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战场上最后一只异兽倒下，这场短暂而惨烈的战役终于告一段落。
碎石城前狂风依旧，挟裹的厚重的血腥气息，经历过鏖战的边军撤离，辅兵与民夫穿梭行走在空旷的战场之中，时不时翻检出一具尸身小心安置到身侧的板车上，也时不时猛地刺出手中长矛，将侥幸得以苟延残喘的异兽蛮族断去生机。
北定王派人来寻时，卫青锋正在巡视麾下兵卫。
玄戈卫此行共三千人，经百日征战折损过三成，有战场陨落者，有伤重不治者，亦有重伤致残无法再归军伍者，这其中新人占了七成有余。
折损令人痛心，却是强军必经之路。
另有三成多多少少带轻伤，北定军中随行的医者正在极力救治。
目光掠过军医身侧的医药箱囊，卫青锋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玄戈卫是卫青锋亲卫，一应供应从无短缺，尤其是雪羽接手外务以来，玄戈卫与参水卫的军备在整个玉剑山庄首屈一指。哪怕是如熊胆护心丹、生血续骨散这等上品伤药，每列队正手中皆有备用。
而眼前的军医出自北定王麾下亲军，药箱之中纱布绷带倒还干净，针锥刀镊也都齐全，只盛放成药的瓶罐寥寥无几，且皆是平常可见之物。
卫青锋心有所思，见北定王的亲卫前来暂且按下，随其前往驻地帅帐。
北定王正在帐中，见面先将卫青锋唤至身边，细细检视过一番，放下心来，方拍了拍她的肩膀，转向帅帐中的其他人，将诸将与卫青锋一一引荐介绍。
“这是此次率军前来驰援北疆的威远将军。”
北定王所指的银甲英将已卸下头盔面甲，露出一张五官深邃、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容，向卫青锋抱拳一礼，道：“司徒泽延，见过卫少庄主。”
卫青锋颔首见过。
玉剑负责赈灾的一行人可以打着‘郡主娘娘’的旗号行事，但亲率精卫前来驰援的卫青锋，只能是玉剑山庄少主，江湖一品宗门的承继者，于在场众人中只屈居楚渊一字并肩王之下。
军伍中人看重实力，有江湖名望在前，方才惊鸿一剑在后，诸将对眼前这位身世微妙的女剑修生不出任何小觑非议，皆是恭敬行礼。
卫青锋一一见过，视线落在了北定王身侧的英挺青年身上。
北定王顿了顿，方道：“这是我膝下次子，楚渊玮。”
楚渊玮看向卫青锋的眼神倒还清澈明正，也是抱拳执军礼：“见过少庄主。”
卫青锋颔首道：“你与父亲很是相像。”
楚渊玮双目一亮，忍不住偷眼看了身侧的父王一眼。
北定王眉间微缓，却并未多加关注身侧的次子，而是看向卫青锋道：“累你在此鏖战百日，如今异兽首领伏诛，短期内不会再形成新的中型兽潮，此地交由换防驻将，你随我回王府修整一段时日。”
卫青锋余光拂见北定王指间缓缓捏住的扳指，微微顿了顿，点头应下：“好。”
北定王指间一按一松，周身气势亦随之舒展开来。
北定王长年驻守北疆，每一处边城皆建有王府别院，碎石城亦是如此。而熟悉北定王的人皆知晓，每一处的王府主院别院，北定王都会命人空出位置最好的一处院子，亲自设计搭建，着人日日洒扫，唤作流霞苑。
如今，这处长年旷置的庭院第一次迎来了主人。
卫青锋接连百日一直在碎石城军营驻守，历经大大小小的兽潮与蛮族袭击十数次，麾下的三千精卫折损近百人，不免兵困马乏。如今得以修整，不免先通身沐浴，而后换了身舒适常服，方移步花厅落座饮茶。
王府管事等候已久，终于见到机会，便领着流霞苑上下一干服侍之人上前拜见。
卫青锋正与近卫谈话，闻言抬眼去看，不由微微一挑眉。
眼前一行共二十五人，除却为首的管事，分男女两列。女子有年长有年青，皆是利落干净的形容打扮。男子则都是青年男子，身量轩挺，面容白净，一眼望去，单论相貌均在上乘之属。
“本座无需近身服侍，留一二人听用，余者管事自行安排便可。”
“是。”王府管事躬身领命，抬头笑道：“雨竹擅茶点，池柏通文墨，不如便留此二人如何？”
唤雨竹者是名妙龄女子，娴雅沉静；唤池柏者则是名弱冠青年，文质彬彬。
卫青锋看向站出来行礼的二人，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可。”
管事又小心问过卫青锋习惯偏好，迅速安排下一应负责洒扫庭除茶饮餐食之人，便极有眼色地告辞离开，只留方才点出的雨竹与青柏二人在前侍候。
卫青锋斜坐轩窗前继续听近卫汇报诸事，清目微阖，单手撑额，手指按在太阳穴处，面上带着几分倦怠之意，忽而问道：“雪羽一行如何？”
近卫闻言下意识地扫了眼近前侍候的两人，见卫青锋并不在意方继续道：“日前接公子传信，言及赈灾事宜已毕，童主使率运粮船队离开济水长河驶入东海，准备自渭河水道前来碎石城。雪羽公子则是另领一支轻骑自汷州出发，约莫数日便可抵达碎石城。”
卫青锋揉捏着眉心，闻言轻哂：“时候掐得不错。”
“如此一来，少主也可少费些心力。”
卫青锋心头微动，面上不显，待近卫将兽潮袭城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逐一汇报结束，令其退下，而后独坐思索了片刻，唇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
自多年前开始，她便一直在暗中剔除自己亲卫之中的旁属势力，虽小有成效，却进展缓慢。盖因九殿势力已成，卫氏一族亦杂糅其中，各方盘根错节，往往牵一发便动全身。
这一境况，自雪羽接手她麾下事务以来大大改善。
雪羽的用人之道极简单，只凭功过论是非。
能者上，庸者迁，劣者下。
他出身卑微，身家性命皆在卫青锋一念之间。这本是劣处，但他籍此摒除一干牵绊，一视同仁，行堂皇正道，反而不生矛盾祸患。且雪羽头脑机敏，行事一步三思，手段缜密圆融，除了出身遭人诟病，再挑不出其他错漏，令旁人无可置喙。
借他之手，卫青锋的亲卫中旁杂势力尽数剔除，皆调换成心腹可信之人。
这些被提入亲卫之人，或是她钦点，或是旁人举荐，或是立下功劳，出身各异，来历不同，卫青锋可以肯定，这些人与雪羽毫无关联。
而如今细细思来，这看似光明正大的手段，其实在无形之中藏着一条悄无声息的暗谕。
能者居上，本身便是对出身的最大削弱。
譬如方才的近卫，其出身名门，秉性清正，对雪羽出身与上位手段不喜，却对其处理事务的能力手段毫无质疑。
茶盏碰到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打断了卫青锋的思绪，卫青锋抬眼看过去，便见那名唤池柏的文质青年手端茶盘矮身跪在身前：“小人唐突，望少庄主恕罪。”
卫青锋视线划过眼前人，在其面上略顿了顿，微一颔首：“无事，起来吧。”
池柏小心抬头觑向卫青锋的面色，轻声道：“小人观少庄主似乎面有倦色，小人略通岐黄之术，知晓些推拿手段，倘或少庄主不嫌，可否让小人服侍一二，若能稍稍消解些疲乏，便是小人的荣幸了。”
卫青锋垂目，目光落在池柏身上。
池柏握着茶盘的指尖微微发白，耳鬓不由自主地渗出涔涔汗渍，一双形如柳叶的明亮星眸直直望着卫青锋。
平心而论，池柏着实称得上是一名钟灵毓秀的美男子。通身透着温文尔雅的书卷气，论相貌与关棠溪只在伯仲之间，论气度更胜林泽漆三分。
卫青锋手指点了点额角。
不知是不是分隔太久，今日似乎格外容易令她联想到雪羽那个家伙。
相似的情景，当年的雪羽是纤细昳丽的少年模样，只有十三岁，实论起来，手段方式并未比眼前人高出多少。
只是，有些事物终究是不同的。
那时的雪羽，一双眼睛中藏着恐惧与绝望，而眼前这双眼睛，则是压抑着仇恨与野心。
“你要的东西，本座不会给。”
手中轻叩着茶盏，卫青锋难得心底生出一瞬间的柔软，看着眼前人，难得耐心地告诫了一句：“你之所求与你之决意南辕北辙，与其无谓折损，不如及时抽身。”
池柏面色微白，只一双水墨画般的明眸仍不肯退却，强自开口道：“可是小人蒲柳之姿入不得贵客之眼？”
缥缈而生的一丝柔意转瞬即散，言已尽，茶亦失味。
卫青锋放下手中茶盏，随意地点了点头：“你既来此处，想来也曾听闻，本座身边有一爱奴，生的芝兰玉树，风姿少有人能及。”
话至此，哪怕池柏此行之前早有无数决断，然而到了此时此地此景此况，仍是耐不得屈辱，勉强收拾了茶水点盘便落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