。你好不容易弄出这么个好东西。”
到站了。吴普同下了车,慢慢走回租住的小区。路过楼下小卖部时,他犹豫了一下,走进去买了瓶二锅头——他平时很少喝酒。
回到家,鱼已经炖在锅里了,香味飘满整个小屋。马雪艳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回头看见他手里的酒瓶,愣了一下。
“今天想喝点?”她问。
“嗯。”吴普同把酒瓶放在桌上,“心里堵得慌。”
马雪艳没再多问,转身去拿酒杯。
饭桌上,两人相对而坐。吴普同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却没能烧化心里的那块冰。
“今天怎么样?”马雪艳轻声问,给他夹了块鱼。
“老样子。”吴普同又倒了杯酒,“新配方的小样试制安排在下周,流程多了,时间拖长了。”
“那……牛工那边?”
“相安无事。”吴普同简短地说,“现在大家都躲着我走,挺好,清净。”
马雪艳看着他连续喝下第三杯酒,伸手按住了酒瓶:“慢点喝,先吃点菜。”
吴普同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却只是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很少伸向那盘他平时最爱吃的红烧鱼。
“雪艳,”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傻?”
“怎么这么说?”
“我总想着把事做好,把技术用好,以为这样就行了。”吴普同苦笑,“可实际上呢?程序写得再好,算得再准,抵不过别人一句‘经验’;数据再真实,证据再充分,抵不过领导要的‘稳定’。”
马雪艳放下碗筷,认真地看着他:“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认了?”
“不认又能怎样?”吴普同把筷子重重放在桌上,“跟牛工硬碰硬?她在这厂里干了十几年,根深蒂固。找刘总说理?上次开会你也听我说了,刘总宁愿和稀泥也不想深究。周经理倒是明白人,可他也要顾及大局……”
他越说越激动:“我就想不明白!刘总一个当老板的,难道看不到这些内耗在浪费他的钱吗?一次试生产失败,五吨料作废,直接损失就是上万块!这还不算耽误的工期、影响客户信任的间接损失!他宁愿损失这些真金白银,也要维持表面的和谐!”
马雪艳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也许,”她轻声说,“在刘总看来,维持团队稳定比这几万块钱更重要。或者……他也有他的难处。毕竟牛工那样的老员工,不是说动就能动的。”
“难处?”吴普同摇摇头,又灌了一杯酒,“如果我是老板,我绝不允许下面的人这样内耗。技术就是技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谁阻碍技术进步,谁让公司蒙受损失,谁就得负责!”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执拗。那是还未被现实完全磨平的棱角,是年轻知识分子特有的理想主义。
马雪艳心里一疼。她想起自己刚工作时,也曾这样天真过。后来她才明白,职场不是考场,没有标准答案;管理也不是做数学题,不是非黑即白。
“普同,”她柔声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可以换一种方式?”
“什么方式?”
“不硬碰硬,也不一味退让。”马雪艳思考着措辞,“比如,你可以把程序做得更完善,让数据说话的能力更强。或者……可以找机会直接跟刘总沟通,但不是告状的方式,而是从公司利益出发,提出改进建议。”
吴普同沉默了一会儿:“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但现在刘总明显不想深究这件事。我去说,反而显得我不懂事。”
“那就等时机。”马雪艳说,“或者,先做好自己的事。你的程序是不是还能继续优化?是不是还有改进空间?”
这话让吴普同愣了一下。他想起今天小赵说的话——程序很好,就是太好了,好到让人不舒服。
也许……他可以把程序做得更好?好到让人无法忽视,无法质疑?
这个念头像一星火花,在黑暗中闪了一下。
夜里,吴普同又失眠了。酒劲过去后,头脑反而异常清醒。他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这些日子的一幕幕。
他想起了自己刚进绿源时的热情。那时候他每天早到晚走,主动找活干,看到什么问题都想用技术去解决。周经理夸他“有冲劲”,刘总说他是“新鲜血液”。
然后他开发了那个配方程序。第一次成功运行时,他兴奋得半夜给马雪艳发短信。程序得到认可时,他觉得自己的价值得到了实现。
再然后,就是牛工的若即若离,是那些看似合理实则刁难的阻碍,是配方偏差事件,是会议室里憋屈的一幕……
“就当用刘总的钱买自己的教训吧。”
黑暗中,吴普同忽然轻声说出这句话。这是这些天来,他唯一想通的道理——有些课,学校不教,书本上没有,必须用现实的挫折来学。
第二天上班,吴普同的状态明显不一样了。
他还是准时到岗,还是完成分内的工作,但那种积极主动的劲头消失了。周经理交代什么,他就做什么,不多做一步,也不少做一步。程序有需要更新的地方,他按部就班地更新,但不再主动提出优化建议。数据需要核对,他仔细核对,但不再追问数据背后的原因。
中午在食堂吃饭,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研发部的几个年轻同事原本想过来坐,看见他冷淡的表情,犹豫了一下,坐到了另一桌。
吴普同默默吃着饭,味同嚼蜡。他能感觉到那些偶尔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事不关己的漠然。
下午,周经理把吴普同叫到办公室。门关上后,周经理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先给他倒了杯水。
“小吴,坐。”
吴普同在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端正而疏离。
“新配方的小样试制方案我看过了,”周经理开门见山,“做得不错,很细致。”
“应该的。”吴普同说。
周经理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小吴,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上次的事……”
“周经理,上次的事已经过去了。”吴普同打断他,语气平静得没有波澜,“我会按新流程做好小样试制工作,确保这次不出问题。”
周经理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好,那就好。有什么需要支持的,随时找我。”
“谢谢周经理。”
从办公室出来,吴普同回到自己的工位。电脑屏幕上,那个配方程序的图标静静地躺在桌面一角。他盯着看了几秒,然后移开目光,打开了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小样试制需要准备的所有文件。
他开始逐一核对。原料清单、检测报告、工艺流程、质量控制点……每一项都检查得无比仔细,但整个过程机械而麻木。
他想起了刚开发这个程序时的状态。那时候他会在脑子里构思想法,会兴奋地尝试各种算法,会因为解决一个技术难题而开心半天。现在,他只是按流程办事。
下班时间到了。办公室里的同事开始收拾东西,互相道别。吴普同关掉电脑,站起身,正好看见牛丽娟也从她的办公室出来。
两人在走廊里迎面相遇。牛丽娟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吴普同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侧身让她先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吴普同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樟脑丸味道——那是从她那个用了很多年的资料柜里散发出来的气味。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回到家,马雪艳还没回来。吴普同一个人坐在小小的客厅里,没有开灯。暮色从窗户透进来,房间里的家具轮廓渐渐模糊。
他想起小时候在西里村,夏天傍晚也是这样坐在院子里。父亲吴建军抽着旱烟,母亲李秀云在灶台前忙碌,妹妹小梅和弟弟家宝在院子里追跑打闹。那时候的日子简单而纯粹,好坏都写在脸上,不用猜,不用防。
而现在,他在这个城市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一个爱他的妻子,有一个虽然简陋但完全属于自己的小窝。按理说,他应该满足了。
可为什么心里这么空呢?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马雪艳回来了。她打开灯,看见坐在黑暗中的吴普同,吓了一跳。
“怎么不开灯?”她放下包,走过来,“又在想工作的事?”
吴普同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苦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马雪艳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柔软。
“普同,要不……”她犹豫了一下,“要不我们换个环境?你技术这么好,不一定非要在绿源。”
吴普同沉默了很久。
“再看看吧。”他终于说,“至少要把手头这个项目做完。做事要有始有终。”
这是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道理——庄稼人种地,再难也要把一季庄稼伺候完。这是本分。
马雪艳点点头,不再劝。她知道吴普同骨子里有种倔强,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马雪艳起身开门,是王小军。
“小军?快进来。”马雪艳让开身。
王小军拎着一袋水果进来,看见吴普同坐在昏暗里,笑道:“咋了普同,省电费呢?”
吴普同勉强笑了笑,起身开灯:“你怎么来了?”
“路过,顺便上来坐坐。”王小军在折叠桌旁坐下,打量着吴普同的脸色,“看你这样子,最近不顺心?”
马雪艳给王小军倒了杯水,轻声说:“你们聊,我去做饭。”
等马雪艳进了厨房,王小军压低声音:“我听雪艳说了点,你们公司那事儿……真这么憋屈?”
吴普同点点头,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王小军听完,一拍桌子:“这也太欺负人了!明明是那老娘们儿乱改配方,倒打一耙说是你的程序问题?”
“小点声。”吴普同示意他,“雪艳在做饭呢。”
王小军压低了音量,但语气依然愤愤:“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忍着?”
“不然呢?”吴普同苦笑,“跟牛工撕破脸?她是老员工,我只是个新人。跟领导告状?领导要的是稳定,不是真相。”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王小军说,“你这么好的技术,到哪儿不行?非在绿源受这窝囊气?”
吴普同沉默了一会儿,说:“小军,你说得对。但我现在不能走。”
“为啥?”
“第一,手头项目没做完,走了不负责任。第二,”吴普同顿了顿,“我得弄清楚,到底是我太天真,还是职场都这样。如果每个地方都这样,我走到哪儿都一样。”
王小军不说话了。他理解吴普同的意思——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那你打算咋办?”王小军问。
吴普同望向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远处楼房的窗户亮起点点灯光,每一扇窗户后面,可能都有各自的故事,各自的挣扎。
“先把该做的事做好。”他说,“然后……再看看。”
王小军走后,吴普同一个人坐在窗前想了很久。马雪艳做好饭叫他,他才回过神。
饭桌上,马雪艳说:“刚才小军说的,其实也有道理。你要是真想走,咱们就慢慢看机会,不急。”
吴普同摇摇头:“现在不是走的时候。走了,就等于认输了。”
“那你想怎样?”
“我想……”吴普同慢慢地说,“我想把程序做得更好。好到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它的价值。好到那些想挑刺的人,找不到任何借口。”
马雪艳看着他眼里重新燃起的光,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吴普同。”
夜里,吴普同又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大学实验室,电脑屏幕上代码飞快滚动,程序运行完美。教授站在他身后,赞许地拍着他的肩膀。然后画面一转,他站在绿源公司的会议室里,面前堆满了数据报表,牛丽娟在说话,周经理在叹气,刘总在和稀泥……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但这一次,在梦里,他没有慌张。他静静地听着,看着,然后打开电脑,调出程序。屏幕上,数据开始自动分析,问题症结一目了然。
醒来时,天还没亮。吴普同轻轻起身,没有惊动马雪艳,走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
光标在屏幕上闪烁。他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配方程序V2.0改进计划”。
第一行,他写道:“1.增加数据追踪功能,记录每一次配方调整的详细日志,包括调整人、调整原因、调整前后数据对比。”
第二行:“2.建立原料质量波动预警模块,当某批次原料检测值偏离历史均值超过设定范围时自动报警。”
第三行:“3.优化算法,在计算最优配方时,增加‘稳定性’权重,避免因原料微小波动导致配方大幅调整……”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每一个字,都像在重新搭建某种倒塌的信念。
窗外,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进房间,落在他的键盘上,落在那些刚刚写下的文字上。
冰会化的。吴普同想。只要温度够,时间够。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持自己的温度,等待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