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志愿者带来的温暖余韵尚未完全散去,乡村生活的现实浪潮便裹挟着新的、更为尖锐的问题,拍打而来。这一次,涉及的不再是便捷的沟通或娱乐,而是关乎每个人切身利益的核心领域——金融。
镇上的信用社,响应上级关于推动数字普惠金融、便利农村居民享受金融服务的号召,派了年轻的业务员小马到各个村子进行推广。小马二十出头,穿着笔挺的制服,带着一叠宣传单和一台便携的终端设备,在村委的小广场前摆开了阵势。
他的推广重点,是鼓励村民,特别是那些需要定期领取各种政府补贴的老人,开通手机银行。
“大爷大妈,叔叔阿姨们,都来看看啊!”小马拿着扩音喇叭,声音洪亮,充满了干劲,“现在国家政策好,各种补贴直接发到社保卡里!开通我们信用社的手机银行,坐在家里,动动手指,就能查余额、能转账、能缴费,再也不用大老远跑到镇上网点了!方便得很!”
宣传单上印着手机银行App的界面,色彩鲜艳,功能图标琳琅满目,旁边配着“随时随地,理财无忧”、“一键操作,安全便捷”等诱人的标语。
一些比较年轻、或者对新生事物接受度高的村民围了上去,好奇地询问着。但更多的老人,包括刚刚在志愿者那里学到些皮毛的春娥婶等人,则站在外围观望,脸上带着犹豫和疑虑。
九叔公也背着手站在人群后面,眉头紧锁,听着小马滔滔不绝地介绍手机银行如何省时省力,如何赶上时代潮流。
林帆和阿雅正好从村委办公室出来,看到这一幕,便停下脚步观察。林帆想起昨天自己对深层冲突的预感,心里隐隐觉得,小马这场看似便利民生的推广,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果然,当小马鼓励大家现场办理,并特意提到“以后领补贴就不用跑路了”时,九叔公忍不住了,他拨开前面的人,走到小马面前,声音沉浑地问道:“后生仔,你说得天花乱坠,我问你几个事。”
小马一看是位年纪大的长辈,连忙堆起笑容:“老爷子您请问。”
“第一,你说钱放在这手机里,”九叔公举起他那部老年手机,“它安不安全?我这手机要是丢了,摔了,被偷了,那里面的钱是不是就没了?跟存折不一样,存折丢了还能挂失,这手机里的钱,我怎么挂失?”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周围不少老人都跟着点头,这正是他们最担心的事情之一。
小马显然受过培训,流畅地回答:“老爷子放心,手机银行有多重安全保障!需要登录密码,还有支付密码,而且钱不是存在手机里,是存在银行的系统里,手机只是一个工具……”
“工具?”九叔公打断他,“工具坏了咋办?我听说还有啥……病毒?中了病毒钱是不是就没了?”
“我们有专业的防护措施……”
“别跟我说那些听不懂的!”九叔公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就告诉我,万一,我说万一,我手机丢了,钱被人转走了,你们银行管不管赔?”
小马的笑容有些僵硬了:“这个……我们需要根据具体情况,由公安机关认定后……”
“那就是不一定赔咯?”九叔公抓住了他话语里的不确定性,声音提高了几分,“那跟我把现金藏炕席底下有啥区别?藏炕席底下还能摸得着看得见!”
围观的老人中响起一阵附和声。
“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心里不踏实!”
“我听说隔壁村有后生网上被骗了好几千呢!”
小马试图控制局面:“老爷子,那是电信诈骗,跟我们正规的手机银行是两码事……”
“我分不清啥诈骗不诈骗!”九叔公情绪上来了,他指着宣传单上那个二维码,“我就问你,我要是去取钱,在你们那机器上(指Atm),取出来一张假钱,咋办?你们认不认?”
“Atm取出假钞的概率极低,而且我们都有冠字号码记录…”
“极低?那就是有咯?有的话,你们认不认?!”九叔公步步紧逼,他关心的不是概率,而是出了问题后,他作为一个普通老人,能否得到确切的保障和兜底。这种基于漫长生活经验形成的、对实体凭证和面对面交易的习惯与信任,不是几句“安全便捷”的口号就能轻易瓦解的。
小马被问得有些招架不住,他接受的培训主要是如何引导操作、介绍功能,面对这种基于深层不信任和风险焦虑的连环质问,他那些标准化的说辞显得苍白无力。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带上了一丝属于年轻人的烦躁:“老爷子,您不能总想着这些小概率事件啊!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大家都在用,就您这么多问题!这是趋势,您得学着适应!”
这句话,像一根点燃的火柴,丢进了九叔公积压已久的不满情绪中。
“适应?我适应不了!”九叔公猛地一跺脚,脸涨得通红,花白的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他伸手指着小马,又仿佛是指着小马身后所代表的那个飞速旋转、让他感到晕眩和格格不入的数字时代,激动地吼道:
“你们说的天花乱坠,这个方便那个先进,逼着我们学这个用那个!不就是想让我这把老骨头,拼命跟上你们年轻人的步子吗?!跟不上咋办?跟不上就活该取不了快递?领不了补贴?办不了事?!跟不上就活该被你们扔下吗?!”
“跟不上就活该被扔下吗?”
这句话,如同一声炸雷,在小广场上空回荡,震得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它不再是针对手机银行安全性的具体质疑,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对整个数字化浪潮中弱势群体处境的悲鸣与控诉。它撕开了“普惠”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其下可能存在的、冷酷的“优胜劣汰”逻辑。
小马愣住了,张着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而站在不远处的林帆,感觉这句话像一记沉重的闷锤,狠狠砸在了自己的心口上。一股混合着震惊、羞愧和彻悟的复杂情绪瞬间席卷了他。
他回想起自己站在县城会议室里,意气风发地展示着用数字技术“赋能”乡村的宏伟蓝图;回想起牛博士对着复杂的App界面侃侃而谈;回想起小敏精心设计着那些村民听不懂的直播话术……他们一直以“赋能者”、“引领者”自居,带着技术和模式的优越感,想要“提升”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们。
他们从未想过,他们所以为的“赋能”,对于那些难以跟上步伐的老人来说,是否可能演变成一种无形的“逼迫”?当社会运转的齿轮越来越依赖数字技术时,那些无法顺利咬合上这些齿轮的人,是否真的正在被无声地“抛弃”?九叔公的怒吼,不是无理取闹,而是替无数沉默的“九叔公”、“春娥婶”们,发出了被忽视的呐喊。
数字鸿沟,不仅仅意味着获取信息和服务的不便,更深层次上,它可能导致参与社会权利和分享发展成果的机会丧失,甚至带来被边缘化的风险和恐惧!
阿雅也深受震动,她下意识地抓住了林帆的胳膊,低声说:“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林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冲击中冷静下来。他知道,此刻不是沉浸于情绪的时候。他快步走上前,先是扶住因为激动而有些气喘的九叔公,温声道:“九叔公,您别生气,慢慢说,身体要紧。”
然后,他转向面色尴尬又带着些不服气的小马:“小马同志,你的工作我们理解,也是为了方便大家。不过,老人家的顾虑也是实实在在的。你看这样行不行,今天先到这里,关于手机银行的安全保障和风险赔付机制,如果能有更清晰、更让人信服的说明,比如书面的承诺或者更直观的案例,可能大家更容易接受。硬推广,效果可能不好。”
小马看了看情绪激动的九叔公,又看了看周围明显带着疑虑的村民,也知道今天这事是办不成了,只好借坡下驴,收拾东西,有些沮丧地离开了。
人群渐渐散去,但九叔公那句“跟不上就活该被扔下吗?”的质问,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在场每一个有心人的心里,尤其是林帆。
他扶着九叔公,慢慢往家走。老人还在絮叨着:“……就知道搞些虚头巴脑的,一点都不实在……”
林帆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听着。他将九叔公送回家,安顿好,然后和阿雅沉默地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反思。
过了很久,林帆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阿雅,我们之前,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阿雅点了点头,眼神复杂:“我们只想着怎么把技术‘给’出去,却没想过他们是不是真的想要,能不能接得住,接不住的时候会不会害怕,会不会被落下……”
“赋能……”林帆重复着这个他们曾经无比笃信的词,此刻却感觉无比沉重,“如果所谓的‘赋能’,最终导致了一部分人被排除在主流生活之外,那它就不是赋能,是筛选,是……抛弃。”
他停下脚步,望向那片他立志要改变的乡土,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坚定。
“我们必须重新思考我们做的事情。技术很重要,模式也很重要,但比这些更重要的,是‘人’。是不能抛弃任何一个人的底线和温度。”
“我们需要一场彻底的改变了。”林帆对阿雅,也是对自己说道,“从思路,到方法,可能都需要转向。”
如何转向?转向何方?具体的答案还没有浮现。但一颗名为“不抛弃”的种子,已经随着九叔公那声振聋发聩的质问,深深地埋进了林帆的心底,并开始破土发芽。他知道,下一次团队会议,将不再仅仅讨论技术和营销,而是要直面这个更本质、也更严峻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