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刚才的交谈中,祁同伟的谈吐和气度已让他深信不疑。
此刻,他已经把对方当成了真正的掌舵人。
“不必了。”
祁同伟摆了摆手,借着即将降临的夜色,站在田埂边,远远望着山坡上那间孤零零、歪斜着身子的破旧茅屋。
他双目微闪,抬手遥指那间破败的茅草屋,“那边是何处?”
李友田脸上顿时掠过一抹慌乱。
下意识脱口道:“那……是村里养鸡用的地方!”
“哦?”
祁同伟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那我可得去瞧瞧,最好能抓只土鸡,晚上加个菜。你觉得如何,达康主任?”
李达康一怔,虽摸不清祁同伟的真实用意,却仍点头应道:“村长啊,好好招待黄总,项目资金可是少不了的。”
“这……”
李友田眉头紧锁,正绞尽脑汁寻思托词,却见祁同伟脸色骤然转冷。
“看来村长舍不得了?”
“一只土鸡都吝于出手,村长,你们也未免太小气了些。”李达康趁机开口讥讽。
他心中还记恨着前些日子被逐出莽村的屈辱,如今逮住机会,岂会轻易放过?
“不……不是这样,我这……”李友田急忙摆手辩解。
祁同伟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迈开长腿径直朝那土坡走去!
李友田眼见阻拦无望,顿时面如土色。
“快去把村里能动的年轻人都叫来!”他心头涌上一股不祥预感,连忙低声吩咐李红伟。
“爸,他们……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李红伟阴沉地望着祁同伟与李达康渐行渐远的背影,眼中悄然闪过一抹杀意。
他总觉得,这位所谓的“黄总”,来头极不寻常。
“究竟哪里不对?”
他苦苦思索,忽然灵光一闪,浑身一震!
他与李友田对视一眼,彼此沉默。
李友田皱着满脸皱纹,显然也想到了关键之处,默默掏出烟杆,狠狠吸了一口。
“他和这个李达康……似乎太过熟络了。”
对!
这正是他们一直忽略的破绽!
一个商人模样的“黄总”,竟能与李达康配合得天衣无缝!
细细回想,今日自始至终,他们都在被这两人牵着鼻子走。
三言两语间,便点燃了李友田心中的贪欲。
“咱们就任由他们两个过去?”
李红伟低头用bb机发出讯息,收到回复后,眯起狭长的双眼。
“他们不该知道我们的计划才对。”
李友田眉头深锁,本想向上头汇报,可心底那份贪婪,又让他迟疑不决。
“况且,李大宝绝无可能向一个外人透露秘密,除非他不要家人活命……”
“你去召集所有可用的年轻人,暗中埋伏在四周。我先过去探一探虚实。”
略一思忖,李友田决定再给祁同伟一次机会。
低声叮嘱儿子一句后,他匆匆追了上去。
祁同伟与李达康已立于茅屋之前,眼前的景象令他们神色微变。
震惊之中,更蕴藏着难以压抑的怒火。
只因在这等连牲畜都不愿久留的污秽之所,竟住着一对母子!
屋内仅点着一盏昏黄油灯,微弱光芒勉强照亮四处漏风的破洞。
一位年迈老妇佝偻着身躯,双眼似盲,在角落里颤巍巍摸索着什么。
一名稍显年轻的中年男子背对门口,正架着一口漆黑大锅,锅底柴火仍在熊熊燃烧。
他耳力似有不便,未曾察觉身后的脚步声。
祁同伟缓步上前,静静立于其身后,凝视锅中翻滚的浑浊汤水——
几段萝卜,几片青菜。
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李达康嘴唇微微发抖。
他实在难以置信,在经济繁荣的京州市,在中心城的外围地带,竟还存在着如此困顿的一户人家!
他们仿佛被整个莽村所遗弃,
更被这个时代的变革彻底忽略!
祁同伟上一世便从案卷资料中了解到这对母子凄惨的境遇。
然而,阅读档案是一回事,亲临其境又是另一回事。
当年年少时记忆里那张被鲜血模糊的面容,此刻再度清晰浮现。
是的。
这两位无辜者,正是此次恶性事件中,唯一丧生的平民百姓!
他们成了整个莽村利益交换下的牺牲品!
换来的,却是李家父子数十年的权势与富贵!
“娘,饭好了。”
男人望着锅里翻滚的菜叶,脸上被岁月刻满沟壑,却仍挤出一个粗糙却温暖的笑容。
他捡起脚边的破碗,盛了一勺碎萝卜,小心翼翼地端到老母亲面前。
将汤凑近唇边,轻轻吹了吹,确认不再滚烫后,才用勺子缓缓喂进老人口中。
老人抿了一口,咧嘴笑了,露出仅存的几颗牙齿。
在昏黄的夕照下,她满脸温情地抬起手,颤抖着抚上男人的头顶。
“大宝,你也吃,一起吃。”
“娘,我刚吃过,吃得饱饱的。”
大宝笑着回应,轻柔地将母亲散落的白发别至耳后。
祁同伟望着锅底残留的残羹冷炙,深深吸了一口气。
“您好……”
他终于走上前,低声开口。
话一出口,又觉突兀。
似乎因自己打断了这份难得的温情而心生歉意。
“啊?”
男人猛然一颤,本能地回头。
看到来人后,立刻警觉起来,迅速挡在佝偻的老母身前,枯瘦蜡黄的脸上透出几分凶意。
“你们……你们还想干什么?我已经答应把那块地让给李友田了,还不够吗?!”
祁同伟静静注视着他紧攥碗沿的手。
那碗口破裂,因用力过猛,已割破指缝,渗出缕缕血丝。
可他浑然不觉,仍固执地站在颤抖的母亲前方,守护着这位风烛残年的亲人。
他这一生,卑微而渺小。
但就在这一刻,他无比高大。
祁同伟忽然觉得眼里像进了沙子。
李达康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意:“我们不是村里的人,我们是省委改造办的工作人员。”
“省委改造办?”
男人一时没听清,李达康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对方这才略显放松。
“大宝,是上面来的干部吗?”
躲在阴影中的老人一听,神情顿时激动起来。
“是的,娘,他们是省里来的领导……”
老人摸索着上前,一把抓住祁同伟的手。
祁同伟几乎不敢相信,一位年逾八旬、瘦骨嶙峋的老人,竟能有如此有力的握紧。
“也许,这就是希望的力量吧……”
他一时失神。
“大宝,快把你藏的那点肉拿出来,好好招待两位贵客!”
“娘,那是咱们留着过年吃的,再说……他们也帮不了咱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