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中心的神经交互实验室在四十八小时内完成了改造。
透明隔离墙将空间分成三个区域：主控台、神经接驳舱、以及紧急医疗处置区。宋墨涵站在主控台前，最后一次检查设备参数，白色科研袍的袖口下，医疗监测器的指示灯规律地闪烁着绿光。
顾锦城走进实验室时，她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那种全神贯注、仿佛周围一切都不存在的状态。
“医疗组批准了。”他将电子批文投射到主控屏上，“但有两个条件：第一，神经连接强度不得超过上次的60%；第二，一旦出现意识波动异常，立即终止实验。周毅会在隔壁监控室全程监督。”
宋墨涵的目光没有离开数据流：“同意。林皓轩那边准备好了吗？”
“他的团队已经定位到Spectra-x1碎片的三个主要意识节点。”顾锦城走到她身边，“我们只需要连接其中一个。但墨涵...”他停顿了一下，“如果感觉到任何不对劲，任何来自欧阳澜植入的‘种子’的异动，立即告诉我。”
她终于转过头，看着他：“你也是。根据上次的神经残留耦合，你可能会同步感受到我的部分感知。”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完全清醒、有准备的状态下建立神经连接。不是生死关头的紧急救援，而是有计划的科学实验。但某种意义来说，这比战场更加危险——他们将要主动接触一个未知的意识实体。
“开始前，我想确认一件事。”顾锦城突然说。
“什么？”
他从军装口袋中取出一个金属制的身份识别牌——不是标准军牌，而是一对特制的双牌，可以拼接成一个完整的圆形。他将其中一半递给宋墨涵。
牌面上刻着两行字：
顾锦城 | 宋墨涵
深空纪元217年·战地契约
“这是...”宋墨涵接过金属牌，指尖摩挲过刻痕。
“法律文件已经生效，但我想我们需要一个更实际的象征。”顾锦城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里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在战场上，军牌是身份的证明。现在，这是我们共同身份的证明。”
宋墨涵看着手中半个圆牌，又看向顾锦城手中的另一半。当两块金属牌拼接时，边缘的磁吸装置会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就像他们的关系，曾经是两个独立的个体，现在却需要彼此才能完整。
“谢谢。”她轻声说，将半块军牌小心地收进科研袍的内袋，贴近心脏的位置。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滑开了。
一个穿着地球联合防卫总部深蓝色制服的女性军官走了进来，肩章显示她是上校军衔。她看起来四十岁左右，五官端正，眼神锐利得像扫描仪。
“打扰了，指挥官。宋博士。”她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我是地球总部特别调查员苏晴，奉命前来协助欧阳澜事件的调查，并评估‘星焰’项目的安全状况。”
顾锦城眉头微皱：“我并没有接到总部的通知。”
“加密指令应该在三分钟前送达您的终端。”苏晴的语气公事公办，“考虑到事件的敏感性和涉及高层可能存在的渗透，总部决定采取直接介入的方式。我有最高授权，可以调阅基地所有档案，包括你们的...”她看了一眼两人，“刚刚生效的法律文件。”
宋墨涵下意识地碰了碰存放军牌的位置。
顾锦城查看了个人终端，确实有一条刚刚解密的最高优先级指令。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调查员，我们现在正在进行关键实验，事关对抗Spectra-x1的突破性研究。调查能否等待几个小时？”
苏晴走到主控台前，快速浏览了屏幕上的实验参数：“意识接触实验？这正是我需要观察的。根据情报，欧阳澜可能已经在宋博士的神经系统中植入了某种‘接收器’，这次实验可能会激活它。”
“这正是我们想要验证的假设。”宋墨涵接话，“通过受控环境下的意识接触，我们可以定位并分析那些‘种子’的结构，从而找到移除或屏蔽的方法。”
苏晴打量着宋墨涵，目光在她右肩停留了片刻：“你确定自己能承受二次接触的风险？医疗报告显示，你上次的神经创伤还未完全恢复。”
“我确定。”宋墨涵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苏晴又看向顾锦城：“指挥官，作为她的法律配偶和直属上司，你批准这个实验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她是正确的。”顾锦城的回答简洁而坚定，“我们需要了解敌人，也需要了解敌人留在我们内部的‘礼物’。逃避不是选项。”
苏晴沉默了几秒，然后做出了令人意外的决定：“那我要求作为观察员参与实验。我的神经接口兼容军方所有监测系统，可以提供第三方的客观数据记录。”
顾锦城和宋墨涵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要求超出了常规程序，但考虑到苏晴的权限和当前的特殊情况...
“可以。”顾锦城最终同意，“但你必须遵守实验协议，不能以任何方式干预过程。”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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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接驳舱内，两个特制的座椅并排放置。
宋墨涵调整着头部感应器，顾锦城在她旁边做同样的准备。透过透明隔离墙，可以看到苏晴已经在主控台就位，林皓轩的虚拟影像也出现在通讯屏上。
“链接将在三十秒后建立。”林皓轩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记住，这次接触的目标是Spectra-x1碎片中的‘记忆锚点’，不是全面对抗。获取数据后就撤离。”
“明白。”顾锦城回答。
他转头看向宋墨涵：“准备好了吗？”
她点点头，然后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举动——她伸出手，握住了顾锦城的手。不是紧张，而是一种坚定的连接。
“上次是无意识的神经耦合。”她轻声说，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这次，让我们有意识地共同面对。”
顾锦城反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金属军牌在他们各自的衣袋中，仿佛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共鸣。
“神经链接建立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瞬间，意识如同被投入深海的石子。
没有上次那样剧烈的冲击，而是一种渐进式的下沉。顾锦城首先感知到的是宋墨涵的思维场——严谨、有序，像一张精密编织的数据网。而在网的边缘，有几个不协调的节点，闪着暗红色的光：欧阳澜植入的“种子”。
然后，第三个意识出现了。
Spectra-x1的碎片意识不像完整时那样狂暴，而像受伤野兽的低语，在意识层面回荡着破碎的片段。顾锦城看到了星图、坐标、还有某种...渴望。不是攻击的渴望，而是连接的渴望，回归整体的渴望。
“分裂...痛苦...重组...”
意识信息不是语言，而是直接的情感与概念投射。顾锦城感受到了一种深切的孤独感——那是意识体被强行分裂后的孤独。
宋墨涵的科学思维开始工作，她在意识层面构建分析框架，尝试定位那个核心的“记忆锚点”。顾锦城则依靠指挥官的直觉，感知着意识流中的战略信息：弱点、模式、可能的攻击向量。
两人的思维开始互补，像两种不同频率的光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暗红色的节点突然活跃起来。
宋墨涵的意识场中出现涟漪——那些“种子”在响应Spectra-x1的意识频率。不是被控制，而是一种共鸣，就像调音叉找到了相同频率的另一个。
“墨涵！”顾锦城在意识层面呼唤她。
“我...能感觉到...”她的思维回应传来，“它们在...翻译。将Spectra-x1的意识信号转化为我能理解的概念...”
这不是欧阳澜说的“桥梁”，更像是一种...转换器。那些种子不是要控制她，而是要让她理解——理解Spectra-x1的本质。
突然，一组清晰的图像涌入两人的意识：
不是外星舰船，不是攻击舰队。而是一个...濒死的星球。大气层破裂，地表开裂，某种巨大的意识正在星球核心挣扎，试图逃离肉体的束缚。然后是一次爆发，意识的碎片被抛向深空，其中最大的一块，就是Spectra-x1。
“家...毁了...寻找...新家...”
Spectra-x1不是侵略者。
它是一个难民。
这个认知像冲击波一样震撼了两人的意识。但就在这一刻，那些暗红色的“种子”突然开始过度活跃，试图建立更深层的连接——不是宋墨涵与Spectra-x1的连接，而是某种...上传连接。指向某个遥远的坐标。
“断开链接！”顾锦城在现实和意识层面同时大喊。
“正在执行终止程序！”林皓轩的声音传来。
但链接没有立即断开。那些种子在抵抗，试图完成某种预设的程序。
宋墨涵的意识开始波动，她在挣扎。顾锦城能感觉到她的痛苦——不是生理的，而是意识的撕裂感。
他做了一个决定。
在意识层面，他不再只是观察者，而是主动介入。他用自己的意识场包裹住宋墨涵的，像盾牌一样隔绝那些种子的连接企图。这违背了所有安全协议，因为这意味着他将直接暴露在风险中。
“顾锦城，你在做什么？！”苏晴在主控台惊呼。
但他听不到了。在意识深处，他正在与那些种子对抗——不是用科学分析，而是用更原始的东西：意志。
“你不能带走她。” 他的意识信息直接投射向那些种子，或者更准确地说，投向种子背后的存在。
回应是一阵冰冷的、非人的扫描感，像有无数眼睛在审视他的灵魂。然后，一个信息碎片传来：
“保护者...已标记...”
紧接着，链接突然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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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锦城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接驳座椅，正半跪在地上，而宋墨涵倒在他怀里，失去了意识。
“医疗组！立即进来！”他大喊，声音嘶哑。
苏晴已经冲进了接驳区，她的表情异常严肃：“指挥官，你的神经活动读数在最后一分钟达到了危险阈值。而宋博士她...”
医疗组涌入，将宋墨涵转移到移动医疗床。监测器显示她的生命体征稳定，但大脑活动处于深度抑制状态——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
“她肩部的种子...”首席医疗官看着扫描仪，倒吸一口凉气，“它们在...自我重组。不是被激活，而是在适应刚才接触的信息后，重新配置了自己的结构。”
顾锦城站起来，虽然有些摇晃，但依然站稳了：“什么意思？”
“意思是它们变得更复杂了，但也更...稳定了。”医疗官的语气充满困惑，“就好像刚才的意识接触为它们提供了某种‘目的’，现在它们不再是潜伏的威胁，而变成了...某种功能模块。”
苏晴调取了实验数据记录，快速分析：“种子试图建立的上传连接被阻断了，但阻断了它们与原始目标的连接后，它们似乎...重新定向了。”
“定向到哪里？”顾锦城问。
苏晴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定向到你，指挥官。你的意识签名被标记为‘保护者’，现在这些种子将你识别为新的...控制节点。”
实验室陷入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宋墨涵的手指动了动。她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起初是茫然的，然后迅速恢复了清明。
“锦城...”她第一次在公开场合用了这个称呼。
顾锦城立刻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我在。感觉怎么样？”
“我看到了...”她轻声说，“Spectra-x1的起源。它不是来侵略的，它是...逃亡者。它的攻击行为可能是自我防卫，或者是寻找合适宿主时的本能反应。”
林皓轩的虚拟影像插话：“如果这是真的，那整个战争的本质都需要重新评估。但我们还需要更多证据。”
苏晴合上数据板：“无论真相是什么，现在有一个更紧迫的问题。”她看向顾锦城，“指挥官，那些种子现在与你建立了连接。这意味着你可能会成为新的‘桥梁’——或者更糟，成为它们的控制者。”
宋墨涵挣扎着坐起来：“不，方向是反的。我在意识层面感觉到了——不是控制，是...保护性链接。那些种子现在将我识别为需要保护的对象，而锦城是保护者。这是一种共生结构的重组。”
“你能证明吗？”苏晴问。
宋墨涵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几秒钟后，她右肩的医疗监测器显示，那些种子节点的活动模式开始改变，发出有规律的脉冲——不是危险的信号，而更像一种...心跳。与她生理心跳同步，也与顾锦城的心跳同步。
“它们是活的。”她睁开眼睛，声音里有一种科学家发现新现象的兴奋，“不是程序，不是机械植入物。是某种生物神经技术的产物。而且现在...它们在适应我们。”
顾锦城看着监测数据，做出了决定：“苏晴调查员，我需要你向总部传达两件事：第一，关于Spectra-x1本质的新假设；第二，关于我和宋博士目前的情况。但在得到进一步指示前，这次实验的所有数据必须完全保密。”
苏晴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我同意。但如果情况失控...”
“如果情况失控，我有应急预案。”顾锦城的语气不容置疑，“但现在，我认为我们刚刚获得了某种...优势。我们理解了敌人一部分的本质，而且我们体内有可以与之沟通的工具。”
宋墨涵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手指交缠。她能感觉到，通过那些重新配置的种子，一种微弱的连接正在他们之间建立——不是神经链接那种强烈的耦合，而是一种温柔的、持续的共鸣。
“我需要研究这种新连接。”她说，“如果我们可以有意识地控制它，而不是被它控制...”
“我们会找出办法的。”顾锦城承诺，“一起。”
苏晴看着两人，眼神中的警惕稍微缓和了一些。她从制服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型记录仪：“出于正式记录，我需要确认：你们两人都理解目前情况的特殊性和风险，并且自愿继续合作研究，是吗？”
顾锦城和宋墨涵对视一眼，然后同时回答：“是。”
“另外，”苏晴难得地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笑，“虽然场合不太合适，但作为调查员，我需要正式记录：根据地球联合防卫法规第188条，战时婚姻契约缔结双方需确认关系真实性。你们确认这段关系是基于真实情感，而不仅仅是战术考量吗？”
这个问题让实验室再次安静下来。所有医护人员、林皓轩的虚拟影像，都在等待答案。
顾锦城看向宋墨涵，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但眼神坚定。
“是的。”顾锦城回答，声音清晰，“是基于真实情感。”
宋墨涵补充道：“虽然我们还在...学习如何表达。”
苏晴点点头，在记录仪上输入了什么：“好的。那么我将在报告中注明，这段关系不会影响你们的职业判断，反而可能提供独特的协同优势。毕竟，”她看向两人仍然紧握的手，“在意识层面的战斗中，深度的信任可能是最强大的武器。”
记录完成后，苏晴转向门口：“我会在基地停留一周，协助调查和评估。在此期间，我希望每天听取你们的进展汇报。现在，你们应该休息了——尤其是宋博士。”
她离开后，实验室里只剩下医疗组和两人。
“她说的对，你需要休息。”顾锦城轻声对宋墨涵说。
“你也是。”她握紧他的手，“那些种子现在与你连接，你也需要监测。”
医疗官插话：“实际上，我建议你们暂时不要分开太远。根据种子显示的活动模式，它们在建立某种...距离敏感连接。当你们靠近时，信号稳定；当距离增加时，种子会出现应激性活动。”
顾锦城挑起眉：“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在进一步研究完成前，你们最好保持在同一物理空间。”医疗官的表情有些尴尬，“至少在同一生活区域。”
宋墨涵的脸更红了，但科学家的理性让她点点头：“合理的医学建议。我们需要观察这种连接的动态。”
顾锦城沉默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就这样安排。”他说，“我的指挥官宿舍有足够的空间。而且，”他看着宋墨涵，“那里也是我们的共同住所——从法律上讲。”
这不是浪漫的提议，而是基于医疗和安全考量的理性决定。但在两人对视的目光中，有某种超越理性的东西在流动。
“好。”宋墨涵最终回答。
在转移回生活区的路上，宋墨涵轻声问：“你害怕吗？关于那些种子，关于未来的不确定性？”
顾锦城推着她的轮椅，思考了很久才回答：“我害怕失去重要的人和事。但如果害怕能阻止我去保护它们，那我早就在战场上死了一百次。”
他停顿了一下：“而且现在，我不再是一个人面对恐惧。这改变了一切。”
宋墨涵靠回椅背，手轻轻覆盖在放着半块军牌的位置。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传来，但很快就被体温温暖。
在他们的意识深处，那些重组后的种子发出柔和的光，像星空中新生的微小星座，在两个曾经孤独的灵魂之间，建立起前所未有的连接。
战争仍在继续，敌人依旧在星空中潜伏。但在人类最前线的这个角落，一种新的可能性正在萌芽——不是武器的升级，也不是战术的革新，而是两个灵魂在极端环境下，找到的相互救赎的方式。
而在远方，Spectra-x1的碎片仍在缓慢聚合，带着它的痛苦、记忆和渴望，等待着人类最终的理解，或是最终的对抗。
但今晚，至少在这个基地里，有两个人将第一次在同一个屋檐下度过夜晚，不是因为爱情小说般的浪漫，而是因为战争、科学和命运交织出的，更加深刻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