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倏忽而过。
这三日里,建康城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的暗流却愈发汹涌。谢道韫安排的扰敌之计已初见成效——城中几处与天师道有牵连的货栈接连“失火”,虽未造成大损,却让孙泰疑神疑鬼,加派了不少人手巡视自家的产业;关于司马曦与孙泰因“分赃不均”而生隙的流言,也在某些圈子里悄然传开;苏蕙在城南两家医馆留下的“疑似救治刀剑伤者”的痕迹,更是引得数拨人马暗中查探。
听雪轩内,陆昶的伤势在苏蕙的调理下恢复神速,已能自如活动,只是左臂仍不能吃力。更重要的是,阿罗带回了陆昶需要的信息。
“郎君,”阿罗压低声音,将这几日打探来的情况一一禀报,“建康粮商以吴郡朱氏、张氏为首,他们的仓库多在秦淮河沿岸及东市附近。近来粮价确在缓涨,据说是因江北有战事传言,且近来漕运查验严格,货运不畅。”
“药材方面,”阿罗继续道,“大宗交易多掌控在几个与太医署、世家有关系的药商手中。但自从……自从郎君遇刺、城中屡有械斗的传闻散开后,一些治疗创伤、解毒的药材价格涨了三成不止。尤其是一种名叫‘金疮三七’的止血药,几乎有价无市。”
陆昶默默记下。粮食是民生命脉,药材在某些时刻则是保命的关键。这两样,在天师道真发动时,都会成为硬通货。
“永兴商号呢?”陆昶问。
“永兴商号明面上经营药材、布匹、南北杂货,但暗地里……”阿罗声音更轻,“据柳大家手下一位老管事酒后透露,永兴商号的船队时常运送一些特殊的‘矿石’和‘硝土’,且他们在丹阳郡有几处位置偏僻、守卫森严的货栈,从不对外经营,只进不出。”
矿石?硝土?陆昶心下了然,这必是炼制火器所需。孙泰果然在紧锣密鼓地准备。
“丹阳纪氏,”阿罗道,“除了世人皆知他们擅冶铁、与将作监往来密切外,还暗中经营皮革、牛筋等物。这些,也都是制作军械的必需品。”
陆昶在轩内缓缓踱步,脑海中的图景越来越清晰。粮食、药材、军械原料……这些物资,在天平盛世或许只是寻常商品,但在动荡将至时,每一件都可能成为决定胜负的筹码。
他想起了穿越前读过的那些经济规律,那些关于供求、关于稀缺、关于价值转移的道理。在这个时代,虽然没有系统的经济学说,但“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贱” 的智慧,早已被敏锐的商贾所掌握。
贵上极则贱,贱下极则贵。贵出如粪土,贱去如珠玉。
如今的建康,粮食、药材的价格正在“贵”的路上,但还未到“极”。而一旦天师道发动,漕运被截,城中大乱,这些必需品的价格会飙升至何种程度?那才是真正的“贵上极”!而到了那时,手中握有这些物资的人,便掌握了生杀予夺的权力。
反之,那些如今被孙泰囤积起来,准备用于造反的军械原料,一旦事败,便会从“珠玉”变成“粪土”,甚至会成为催命符。
货品在大家都有的情况下会低价,在稀缺时候则会高价,物以稀为贵。
他要做的,不是去抢购那些正在涨价的粮食和药材——一来本钱不够,二来容易打草惊蛇。他要做的,是找到那些目前“大家都有”、价格平平,但在未来特定时刻会变得“稀缺”的东西。
“阿罗,”陆昶停下脚步,“你说,如果建康城突然被围,或者漕运彻底断绝,除了粮食和药材,还有什么东西会立刻紧缺,甚至比金银更有用?”
阿罗蹙眉细思,忽然眼睛一亮:“盐!还有……火石、火绒!对了,若是乱起来,消息断绝,能传递消息的驯鸽也会珍贵!”
陆昶赞许地点头。阿罗虽然不读诗书,但生存的智慧却不缺。盐是日常必需,火种是生存根本,而信息传递在混乱时刻的价值,更是无可估量。
“这些物资,如今价格如何?”陆昶问。
“盐价平稳,官府管控较严。火石火绒都是小物件,寻常杂货铺都有售,价贱。驯鸽……只有专门的鸽坊才有,多是军中或大户人家用来传递急信,价格不菲,但寻常人不会买。”阿罗答道。
陆昶心中已有计较。盐受官府管制,不易大量入手;火石火绒价贱易得,但储存和运输需要地方;驯鸽价高且显眼,不是他现在能碰的。
那么,有没有一种东西,既相对不受管制,又能在乱世中发挥关键作用,且目前还未引起注意?
他的目光,落在了轩内一角,那里堆放着柳如是派人送来的几匹“寻常”布料,用以给他们更换衣物。其中有一匹是厚实的葛布,粗糙但耐磨。
“布匹……”陆昶喃喃道。
“布匹?”阿罗不解,“郎君,布匹虽也必需,但建康城中织户众多,布帛交易向来繁盛,恐怕……”
“不是寻常的丝绸绫罗,”陆昶打断她,“是厚实耐用的葛布、麻布,尤其是那种可以用来制作帐篷、背负、甚至简单甲胄内衬的粗厚布料。一旦有变,流民四起,军队调动,这种东西的需求会激增。而且,它不像粮食药材那样引人注目,囤积起来也方便。”
阿罗恍然:“郎君是说,趁现在价格平稳,暗中收购一些?”
“不止是收购。”陆昶眼中闪着算计的光芒,“我们要‘制造’需求。”
“制造需求?”
“对。”陆昶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在纸上快速写下几行字,“你去找柳大家,请她帮忙,用不同的名义,向城中几家最大的布商下单,订购大批量的葛布、粗麻布,理由嘛……可以说是江北流民安置所需,或是军中换季制备军需。数量要大,交货期要急,但定金可以给足。”
阿罗有些担忧:“可我们哪有那么多钱付定金?而且这样大张旗鼓,会不会引起怀疑?”
陆昶微微一笑:“定金不需要太多,三成即可。至于钱……我会请谢姑娘帮忙,暂时周转。至于怀疑,”他放下笔,“我们要的就是让人怀疑——怀疑是否有他们不知道的‘大事’要发生,怀疑是否该跟着囤积居奇。只要有人开始跟风抢购,布价就会被抬起来。而我们,只需要在价格抬升到一定程度时,将我们手中真正持有的少量存货,悄悄出给那些最后知后觉、又急需用布的……‘买家’。”
他说的“买家”,自然包括可能陷入混乱的天师道外围势力,乃至其他察觉风声、想要自保的家族。
这是“少有斗智”的典型运用。他不需要拥有庞大的本金去囤积所有货物,只需要用信息、心理和杠杆,撬动市场的情绪,在波动中赚取差价。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能帮他摸清建康城内物资流通的脉络,结识一些可能用得上的“朋友”,甚至埋下一些未来的伏笔。
博弈是开源之策。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场即将到来的乱局中,进行一次高风险、也可能高回报的“博弈”。
阿罗虽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所有关节,但她对陆昶有着绝对的信任:“阿罗明白了。这就去办。”
“记住,”陆昶叮嘱,“所有交易,务必通过柳大家的人中转,绝不能与我们直接扯上关系。购入的布匹,也存放在柳大家提供的隐秘仓库中。我们需要的不是布,而是通过这个过程,织就一张属于我们自己的‘网’。”
阿罗郑重应下,匆匆离去。
陆昶独自站在轩中,望着窗外渐渐昏暗的天色。明日,便是与张弘在慈航静斋会面之期。今日布下的这些商业上的闲棋,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能成为救命的关键。
他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险路。在政治与刀兵的夹缝中,尝试用商业的手段为自己开辟空间,这在此时的士大夫眼中,或许是“堕落”,是“与民争利”。但他已顾不得这许多。
人只有积累第一桶金,才有博弈的资本。
他现在要积累的,不仅是金银,更是信息、渠道、和在这座城市复杂肌理中生存下去的能力。
夜色完全笼罩了秦淮河,画舫上的丝竹声隐隐约约,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最近在读货殖列传,有所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