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行的路,是用金银和谎言铺就的。
栾大坚信,路的尽头,是万世不移的荣华富贵。
回到长安这一日,他摆足了五侯九卿的排场。
车驾仪仗,几乎要与天子比肩。
宣室殿内。
御座上的那道身影,隐在十二旒冕的阴影之后,看不清神情。
栾大跪伏于地,声音里是精心排演过的狂热与激动。
“陛下!臣此行,虽未能亲登蓬莱,却已得仙师感应!”
他口若悬河,唾沫横飞。
从华山之巅云雾缭绕的琼楼玉宇,讲到黄河之畔于黑夜中自行发光的夜光仙石。
最后,又讲到在泰山脚下,偶遇了一位足足一百三十岁、鹤发童颜的百岁老翁。
每一个故事,都点缀着恰到好处的惊叹与敬畏。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描述自己亲历的神迹。
“仙师言,陛下乃天命真龙,长生本是命中注定!”
“只是尘缘未了,时机未至!”
“仙师不愿现世,只赐臣长生真言数句,并赠此仙石,以示天心!”
说完,他从一个硕大的锦盒中,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块石头,高高举起。
石头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幽幽的蓝光,一股奇特的清香四溢开来。
栾大沉浸在自己完美的说辞中,甚至微微抬眼,瞥向御座。
他在等待。
等待皇帝的龙颜大悦,等待满朝文武的羡慕与嫉妒。
御座之上,终于传来声音。
“哦?”
那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
“仙石?”
刘彻缓缓开口,语气竟像真的被这奇物吸引了。
“郭舍人,拿上来,给朕瞧瞧。”
栾大心中狂喜。
成了!
内侍总管郭舍人躬身走下,从栾大手中接过锦盒,恭敬地呈到御前。
刘彻并未触碰,只是俯身,隔着几寸的距离,细细端详。
“果有异香,光华内敛。”
刘彻的赞许声传来。
“众卿也来赏鉴一番。”
几位近臣立刻凑了上来,围着石头啧啧称奇。
“真乃神物!”
“陛下洪福齐天,方有此祥瑞啊!”
奉承之声不绝于耳,栾大跪在地上,嘴角已经压抑不住地上扬。
他觉得自己已是半个仙人。
“栾大。”
刘彻再次开口。
“你此行,功劳甚伟。”
“臣!不敢当!皆赖陛下天威!”栾大激动得声音发颤。
刘彻微微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毫无预兆。
“朕听闻,你在华山之巅,还见到了琼楼玉宇?”
“是……是的!云海翻腾,仙鹤环绕,宛如仙境!”栾大连忙点头。
“郭舍人。”
刘彻淡淡吩咐。
郭舍人一挥手,两名小内侍抬着一面巨大的铜镜走上殿来。
殿外午后的阳光斜射而入,正照在镜面上,光线被反射到大殿另一面空旷的墙壁上。
光影晃动,调整片刻后,竟真的隐约现出一片亭台楼阁的虚影,云雾缭绕,宛如海市蜃楼。
栾大的眼珠,瞬间凝固了。
这……这不就是他描述的景象吗?
“此物,名曰‘幻景镜’,西域小国之贡品,以光影折射成像。”
刘彻的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介绍一件微不足道的玩物。
“朕觉得此物无用,便弃置于库中。不想,竟与仙境有异曲同工之妙。”
汗珠,从栾大的额角渗出。
不,只是巧合!仙家手段,岂是凡人俗物可以比拟!
他强作镇定,疯狂安慰自己。
“陛下明鉴!此凡物之影,呆板僵硬,岂能与臣所见之仙境相比!仙境之中,仙鹤飞舞,皆有灵性!”
“说得好。”
刘彻不置可否,又问道。
“那这仙石,总是真的吧?”
“千真万确!此石夜能发光,自带异香,乃仙师亲赐!”栾大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壮胆。
“拿上来。”
郭舍人再次挥手,一个小内侍捧着一堆灰白色的粉末走上殿中央。
他将粉末在地上撒开一条细线。
瞬间,那条粉末细线竟发出与“仙石”如出一辙的幽蓝光芒。
一股熟悉的迷迭香气味,弥漫开来,比那石头上的还要浓郁百倍。
“此物,名‘磷石粉’,混以西域迷迭香料。”
刘彻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玩味。
“撒于石上,便可日夜发光,自带异香。朕宫中,常用此物作夜间指引,以免宫人走错了路。”
“栾大,你这仙石,与朕宫中引路的石头,倒是颇有渊源。”
“轰!”
栾大感觉自己的头颅被巨锤砸中。
冷汗,大颗大颗地滑落,打湿了他的衣领。
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还说,你遇到了一个一百三十岁的活神仙?”
刘彻的语气,终于带上了讥讽。
“臣……臣不敢欺君!那老翁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他的声音虚弱得像漏气的风箱。
“画像。”
郭舍人从袖中取出一幅画卷,走到栾大面前,当着他的面,缓缓展开。
画上的人,仙风道骨,眉眼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
正是泰山脚下那位“百岁老翁”。
刘彻嘴角的弧度,变得残忍。
“此人,长安西市的骗子,姓王,专骗富户钱财三十年。前日刚被京兆尹拿下,打入大牢。”
“朕派去‘保护’你的人,觉得他扮得不错,特意画了下来,给朕解闷。”
“栾大。”
刘彻终于站起身。
巨大的龙威如山岳般压下,殿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重粘稠。
他俯视着脚下那个已经面无人色的骗子。
“你告诉朕。”
“这些,也是仙师的安排吗?”
栾大的脑子炸成一片空白。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牙齿疯狂地打颤。
他想爬起来,膝盖却一软,整个人瘫在地上,袍角沾满了灰尘。
一败涂地。
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骗局,从一开始,就是别人眼中的一场闹剧。
“不……不是的……陛下!这是污蔑!是有人要害臣!臣对陛下一片忠心啊!”
他涕泪横流,疯狂磕头,语无伦次。
此时,殿外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
“父皇。”
大殿的侧门被推开,皇后卫子夫身着凤袍,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身着素白宫装的身影。
卫长公主刘纁。
卫子夫的目光扫过殿内,最后落在那瘫倒在地的男人身上,眼底平静无波。
她走到刘彻身边,旁若无人地为他理了理衣袖。
刘纁则缓步走到大殿中央。
她面容平静,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光。
她先对刘彻与卫子夫盈盈一拜,随即转向瘫倒在地的栾大。
“夫君。”
她轻声唤道。
这两个字,轻柔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却让栾大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他茫然地抬头,看着这个他名义上的妻子。
刘纁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浅淡的,近乎残忍的笑意。
“你离家数月,妾身日夜思念。”
“这个为你缝制的香囊,你可还喜欢?”
她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香囊。
正是栾大从不离身的那一个。
栾大瞳孔地震,死死地盯着那个卫长公主。
那个亲手将他送上云端,又亲手将他踹入深渊的女人。
刘纁没有等他回答。
她捏着香囊,走到栾大面前,蹲下身。
她打开香囊的束口,将开口对准栾大的脸,指尖轻轻一扇。
一股浓郁的、能勾起幻觉的异香,扑面而来。
“夫君。”
刘纁的声音轻柔得仿佛贴在他耳边低语。
“你现在,又看见什么神迹了?”
“是琼楼玉宇,还是百岁仙翁?”
栾大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
他仿佛看到无数冤魂朝他扑来,看到了那个姓王的骗子在对他狞笑,看到了霍去病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终于明白了。
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她复仇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一个被利用到极致,最后用来祭旗的,可悲又可笑的祭品。
“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
所有的谎言被彻底戳穿。
他引以为傲的方术,他赖以生存的骗局,最终,成了埋葬自己的坟墓。
刘彻看着他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眼中最后一丝情绪也消失了。
只剩下被愚弄到极致的冰冷。
他一步步走下御阶。
龙靴,停在了栾大的面前。
巨大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
“拖下去。”
刘彻的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
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降至冰点。
“朕要让他尝尝,什么是真正的……阳火焚身。”
两名如狼似虎的卫士冲了进来,架起已经疯癫瘫软的栾大。
“传旨。”
“三日后,车裂于市!”
栾大的惨叫和求饶声被堵在了喉咙里,迅速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