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上次!殿下只是多睡了半个时辰,皇上就能从‘嗜睡是元气恢复还是湿困脾阳’开始。
问遍了五脏六腑可能的影响,最后连带着把我们开的所有安神方、固本方、祛湿方全都捋了一遍。
问我们为何选择甲方案而非乙方案,丙药材替换成了药材后对殿下那‘先天不足’的体质会产生何种细微差异……有些细节,连我都是翻了好一会儿书才回想起来!”
他越说越是心惊,脸上满是不可思议:“这……这简直比晚辈这个刚入门、还在背《汤头歌诀》的太医懂得还多,还深!
皇上日理万机,怎么……怎么连这些极其专业的医理药性都如此精通?
每次问的问题都不一样,还都问在点子上,让人……让人想含糊其辞都难!”
他想起刚才自己被皇上点名,询问一味佐使药的炮制方法是否会影响其“引经”效果时,自己那结结巴巴、险些答不上来的窘迫,脸上又是一阵发热。
皇上那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他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存货。
他这番话,虽然情绪激动,却说出了在场所有太医(尤其是年轻些的)共同的心声。
皇上的询问,已经远远超出了“关心病情”的范畴,更像是一位极其严苛、学识渊博到可怕的“主考官”。
在反复检验、质疑、推敲他们这些“考生”的每一个诊断、每一味用药、甚至每一个细微的判断依据。
王御医听完,脸上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反而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苦笑。他放下手中的笔,示意张永年坐下,自己也端起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这才缓缓道:
“永年啊,你觉得奇怪,那是因为你入行晚,在御前伺候的日子也短。”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感慨:“你道皇上为何如此‘精通’?那是因为……皇上他,是真正下了苦功夫去学的啊!”
看着张永年愕然的眼神,王御医继续道:“太子殿下这病,不是一日两日了。
自殿下幼时体弱,皇上便对殿下的身体状况极其上心。
起初,皇上也只是询问结果,开什么方,用什么药,听太医解说。
但后来,尤其是近几年殿下几次病重,皇上便不再满足于只听结论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敬畏:“皇上会让人找来相关的医书典籍,从《黄帝内经》、《伤寒论》到本朝编纂的各类医案集成,自己抽空研读。
遇到不懂的,便会召我等前去讲解,不是听个大概,而是真的要弄懂其中的机理。
脉象的‘浮、沉、迟、数、滑、涩’各自对应何种病症,药材的‘四气五味’‘升降浮沉’‘君臣佐使’如何配合,甚至一些疑难杂症的古方今用……皇上都曾细细问过,且记性极佳,下次再问,往往能举一反三。”
“至于你方才说的那些具体问题,”
王御医叹了口气,“那都是皇上这些年来,在反复过问太子病情的过程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殿下每次病发,用了何药,有何反应,好转如何,反复又如何,皇上都心中有数,甚至比我们某些当值太医记得还清楚!
他如今问的,早已不是泛泛而谈,而是基于对殿下病史的透彻了解,对我们太医院治疗思路的长期追踪,以及对医理药性的相当程度掌握后,提出的极其有针对性的问题!”
他看着张永年那目瞪口呆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永年啊,在皇上面前,万万不可存有丝毫侥幸敷衍之心。
皇上问得细,问得深,不是有意为难,而是他确实懂,也确实关心则乱,恨不得将太子殿下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分脉动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以确保万无一失。
我们唯有更加谨慎,更加精进,才能应对皇上的垂询,也才对得起皇上这份……沉重的父爱,和太子殿下的安危。”
“至于皇上为何懂得这么多……”
李院判接口,叹了口气,“你难道忘了?皇上自幼好学,天文地理、经史子集、算术医卜,无不涉猎。
太医院珍藏的历代医案、前朝宫廷用药记录,皇上若真想看,随时可以调阅。再者……”
他压低了声音:“为太子殿下诊治的这些日子,皇上只怕是……将我们能接触到的、所有相关的医书典籍,甚至太医院过往的脉案记录,都翻了个遍,记在了心里。”
张永年听完,半晌无言,心中那点因为被问倒而产生的委屈和“皇上太较真”的念头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然起敬的震撼和沉甸甸的压力。
他终于明白,为何几位院使大人每次面对皇上询问时,都那般如临大敌,回答时字斟句酌。
那不仅是畏惧皇权,更是对一位精通此道、爱子情切的君父的敬畏,以及对自身医术能否匹配这份沉重期待的审慎。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晚辈……明白了。多谢王大人指点。”
摊上这么一位“学霸”皇帝兼“儿控”父亲当“病人家属”,他们这些太医,除了把皮绷紧,把本事用到极致,把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到无可指摘,还能有什么办法?
偏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
几位太医默默地整理着药箱,准备着明日可能需要的药材,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一个卑微却无比强烈的期盼——太子殿下,您可千万快点好起来,精神头足一些吧!
您清醒的时候,皇上问话的语气,好歹还能温和那么一点点……
炉上的药,依旧翻滚着苦涩的泡泡。
偏殿里,太医们各怀心思,疲惫中透着警醒,等待着下一次可能随时到来的“传召”与“考校”。
而那位年轻太医,则默默地翻开了医案,开始更认真地琢磨起太子的脉象和用药来——他可不想下次再被皇上问得哑口无言,那丢的不仅是自己的脸,恐怕还有脑袋。
*
随着太子的病情终于稳住,并开始呈现出缓慢但确定的向好趋势,笼罩在紫禁城上空那令人窒息的重压,也随之悄然转移。
康熙那颗为悬了多日的心,虽然依旧未能完全放下,但至少不再被随时可能失去的恐惧所攥紧。
这一日,临近傍晚,康熙在确认胤礽一次安稳睡去后,步出内殿,来到了平日里处理政务的东暖阁。
多日未曾踏足,阁内依旧纤尘不染,堆积如山的奏章被梁九功安排人分门别类、整齐码放在御案一侧。
康熙在御座上坐下,目光扫过那些代表着四方政务的题本奏折,眼神逐渐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与清明。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仿佛在权衡,又像是在做一个早已在心中成型的决定。
终于,他抬起头,对侍立在一旁的梁九功沉声道:
“传朕口谕。”
梁九功精神一振,连忙躬身垂首:“奴才在。”
康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朝堂的果断与威仪,清晰地回荡在暖阁之中:
“太子之恙已见平稳,朕心稍慰。然国事浩繁,不可久滞。
着,明日卯时初刻,循例复开常朝。
凡在京四品以上文武官员,俱至太和殿前序立候旨。一应本章奏疏,照常呈递议处。”
这道旨意,简洁明了,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瞬间将在整个京城官场激起巨大的涟漪。
梁九功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高声应道:“嗻!奴才遵旨,即刻通传六科廊及各部院衙门!”
康熙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通知下去,明日朝会,以奏报日常政务为主。
非紧急军国大事,不必冗长陈奏。”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向了内殿方向。
“奴才明白!”
梁九功再次应下,随即快步退出暖阁,亲自前去安排传旨事宜。
宗人府、内阁、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 所有够资格参加早朝的官员府邸,几乎都在同一时间接到了宫中的传谕。
短暂的惊愕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混杂着“终于来了”的释然和“暴风雨将至”的紧张。
释然在于,皇上恢复早朝,意味着太子殿下的病情至少已经稳定到了一个让皇上能够稍微放心、愿意暂时离开片刻的程度。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积极的信号,足以驱散许多人心头最后的阴霾。
而紧张则在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停摆了七日的朝会,重启之日,绝不可能只是简单地处理积压政务。
那场险些颠覆国本的谋害太子案,皇上会如何表态?
那隐隐指向佟佳氏的暗流,会否在朝堂之上掀起惊涛骇浪?
那些在这七日里暗地里猜测、串联、忐忑不安的各方势力,明日又将如何应对?
这一夜,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内阁值房里,几位大学士接到消息,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终于来了”的释然,以及随之而来的凝重。他们知道,明日的朝会,绝不会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恢复”。
太子的病情,白眉圣僧的圆寂与哀荣,幕后黑手的追查……这些巨大的阴影,依旧笼罩在所有人头顶。
明日的太和殿,表面是政务汇报,实则将是各方势力第一次在太子脱险后,进行的一次重要的、试探性的集中亮相。
六部堂官们则纷纷忙碌起来,翻检着这些日子积压的、需要上朝禀报的要务,同时心中暗自揣摩,皇上明日最可能关注什么,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又该如何委婉地表达对太子康复的祝贺与对谋逆者的愤慨。
索额图府上, 索额图在病榻上接到消息,挣扎着坐起,老泪纵横,对着乾清宫的方向连连叩首,口中喃喃:“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殿下洪福齐天……”
随即,他又强打精神,吩咐心腹:“明日……老夫倒要看看,是哪些狼子野心!”
其他的文武大臣, 则纷纷检查官袍是否齐整,思忖着明日可能被问及的事项,反复推敲着应对之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紫禁城的宫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将重重殿宇映照得如同白昼。
但今夜,许多人的心思,已不在眼前的灯火,而是飞向了明日卯时,那象征着权力与秩序重启的太和殿。
明日,太阳照常升起,而这紫禁城内的风雨,也将随着朝会的恢复,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
与此同时,京城各处重臣府邸的书房、密室中,烛火摇曳,气氛肃杀,与乾清宫内那脉脉的夕阳温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白日里,太子病情显着好转的消息,如同一剂强效的定心丸,让所有人心头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得以稍稍松弛。
然而,这松弛仅仅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随即便被一种更加凝重的、山雨欲来的预感所取代。
各位历经宦海沉浮的当家人,立刻将自己派系中、家族里那些不够沉稳、或有可能看不清形势的年轻后辈、门生故吏召集起来,进行着同样核心内容、却严厉程度不同的告诫。
书房内的气氛,比之前讨论利害关系时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肃杀。
族老们目光如电,严厉地扫视着眼前这些尚带几分青涩、或许还残留着一些热血与正义感的“愣头青”们。
“明日上朝,”
一位须发皆白、曾官至大学士的族老,目光如电,扫过面前几个身着官袍的儿子和侄子,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记住,绝对不要主动提及、更不要参与任何与佟佳氏有关的话题!
无论是为其辩解,还是落井下石,一个字都不准提!
听到任何相关言论,只当耳旁风,必要之时,装聋作哑即可!”
这严厉到近乎苛刻的告诫,让一些年轻人感到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