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攻关小组的成立,如同在迷雾中点亮了一座灯塔,指明了航向,但航行本身的艰难险阻,却丝毫未曾减少。相反,随着“兵团”驶入技术的深水区,风浪愈发猛烈,暗礁层出不穷。
“失败是常态。”这句话不再是写在项目计划风险栏里的一句空话,而是化作了每一天、每一小时都在发生的、冰冷而残酷的现实。进展不是缓慢,而是在“前进两步,后退三步”的泥沼中艰难挣扎。
第一次重大的、系统性的失败,来自林雪团队寄予厚望的“自适应网格优化算法”第一版完整原型。
经过数月的艰苦攻关,王梓轩和算法组的同事们,融合了理论推导、开源代码借鉴以及从刘工老笔记里获得的灵感,终于搭建起了自主算法的初步框架。在进行了大量的小规模、简化模型的测试后,结果看起来相当不错,甚至在某些特定案例上,效率比原有的商业软件还有所提升。
团队内部洋溢着一种久违的、近乎雀跃的气氛。连日的阴霾似乎被这道曙光驱散。王梓轩更是兴奋不已,感觉自己终于一雪前耻,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林雪虽然保持着谨慎,但内心也难免升起一丝希望。她批准了进行一次全尺寸、高保真的复杂传感器模型仿真测试,这是验证算法能否投入实用的关键一步。
仿真任务被提交到了研究所的高性能计算集群上,预计需要运行三十六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算法组的成员们几乎每隔一会儿就要刷新一下任务队列,看着进度条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心情既紧张又期待。
第三十六小时,仿真任务状态栏终于跳变成了“完成”。
王梓轩几乎是扑到电脑前,迫不及待地点开了结果文件。然而,屏幕上显示出的,不是预想中光滑、符合物理规律的场分布云图,而是一片混乱、扭曲,甚至出现了物理上不可能存在的奇异值的垃圾数据。
“这……这不可能!”王梓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声音因为震惊而变调。他快速检查着日志文件,发现了大量关于“矩阵奇异”、“迭代发散”的错误警告。
“是边界条件处理的问题?还是非线性迭代器的设置?”他喃喃自语,双手飞快地敲击键盘,试图定位问题根源。
但更深入的分析带来了更深的绝望。问题并非出在某个简单的参数设置错误,而是源于他们算法核心的一个底层假设——在处理多材料界面极端变形时,他们引入的一个简化模型存在致命缺陷。这个缺陷在简单模型中不明显,但在全尺寸复杂模型中,被急剧放大,最终导致整个计算崩溃。
数个月的心血,无数个不眠之夜,堆积如山的演算草稿……全部因为这一个底层架构的致命漏洞,而宣告无效。推倒重来,是唯一的选择。
实验室里,刚刚升起的那点希望之火,被这盆冷水彻底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死寂。王梓轩瘫坐在椅子上,双眼失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这一次的失败,比之前任何一次调试失败都更加沉重,因为它摧毁的是方向性的信心。
几乎在同一时间段,徐航团队也迎来了他们的“至暗时刻”。
经过前期大量的虚拟验证和架构探索,他们筛选出的最有潜力的专用芯片架构方案,终于完成了详细的电路设计,送到了国内一家顶尖的流片工厂进行第一次工程流片(试生产)。
芯片设计,尤其是先进制程的芯片设计,流片费用是一个天文数字。每一次流片,都意味着数以百万计甚至千万计的经费投入,以及长达数个月的等待周期。
等待的日子里,徐航团队一边继续优化后续设计,一边忐忑不安地祈祷。当装着第一批晶圆和封装好样片的保密箱被专人护送到实验室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测试台上,精密仪器连接着那颗凝聚了无数心血的芯片。通电、加载测试向量……一开始,基本功能测试通过,大家稍稍松了口气。但随着测试深入,进行到高性能计算核心的满负荷压力测试时,问题出现了。
芯片的功耗远超设计指标,发热严重,并且,在长时间高负载运行下,会出现间歇性的计算错误。
“是功耗管理单元的设计缺陷?还是时钟网络分布有问题?或者底层标准单元库的模型不准确?”徐航团队的骨干们围着测试数据,激烈地讨论着,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难看。
最终的诊断结果令人沮丧:问题出在芯片的时钟树上。由于对自主设计的新架构在超高频下的信号完整性估计不足,时钟到达不同计算单元的时间存在微小偏差(时钟偏移),在极端条件下导致了时序违例,从而引发计算错误。
这是一个底层设计问题,无法通过软件修补解决。意味着这第一次流片,虽然不能说是完全失败,但得到的是一批存在固有缺陷、无法满足实际应用需求的芯片。巨额经费和宝贵的几个月时间,换来的是沉甸甸的教训。
消息传到联合小组,所有人的心头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而李厂长那边,则陷入了一种更磨人的、仿佛西西弗斯推石上山般的循环。
特种陶瓷材料的纯化工艺,始终卡在最后一个门槛上。实验室里,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炉的试验料被取出来,进行各项性能检测。
“李厂长,最新一批的材料,常温性能、绝缘性能都达标了,甚至部分指标还略有超出!”年轻的技术员兴奋地跑来汇报。
李厂长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只是沉声问:“高温稳定性呢?尤其是在目标工作温度下的长期老化测试数据出来没有?”
技术员的声音低了下去:“老化测试……进行了两百小时,性能衰减还是超过了设计许可范围。微观结构分析显示,有微量杂质在晶界处偏聚,应该是导致性能衰退的主要原因。”
“还是差一点点……就他妈差这么一点点!”李厂长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上面的零件嗡嗡作响。就是这“一点点”的杂质,这“一点点”的性能衰减,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量产的前面。每一次改进工艺,都感觉触摸到了成功,但最终的测试数据总是无情地给出“不合格”的判决。
这种“希望-失望”的反复循环,极大地消耗着人的精神和意志。厂里的老师傅们,脸上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笃定,多了几分麻木和疲惫。
失败,成了家常便饭。每一次失败,都不仅仅意味着数月心血的白费,更是巨额国家经费的消耗。压力像不断上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着每一个人。
团队成员熬夜成了常态。实验室和办公室的灯光,在深夜的城市一角,固执地亮着,像是黑暗中挣扎的萤火。泡面、咖啡、浓茶成了维持精神的必需品。
有人病倒了。先是王梓轩,因为连续熬夜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得了重感冒,高烧不退,被林雪强行命令回家休息。但他只躺了一天,就又戴着口罩出现在实验室,声音沙哑地说:“在家待着更慌,在这里看着代码,哪怕debug不成功,心里也踏实点。”
接着是徐航团队里一位负责后端物理设计的女工程师,因为长时间盯着屏幕和巨大的精神紧张,突发眩晕症,被同事扶去了医务室。医生说需要静养,但她第二天依旧苍白着脸出现在工位上,只是手边多了一瓶缓解眩晕的药。
更让人心痛的是,团队里开始有人萌生退意。一位入职不久、原本充满热情的年轻博士,在经历了接连不断的挫折后,私下里向林雪提出了辞职。他痛苦地说:“林老师,我不是怕吃苦,也不是不认同项目的意义。我只是……看不到希望。感觉我们就像在对着一个无底洞投入一切,却连个回声都听不到。我受不了这种无尽的消耗,对不起……”
林雪看着眼前这个才华横溢却满脸迷茫的年轻人,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没有用大道理挽留,只是平静地向他讲述了刘工当年手算数据的故事,讲述了“争气钢”研发过程中经历的无数次失败,然后说:“我理解你的选择。这条路确实比想象中难走得多。但希望你记住,无论去哪里,都不要失去面对失败的勇气。科技攀登的路上,失败才是主旋律,成功只是偶尔的奖励。”
年轻人最终还是离开了,他的离去,像一根刺,扎在留下每个人的心里。
林雪和徐航也身心俱疲。林雪的眼角出现了细密的皱纹,那是长期睡眠不足和过度思虑留下的痕迹。徐航的鬓角,不知何时添了几缕刺眼的白发。他们不仅要承担技术上的领导责任,更要承受来自上级的进度询问、经费管理的压力,以及维系团队摇摇欲坠的士气的重任。
深夜,办公室里往往只剩下他们两人。有时,他们会抛开所有技术文档,只是静静地坐一会儿,或者泡两杯浓茶,互相说几句鼓励的话。
“又走了一个。”林雪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有时候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太急了,给他们的压力太大了?”
徐航揉了揉眉心,叹口气:“压力是客观存在的,不是我们给的。清单卡在那里,时间不等人。留下的人,都是经过淬炼的真金。我相信,只要我们不倒下,团队就散不了。”
他看向林雪,目光坚定:“还记得刘工说的吗?科技工作者的价值,就是在没办法的时候,想出办法来。我们现在就是在没办法里硬找办法。失败怕什么?一次流片不行,就分析原因,再来第二次!算法有漏洞,就挖地三尺,把它找出来,补上!材料差一点,就一点一点磨,直到磨达标为止!”
林雪看着徐航眼中那不曾熄灭的火光,感受着他传递过来的力量,心中的动摇渐渐平复。她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你说得对。我们不是在为一份工作、一个项目而战。我们是在为国家突破一个战略瓶颈而战。这点失败,这点压力,算什么?”
他们知道,抱怨没有用,退缩更没有用。唯一的出路,就是顶着压力,迎着失败,一次又一次地发起冲锋。哪怕头破血流,哪怕身心俱疲,也必须坚持下去。因为他们的身后,是国家科技自立的期望,是打破封锁的唯一途径。
失败的阴云依旧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但在那云层的最深处,在那些疲惫却依然闪烁的目光中,一种被失败反复锤炼后愈发坚韧的、名为“战略定力”的东西,正在悄然生长。它无声地支撑着这些科研工作者,在看似无尽的黑暗中,等待着,寻找着那一道必将到来的、微弱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