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殿内熏香袅袅,是栾大特制的“凝神香”,能令人神思清明,飘飘欲仙。
刘彻半阖着眼,享受着这份虚幻的静谧,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笑意。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长生的大门。
“败——!”
一个字,如同一柄淬了冰的重锤,毫无征兆地砸下!
那扇虚幻的长生之门,连同刘彻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然后寸寸碎裂。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的仙气瞬间被刺骨的寒意取代。
“你说什么?”
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
一个浑身浴血的信使,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
“砰!”
他重重叩首,额头磕在冰冷的金砖上,鲜血混着浊泪,泣不成声。
“陛下!”
“败了!”
“平西将军李息、征西将军徐自为……败了!”
信使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羌人使诈,诱敌深入,我军十万大军……中计了!”
“断粮!被围!弟兄们……死伤惨重!还有数千百姓被……被掳走了!”
轰!
刘彻的脑子“嗡”的一声,刹那空白。
他踉跄后退一步,一把从信使高举的头顶夺过那份军报。
入手,黏腻湿滑。
是还没干透的血,将捆绑竹简的丝绳都浸透成了暗红色。
他的手,那双曾挽起三石强弓、执掌天下权柄的手,此刻竟抖得不成样子。
一次,两次,都未能解开那被血粘住的死结。
他暴躁地一把扯断丝绳,竹简“哗啦”一声散开。
一行行血字,歪歪扭扭,像无数条嗜血的蜈蚣,疯狂地往他眼睛里钻。
诱敌深入。
断我粮道。
损失惨重。
三年前,他亲手将卫青那柄太过锋利的剑,按回了鞘中。
他以为,他能扶起一个卫青,就能扶起第二个,第三个。
他以为,区区羌乱,十万大军,不过是牛刀小试。
现实,却狠狠一耳光,抽得他魂飞魄散!
“废物!”
“一群废物!”
刘彻猛地将血简砸在地上,眼球里血丝寸寸迸裂,整个人状若疯魔。
他抬脚,一脚踹翻了身旁一人高的鎏金博山炉。
“哐当——!”
滚烫的丹灰炭火洒了一地,呛人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毫无知觉。
脑海中,只剩下一个身影,和一句三年前的断言,如魔音贯耳。
卫青。
出征前,那个男人站在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抱罕城”西侧的一处峡谷。
“羌人狡诈,必会诱敌深入,断我粮道于此。”
当时,他只觉得刺耳,是卫青在彰显自己的能耐,是卫氏在挑战他的权威。
如今,一语成谶!
羞恼,愤怒,还有一丝他绝不愿承认的恐惧,在他胸膛里疯狂乱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
未央宫大朝会。
当内侍总管郭舍人用一种毫无起伏的语调,念完西北的血色军报。
整个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刻,如同滚油泼入冰水,彻底炸开!
“十万大军……怎么可能!”
“天佑我大汉,怎会遭此惨败!对手……竟只是区区羌人!”
当初弹劾卫青最起劲的丞相庄青翟,一张脸瞬间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在对上御座之上那双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时,双腿一软,若不是及时扶住身前的玉圭,几乎当场瘫倒。
他的“仙师将军”栾大呢?
那个自称能呼风唤雨的方士,此刻早已没了仙风道骨,拼命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地缝里。
满朝文武,一张张惊慌失措、茫然无措的脸。
一群……废物!
刘彻的目光扫过他们,最终,无可奈何地,落回到了队列最前方。
那个从始至终,沉默如山的身影。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他站在那里,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惊慌、混乱,都与他无关。
但这死一般的沉寂,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指责,都更让刘彻感到无地自容。
“大司马大将军。”
刘彻开口,声音嘶哑,竟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颤抖。
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那座“山”。
“朕……”
刘彻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情绪都已被碾碎,只剩下帝王的决断。
“命你即刻挂帅,总领全军,驰援抱罕城,平定羌乱!”
卫青缓缓出列。
甲胄叶片摩擦,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咔、咔”声,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跳上。
他走到大殿中央,躬身一拜。
“臣,领旨。”
声音平静如水,没有临危受命的激动,更没有被重新启用的荣幸。
他甚至没去看内侍捧过来的虎符。
而是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毫无避讳地直视着御座上的刘彻。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陛下,臣有一请。”
刘彻眉头一皱。
只听卫青继续道,声音不大,却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
“此次出征,臣不要朝廷增派一兵一卒。”
满朝哗然!
“三万玄甲铁骑,足矣。”
用三万残兵去打十万羌人联军?他疯了!
卫青无视了所有惊诧,声音愈发沉稳有力。
“但为免更多将士,为不该犯的错枉死沙场,臣需要……”
他顿了顿,目光如剑,直刺龙椅。
“临机专断之权!”
刘彻的瞳孔猛地一缩。
卫青的声音还在继续,一句接一句,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自出征之日起,所有军备粮草调度,大将军府一言而决,无需上报!”
“所有战术决断,阵前将领任免,大将军府一言而决,无需上报!”
“战事一日不绝,此权一日不收!”
这不是请求。
这是条件。
这是对他这位帝王,对他整个朝廷信任体系的,一次最彻底的否定!
他要将所有外行指挥,所有朝堂掣肘,全部隔绝在外!
他要的,是一柄真正可以斩断一切的,绝对之剑!
刘彻死死地盯着卫青。
他从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和决绝。
他知道,他若不答应,大汉的西北防线,就完了。那十万枯骨,将成为他帝王生涯中永恒的污点。
许久,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里满是血腥味。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准。”
卫青再次躬身。
这一次,他走上前,从内侍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虎符。
他没有再看刘彻一眼。
转身迈步,甲胄与地面碰撞的声音,铿锵有力。
一步又一步。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刘彻的心口上。
他看着那个决然而去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慌。
他感觉,这柄剑,在被他闲置之后,再出鞘时……已经有了自己的魂。
一柄……他再也无法完全掌控的魂。
*******
是夜。
大将军府,灯火通明。
巨大的西北舆图铺满了整个书房的地面。
卫青跪坐于图前,目光如鹰,一寸寸地扫过舆图上的山川河流。
公孙贺侍立一旁,激动得脸都有些发红。
“大将军,我们何时出发?”
卫青没有回答。
他的食指关节,在舆图上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重重叩了两下。
那是一个被夹在几个强大部落之间的小势力标记。
“子叔。”
“末将在!”
“传我密令。”
卫青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意。
“派人,立刻去联络先零羌的……多摩部落。”
公孙贺一怔。
多摩部落?
那个出了名的墙头草?
贪婪、弱小,只会跟在主力后面捡些残羹剩饭的投机者?
卫青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得不带丝毫温度的弧度。
“告诉他们的首领,就说我卫青说的。”
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评估着即将抛出的诱饵。
“他想要的那个‘羌王’之位……”
“我给他。”
“但,得拿十万联军来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