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难财背后的幽灵》引发的舆论海啸,在孤岛上空持续激荡,
其回响远远超出了市井巷陌的议论和报章上的笔墨官司。
真正决定“明镜”生死存亡的力量,开始从暗处显现出狰狞的轮廓。
当民意的浪潮触碰到权力的礁石时,更冰冷、更直接的打击如期而至,
且精准地瞄准了“明镜”最脆弱的环节——其存在的“合法性”。
同福里37号,这栋藏身于陋巷的石库门民居,此刻仿佛暴风雨中摇曳的孤舟。
虽然韩笑加强了警戒,方启明和苏雯也尽量减少了不必要的外出,
但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
从四面八方弥漫开来,渗透进每一道砖缝。
街角多了一些看似无所事事、目光却异常警惕的陌生面孔;
夜间,似乎总有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在巷口徘徊。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监视和威慑,宣告着游戏规则的改变——
对方不再满足于舆论上的隔空骂战,而是动用了更实质性的力量。
压力首先以一种“正式”而冰冷的方式降临。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预示着某种不祥。
一阵沉闷却不容置疑的敲门声响起,节奏稳定而有力,
完全不同于往常阿诚或邮差那种带着特定暗号的敲击。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韩笑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后,透过门缝向外窥视。
林一和冷秋月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方启明和苏雯则紧张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门外站着两名男子。一人年约四十,穿着熨烫平整的深色西装,
戴着金丝眼镜,面容冷峻,手中提着一个公文包,气质更像是一名高级文官或律师。
另一人则年轻些,穿着巡捕房警官的制服,
腰杆笔挺,眼神锐利,手按在腰间的枪套旁,显然是随行的警卫。
他们的身后,还隐约可见几名穿着制服的法籍安南巡捕在巷口把守。
是官方的人!而且级别不低!
韩笑回头,对林一和冷秋月做了个口型:“巡捕房的,带头的像个官儿。”
冷秋月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旗袍,
对林一和韩笑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她走到门后,平静地拉开了门闩。
“请问找谁?”冷秋月的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冷静。
为首的西装男子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盖有法租界公董局和巡捕房联合印章的公文,
语气公事公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请问是‘明镜通讯社’的负责人冷秋月女士吗?
我是公董局秘书处的杜邦(dupont)先生,这位是巡捕房政治部的孙探长。
我们奉命,就贵社近期刊发的某些报道,请冷女士前往公董局协助调查。”
“协助调查?”冷秋月眉头微蹙,“关于哪篇报道?我们所有的报道都基于事实。”
杜邦秘书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冷女士,具体事项,需要到办公室详谈。
目前租界内谣言四起,社会情绪不稳,公董局和巡捕房有责任维护稳定,
防止有害信息扩散。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他的话滴水不漏,将传讯包装成“维护稳定”的正当行为。
韩笑在门后听得火起,几乎要冲出来,被林一用力按住。
林一摇了摇头,眼神示意他冷静。此刻硬抗,只会授人以柄,给对方动用武力的借口。
冷秋月心知肚明,这是一场无法回避的鸿门宴。
她沉默了几秒,抬头迎上杜邦秘书冰冷的目光:“我需要带一位同事陪同吗?”
“不必了。”孙探长生硬地打断,
“只是例行问询,请冷女士单独前往即可。”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
“好,我跟你们去。”冷秋月不再多言,
转身对屋内的林一和韩笑递过一个“放心”的眼神,便跟着杜邦和孙探长走出了大门。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法租界公董局,一间装潢考究却气氛压抑的询问室内。
冷色的灯光照在光洁的长条桌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旧家具、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雪茄烟味。
冷秋月独自坐在桌子一侧,对面是杜邦秘书、孙探长,
还有一位始终沉默、低头记录的法籍官员。没有茶水,没有寒暄,只有冰冷的审视。
“冷女士,”杜邦秘书开门见山,将几份《明镜》通讯,
特别是《国难财背后的幽灵》那一期,推到桌子中央,
“我们注意到,贵社近期的报道,内容敏感,
指控严重,在租界内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和不安。”
“我们只是报道了事实。”冷秋月平静地回答。
“事实?”孙探长冷哼一声,手指用力点着报纸,
“你所谓的‘幽灵’、‘某些势力’、‘跨越多年的走私网络’,
证据在哪里?消息来源是什么?这种含沙射影、指向不明的报道,
极易引发公众误读和社会恐慌,已经严重扰乱了租界的社会秩序!”
“我们的报道中有具体的时间、地点和事件描述,逻辑链条清晰。
如果巡捕房认为报道失实,大可以依据这些线索去调查核实,
而不是来质问揭露问题的媒体。”冷秋月反击道。
杜邦秘书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平稳,却更显阴冷:
“冷女士,你要明白当前的局势。租界是中立区,维持稳定是最高原则。
你们的报道,无论真假,其产生的效果,已经对稳定构成了威胁。
我们收到多方反映,包括一些有影响力的商界和侨界人士,都对贵社的报道方向表示严重关切。
他们担心,这会破坏华洋和谐,甚至引发不必要的国际纠纷。”
他所谓的“多方反映”和“有影响力人士”,无疑指向了青瓷会及其背后势力施加的压力。
“公董局和巡捕房的态度很明确,”杜邦秘书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逼视着冷秋月,
“希望贵社以大局为重,立即停止刊发此类煽动性报道。
并且,为了澄清事实,消除不良影响,请贵社交出与《国难财背后的幽灵》一文相关的所有原始采访记录、
照片底片、线人联系方式等消息来源和证据材料,由我方进行核实。”
图穷匕见!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明镜”自断经脉,交出最核心的机密和护身符!
一旦交出原始证据,不仅“明镜”将失去立足之本,
所有提供线索的线人、乃至林一和韩笑,都将暴露在极度的危险之下!
冷秋月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对不起,保护消息来源是新闻行业的基本准则,也是我们的底线。
原始证据是我们的采访成果,不能交出。如果公董局需要核实,
我们可以提供报道中提及的、可以公开查证的信息点。”
“底线?”孙探长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
“在租界的法律和秩序面前,你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如果拒不配合,我们将以‘散布谣言、扰乱治安’的罪名,
立即吊销‘明镜通讯社’的登记执照,查封你们的办公地点,
并追究相关人员的法律责任!到时候,恐怕就不只是问询这么简单了!”
吊销执照!查封!追究法律责任!这是最后通牒。
对方已经撕下了“协助调查”的伪装,露出了赤裸裸的威胁。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冷秋月能感受到对面三人目光中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她的肩上。
她紧紧攥着放在膝上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她知道,此刻的任何妥协或强硬顶撞,都可能带来毁灭性的后果。她需要周旋,需要时间。
“杜邦先生,孙探长,”冷秋月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但立场依旧坚定,
“‘明镜通讯社’的报道,旨在揭露黑暗,警醒世人,并非为了扰乱秩序。
保护消息来源,不仅是行规,也是为了保护那些敢于说出真相的普通人。
如果公董局认为我们的报道有问题,我们可以暂停刊发类似主题的文章,进行内部核查。
但交出所有原始证据和线人信息,这个要求,我们无法接受。
这违背了新闻工作的基本原则,也必将寒了所有渴望真相的人心。”
她的话不卑不亢,既表明了配合的态度(暂停刊发),又守住了核心底线(不交来源),
将皮球踢回给对方,同时暗示了可能引发的舆论反噬。
杜邦秘书和孙探长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显然没料到冷秋月如此难缠。
沉默了片刻,杜邦秘书才冷冷开口:
“冷女士,你的态度,我们会如实上报。但公董局和巡捕房的耐心是有限的。
给你们24小时考虑。明天这个时候,如果得不到令人满意的答复,我们将采取必要措施。”
问询在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冷秋月被“送”出公董局大楼,重新回到街上时,
午后的阳光显得格外刺眼,她却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回到同福里37号,将情况告知林一和韩笑后,小楼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妈的!这帮王八蛋,终于动用官面上的力量了!”韩笑怒不可遏,“吊销执照?他们敢!”
“他们真的敢。”林一的声音异常冷静,他走到窗前,撩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似乎并无异常的街道,
“青瓷会的能量,比我们想象的更大。他们能渗透进公董局和巡捕房高层,施加压力。
所谓的‘维护稳定’,不过是铲除异己的借口。”
“我们现在怎么办?”方启明和苏雯脸上写满了担忧,
“交出证据是死路,不交,他们明天就会来查封!”
冷秋月疲惫地坐下,揉了揉眉心:
“他们给了24小时,这是最后通牒,也是一个缓冲期。我们必须在这24小时内,想出对策。”
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重重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官方力量的直接介入,意味着“明镜”的生存空间被急剧压缩,
他们面临的已不仅仅是暗处的刺杀和舆论的围剿,
而是来自权力机构的、看似“合法”的碾压。
是妥协求生,还是硬抗到底?妥协意味着前功尽弃,甚至可能被对方利用证据反咬一口;
硬抗则可能意味着“明镜”被连根拔起,所有人面临牢狱之灾甚至更糟的下场。
绝境,似乎再次降临。然而,每一次绝境,也意味着破局的契机。
这24小时,将决定“明镜”的命运,也考验着这个小小团队的智慧、勇气和决心。真正的风暴,已经登门入室。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