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升级后的“逐星者”号引擎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嗡鸣,这声音本应代表着新生与力量,此刻却如同沈渊那颗骤然被无形巨手攥紧的心脏,在空旷而冰冷的星海中孤独地、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仿佛要震碎他的神魂。
舷窗外,是无垠的深邃黑暗,点缀着亿万颗冰冷而永恒的星辰,银河如瀑,壮丽得令人窒息。然而,在沈渊此刻的眼中,这片曾经充满神秘、引无数先贤竞折腰的浩瀚星海,已然彻底褪去了所有浪漫与遐想的面纱,露出了它最原始、最冰冷、最残酷的、甚至是……带着某种“饥饿”感的本质。那无尽的黑暗,仿佛一张巨口,沉默地等待着吞噬一切有序的存在。
“大过滤器”……“存在主义测试”……“宇宙为延缓热寂而自发形成的免疫机制”……
观察者信息流中的每一个冰冷词汇,都像是一柄由绝对零度锻造的重锤,裹挟着宇宙终极的寒意,一次又一次,狠狠地砸在他原本坚不可摧的道心之上!他过往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奋斗、所有的信念——与天命楼博弈、净化被污染的天道、在模拟器中引导文明火种存续……在这席卷整个宇宙尺度的、冰冷到极致的“规则”面前,似乎都瞬间变得渺小、可笑,甚至……毫无意义。他们,所有的智慧文明,所有的生命,都像是在一艘注定要沉没、正在缓缓滑向冰冷深渊的宇宙巨轮上,为了一个稍大一点、装饰稍好一点的舱室而争斗不休,却不知整艘巨轮,连同其上的一切,最终的归宿都早已注定是那永恒的、死寂的虚无。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与虚无感,如同来自宇宙边缘的绝对寒潮,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甚至要冰封他的思维。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沉寂于识海最深处的《葬世录》,那本神秘莫测、葬送过万千世界的古书,此刻也在微微地震颤着,书页无风自动,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悸动,仿佛它埋葬过的所有辉煌与哀伤,在这宇宙终极的“葬场”面前,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回想起自己最初穿越至此的愿望,不过是安葬亡魂,了断因果,在这危机四伏的玄幻世界求得一线生机,逍遥自在。后来,他想要守护身边的人,守护玄黄世界的万家灯火,守护那份历经磨难才得来的、脆弱的和平与烟火气。
可现在……守护的意义是什么?如果这整个宇宙的底层规则,其终极目的就是要抹杀一切“存在”,抹杀一切可能加速热寂的“负熵”,那么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牺牲,所有的“葬”与“生”的轮转,最终不都指向一场早已注定的、宏大的徒劳吗?就像在沙滩上搭建城堡,无论多么精美,最终都会被涨潮的海水无情抹平。
“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灵魂被抽空后的茫然。
是为了延续基因?可基因本身终将随恒星熄灭而消亡。为了传播文明?可文明的火种在宇宙尺度下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火花。还是仅仅为了在这永恒的、冷漠的虚无背景板上,留下一点点微不足道、终将被抹去的痕迹?
就在道心即将被那无边的虚无彻底吞噬、裂纹蔓延的刹那——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幅幅画面。
是玄黄世界,盟重省逐渐恢复生机的城池,百姓脸上重新燃起的希望;是苏小婉在灯下为他研墨时,那温柔而坚定的侧影;是岳山拍着胸脯喊出“与城主共进退”时,那豪迈冲天的义气;是墨玄在实验室中彻夜不眠、眼中闪烁着探索光芒的专注;是阿箼扯着他衣角,那双纯净眼眸中全然的信赖……
是那些在文明模拟器中,面对“收割者”降临,明知必死却依然选择燃烧神魂、为族人争取一线生机的修士们,他们脸上没有绝望,只有一种为守护珍视之物而战的、近乎神圣的决绝!
是他通过《葬世录》安葬过的万千亡魂,他们的人生剪影中,有刻骨铭心的爱,有焚尽一切的恨,有实现抱负的狂喜,有壮志未酬的悲怆,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也有对过往的深深眷恋……每一个生命,无论强大或渺小,其存在本身,就是一段独一无二、波澜壮阔、无法复制的史诗!
“存在本身,即是意义!”
一个明悟,如同在绝对黑暗中劈开宇宙的第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了他近乎沉沦、即将冰封的道心!
生命的价值,从来不在于它能否永恒不灭——那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而在于它存在过!感受过喜怒哀乐!挣扎过命运枷锁!爱过所爱之人!恨过该恨之事!创造过独属于它的文明与辉煌!文明的伟大,也从不在于它能否征服星辰大海、永世长存,而在于它在有限的、甚至是短暂的时光里,所迸发出的智慧之光、勇气之火、爱与牺牲所凝聚的、足以照亮一时黑暗的璀璨光芒!
宇宙或许冷酷地趋向于热寂,规则或许无情地执行着“过滤”。但恰恰是这注定的、宏大的“终结”背景板,反而无比残酷又无比珍贵地衬托出了“存在”这个过程本身的壮美与辉煌!就像明知花期短暂,樱花才会在盛开时倾尽所有,绚烂至极!
他所修的“葬世之道”,所葬送的,从来不是希望,而是过往的枷锁、是既定的终结、是阻碍新生的腐朽!他所追求的,正是在承认“死”之必然的前提下,去争取“生”之绚烂!去开辟新的可能!这本身,不就是对那冰冷“大过滤器”、对那试图抹杀一切存在的宇宙规则,最有力、最悲壮、也最崇高的回应吗?!
轰!
仿佛打破了灵魂深处最坚韧的一道无形桎梏,沈渊的道心在经历了极致的压力、虚无的拷问与深刻的反省后,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如同被宇宙烈焰重新淬炼过的神兵,变得更加剔透、更加凝实、更加坚不可摧!他对《葬世录》的理解,对生死、存在与虚无的感悟,瞬间突破瓶颈,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层次!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识海中那本古书散发出温润而深邃的混沌光芒,书页上原本晦涩的符文仿佛活了过来,与他那完成蜕变的、更加深邃浩瀚的“葬世大道”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共鸣与交融!
也就在他道心完成升华的这一刻——
那观察者留下的信息流中,最后一段被加密的、仿佛需要特定“密钥”才能解锁的内容,如同被触发了最终条件,悄然流转、解密,化作清晰的意念,呈现在他的意识中:
“鉴于观察样本F-7391(标识:沈渊)成功通过初步‘存在意义认知’评估,并对宇宙终极矛盾产生高阶共鸣,符合‘预备守墓人’准入标准。”
“使命授予:观察、记录、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延缓所属文明集群(编号:Lc-07,涵盖已探测星域)走向‘终极虚无’的进程。”
“权限临时开放:有限度的宇宙基础常数波动监测接口;邻近文明群落状态基础信息查询功能(次数限制)。”
“警告:此使命被判定为‘极高风险’。执行者将暴露于宇宙底层规则关注下,随时可能遭遇‘过滤器’及其衍生现象、造物的直接干预与抹杀。亦可选择拒绝此使命,相关记忆与权限将被封存,样本回归原始观察序列。”
“守……墓……人……”沈渊缓缓咀嚼着这个充满了无尽悲怆、孤独与沉重责任的词汇。
不是救世主。因为在这宇宙尺度的“葬礼”上,或许根本不存在能够拯救一切的“神”。而是守墓人。为那些已经消亡的、正在挣扎的、以及未来可能诞生的文明……守墓。记录它们存在过的痕迹、挣扎的历程、辉煌的瞬间与悲壮的落幕,延缓那最终审判时刻的到来,为那或许存在于概率云之外、渺茫到近乎于无的“变数”或“奇迹”,争取哪怕多一刹那的时间。
这使命,注定孤独,贯穿星海;注定绝望,对抗规则;却又因这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悖论,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超越个体生死的崇高光辉。
沈渊的目光再次投向舷窗外那片深邃、冰冷、却也因此映衬得星辰更加璀璨的宇宙,眼神中所有的迷茫、恐惧、挣扎都已褪去,只剩下如古井深潭般的极致平静,与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
他缓缓地,却是稳稳地站起身,身形挺拔如松,对着那无尽虚空,如同立下跨越时空的誓言般,轻声说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控制室内,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整个文明的重量的决心:
“我,沈渊,接受此使命。”
“吾道为葬,亦为守。葬送过往之终局,守护当下之存在,期盼未来之微光。”
“自此,吾即轮回,亦为……守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