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触网”的惨败,像一块沉重而冰冷的巨石,压在林帆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接连几天,他都有些萎靡不振,待在村委会那间简陋的宿舍里,不愿出门。窗外村民们的目光,哪怕只是无意间扫过,他都觉得仿佛带着“大山叔”那样的嘲讽。电脑屏幕上那个孤零零、差评缠身的“云岭山珍”店铺,他更是没有勇气再去点开。
自我怀疑如同疯长的藤蔓,缠绕着他。他开始怀疑自己选择来到云岭村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怀疑自己那些看似先进的知识和理念,在这片厚重而复杂的土地上,是否真的有用武之地。他甚至萌生了一丝退意,想着是否应该像其他同学一样,回到熟悉的城市,找一份体面而规律的工作。
就在他沉浸在挫败的泥沼中难以自拔时,阿雅再次出现了。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大道理,也没有指责他当初的冒进,只是在一天早饭过后,敲响了他的房门。
“别在屋里闷着了,走,带你去个地方,见个人。”阿雅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干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活力。
林帆抬起头,眼神有些黯淡,勉强问道:“见谁?”
“一个跟你一样,曾经摔过跟头,但现在算是站稳了脚跟的人。”阿雅笑了笑,“或许,他能告诉你,咱们这云岭村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带着一丝困惑和残余的沮丧,林帆跟着阿雅出了门。他们没有在村里停留,而是沿着一条更窄、蜿蜒向上的山间小路,向村子后山走去。路两旁的草木更加茂盛,空气也愈发清新。走了约莫半小时,在一片相对平缓、向阳的山坡上,出现了一片用竹篱笆围起来的场地。
还未走近,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鸡鸣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生机。隔着篱笆,可以看到成群的土鸡在林木下、草丛间自由地踱步、觅食。这些鸡毛色光亮,精神抖擞,与村里零星散养的那些截然不同。鸡场的一角,搭建着几座设计合理、通风良好的棚舍,旁边还有一片开辟出来的菜地,种着些应季蔬菜。
一个穿着胶鞋、戴着草帽的年轻汉子,正提着篮子,熟练地在鸡群中捡拾着鸡蛋。看到阿雅和林帆,他直起身,露出一个憨厚而爽朗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
“阿雅姐,来啦!”他招呼着,目光随即落在林帆身上,带着几分好奇,“这位就是新来的林干部吧?”
“阿峰,这就是林帆。林帆,这是阿峰,咱们村为数不多留在家里搞事业的年轻人,也是咱们这片搞生态养鸡搞得最好的。”阿雅介绍道。
阿峰看起来比林帆大不了几岁,皮肤是长期户外劳作形成的古铜色,身材精壮,眼神明亮而务实。他放下篮子,在旁边的水桶里洗了洗手,招呼两人在鸡场边一棵大树下的石头上坐下。
“林干部,听说你前几天搞那个网店,不太顺利?”阿峰开门见山,语气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种“我懂”的理解。
林帆的脸微微一热,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苦笑道:“惨败。鸡蛋碎了一大半,差评如潮。”
阿峰闻言,不但没有意外,反而哈哈笑了起来,他指着自己这片颇具规模的鸡场说:“你知道不?我刚开始搞的时候,比你这惨多了!”
不用林帆多问,阿峰就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讲述他自己的“血泪史”。
“我跟你一样,也是在外面打过工,见过点世面,觉得老家这青山绿水的,搞生态养殖肯定有搞头。一开始,也是凭着一股子热情,觉得养鸡嘛,有什么难的?把鸡苗往山上一放,让它们自己找吃的,不就是生态了?”
他拿起地上的一个小石子,在手里掂量着,眼神里流露出对往事的回忆。
“结果呢?第一批进了五百只鸡苗,没两个月,死得就剩下一百来只!”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痛惜,“为啥?不懂防疫啊!山里晚上温度低,温差大,小鸡抵抗力弱,一场病过来,倒下一大片。还有黄鼠狼、老鹰这些天敌,防不胜防。光是补鸡苗的钱,就差点把我那点本钱折腾光。”
林帆认真地听着,这和他想象中的“生态养殖”完全不同。
“后来我才明白,”阿峰的语气变得沉稳起来,“搞农业,尤其是养殖,光有热情不行,你得尊重这地上的规律,不能想当然。鸡要怎么养才不容易生病?棚舍怎么建才能既通风又保温?饲料怎么配比才能保证营养又控制成本?还有这防疫,什么时候该打什么疫苗,一点都马虎不得!”
他指了指鸡场里那些看似随意,实则精心布局的设施:“你看我这鸡场,分了区,轮换着放养,让草地有时间恢复,也减少了疫病交叉感染的风险。饲料主要是玉米、豆粕,加上它们自己在山里找的虫子、青草。水是引过来的山泉水。防疫更是头等大事,定时、定点,一样不能少。”
阿峰站起身来,带着林帆和阿雅在鸡场里边走边看,详细讲解着每一个细节:
“你看这个食槽,这么设计是为了减少浪费,也避免被雨水污染。”
“这边是产蛋区,铺了干净的干草,定期更换,这样才能保证鸡蛋的清洁。”
“还有这包装,”他拿起一个专门定制的、带有防震气柱的鸡蛋包装盒,“这是我后来专门找厂家设计的,里面每个鸡蛋都有独立卡槽,填充缓冲材料。就这,我还不敢保证经过咱们那山路百分百不碎,但起码破损率能控制在很低的范围了。”
林帆看着阿峰如数家珍般地介绍,听着他那些来自实践、带着泥土气息的经验,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阿峰没有读过多少市场营销、电子商务的理论书籍,但他用自己的失败和摸索,总结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符合云岭村实际的生产逻辑。他解决的,正是林帆之前忽略的、最基础也最关键的“产品本身”和“供应链保障”问题。
“林干部,”阿峰看着林帆,语重心长地说,“我听说你是大学生,有文化,脑子活,这是你的优势。但咱们这云岭村,有它自己的脾气和规矩。你想带着它往前走,不能光站在外面指手画脚,你得先弯下腰,沉下心,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一份子,真正去了解它,读懂它。地里的庄稼,圈里的牲口,它们不会骗人,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
这番话,如同一声洪钟,在林帆耳边嗡鸣作响,将他从自怨自艾的泥潭中彻底震醒。他之前的失败,根源就在于“想当然”,在于脱离了这片土地的实际规律,试图用一套看似先进的“空中楼阁”来生搬硬套。
他看着阿峰那双粗糙却充满力量的手,看着这片生机勃勃的鸡场,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愧和醒悟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对阿峰说:“阿峰哥,谢谢你!你这堂课,比我在学校里读的任何一本书都有用!”
从那天起,林帆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彻底放下了名牌大学生的架子和优越感,撕掉了身上那层不切实际的“救世主”标签。他不再整天抱着电脑空想,而是跟在阿峰后面,虚心请教养殖的细节;他跑到田间地头,向那些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老农请教不同作物的习性、节气和土壤的要求;他甚至挽起裤腿,下到水田里,体验插秧的艰辛与技巧。
他的皮肤晒黑了,手上磨出了水泡,衣服常常沾着泥土,但他眼神里的光芒却越来越踏实,越来越坚定。他开始真正地“沉”到田野里,用双脚丈量云岭村的每一寸土地,用双手触摸这里的真实温度。这堂由失败引出的、在田野里进行的课堂,虽然没有任何教材和讲义,却比任何理论灌输都来得深刻、来得透彻。它让林帆完成了从漂浮于表面的“观察者”,到试图扎根泥土的“参与者”的关键转变。
而在经历了这番脱胎换骨般的沉淀之后,一个更加清晰、更具操作性的思路,也开始在他心中慢慢酝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