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昌中毒暴毙的消息，如同一声闷雷，在清晨的沈府上空炸响，旋即以更快的速度裹挟着各种猜测与暗涌，传遍了京城各个关注此事的角落，引得各方势力心思浮动，水面下的暗流愈发湍急。京兆尹府的人马在赵宅进进出出，摆足了查案架势，气氛肃杀，但稍微知晓内情的人都心知肚明，这等涉及高门阴私、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的案子，最后多半又是在各种“证据不足”或“意外身亡”的结论中不了了之，成为一个无头公案。
栖梧苑内，气氛相较于外界的喧嚣，显得异常凝重，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将所有力量内敛压缩的沉寂。
顾瑾坐在书案后，身姿笔挺，面前摊开着那本从孙有才处得来的深褐色阴账，以及昨日整理的、密密麻麻写满疑点的摘要。赵德昌的突然死亡，并未让她显露出丝毫惊慌失措，反而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彻底浇灭了她内心深处可能残存的、对于对手会手下留情的最后一丝侥幸。对方的狠辣、果决与周密，远超她最初的预料，这也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何等凶险的敌人。
“影九。”她声音平静无波地唤道，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影九的身影自书架旁的阴影中悄无声息地显现，如同暗夜中浮现的幽魂：“二小姐。”
“赵德昌被如此干净利落地灭口，对方行事滴水不漏，必然有其依仗和早已布置好的后手。”顾瑾目光锐利如解剖刀，试图剖析这迷雾背后的真相，“我们之前的监视，可曾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尤其是他府中之人，或是那个昨日为他诊治的大夫，有无异常举动？”
影九微微躬身，禀报道：“回二小姐，监视赵宅的兄弟回报，昨日出入者，除其家眷仆役外，只有一位名叫胡青山的坐堂大夫，是附近‘济世堂’的郎中，在此地行医已有十余年，家世背景看似清白，平日邻里间名声尚可。赵德昌昨日的伤口处理及所开药方，皆由他负责。据赵德昌之妻向官府供述，昨夜赵德昌所饮用的那碗致命安神汤，亦是严格按照胡大夫所开方子煎服。”
胡青山？济世堂？顾瑾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一个在当地行医十余年、积累了一定名声的坐堂大夫，会是成国公府早早安插下的暗棋吗？可能性存在，但不大。如此长期潜伏，目标过于显眼，也极易在细微处暴露。更大的可能，是此人在近期被收买、胁迫，或其药方、药箱在某个环节被人动了手脚而不自知。
“盯紧这个胡青山。”顾瑾果断下令，语气不容置疑，“查他近日与何人异常接触过，家中经济可有不明来源的进项，平日的药箱、所开药方可有被人调换或添加东西的可能。但切记，行动务必要隐秘，绝不能让他本人或其背后可能存在的眼睛有所察觉。”
“是。”影九干脆领命，身形微动，似乎便要离去执行，但她略一停顿，又开口道，“二小姐，还有一事。赵德昌虽死，但其经营锦绣绸缎庄多年，作为核心人物，庄内必有知晓部分内情的亲信，亦极可能存有未及彻底销毁的隐秘账目或关键往来信函。属下建议，或可派人暗中潜入搜查，或能有所斩获。”
顾瑾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唇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不必了。对方既然能如此迅速地灭口赵德昌，岂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在绸缎庄内？此刻庄内但凡是能被称之为‘线索’的东西，恐怕早已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我们此时派人去，不过是扑个空，甚至可能落入对方设下的陷阱。至于那些所谓的知情人……”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洞悉的淡漠，“这等牵涉身家性命的隐秘之事，即便有伙计知晓一二，也必然是边缘信息，所知有限。此刻去惊动他们，非但问不出什么，反而可能给他们招去杀身之祸，平添几条无辜亡魂，于事无补。”
她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但是，赵德昌此人，精明狡诈，惯于算计，他会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吗？会完全相信他背后之人，而不存丝毫戒心？” 她看向影九，“这样，你派人去仔细调查赵德昌平日除了铺子和家中，还经常去哪些地方，有无固定的隐秘联络点，或是他私下购置、连家人都不知道的产业宅院。看看他是否在其他地方，留下了足以保命或反制的线索。”
“是。”影九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寻常指令。
“还有，”顾瑾补充道，神色凝重，“孙有才那边的护卫，绝不能有丝毫松懈。对方连赵德昌这等核心人物都能如此干脆地灭口，绝不会放过他这个已经明确反水、掌握着部分关键证据的知情人。他的性命，如今与我们手中的证据同等重要。”
“二小姐放心，影七、影十一皆是暗卫中追踪与护卫的好手，有他们暗中守护，孙有才性命无虞。”影九给出确切的保证，随即再次无声退下，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室内重归寂静。秋葵侍立一旁，看着自家小姐凝重的侧脸，忍不住低声问道：“小姐，赵德昌一死，线索似乎断了，我们接下来……难道只能被动等待新的转机吗？”
顾瑾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株在秋风中略显萧瑟、却依旧挺立的梧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与主动出击的锐气：“等？我沈婉清的字典里，从来只有主动布局，引蛇出洞，没有坐以待毙、枯等运气的道理！”
她转过身，眸光雪亮，如同暗夜中劈开迷雾的闪电：“走，随我去会一会一颗……闲置许久，或许已经想明白了的棋子。”
秋葵心中微动，立刻明白了顾瑾所指何人。她跟随顾瑾时日不短，但对那位大姨娘崔雁，接触却是不多，只依稀记得此人。“小姐是说……大姨娘崔氏？”
“不错。”顾瑾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不管她是否心甘情愿，如今的王芸熙，已然是一枚被其背后主子抛弃的弃子，墙倒众人推。既然有人想断尾求生，那我便不如顺势而为，将这堵将倾的破墙，彻底踩塌！而崔雁，就是现成最好用的那颗石子。”
秋葵虽不完全清楚顾瑾具体的全盘计划，但她对顾瑾的谋略有着绝对的信心，闻言立刻躬身道：“是。小姐思虑之深，布局之远，秋葵远不能及。”
主仆二人不再多言，径直朝着崔雁被禁足的偏僻院落行去。那院子果然冷清，院门口只有一个面容略显刻薄、眼神却带着谄媚的老嬷嬷守着，见到顾瑾到来，连忙堆起满脸笑容，点头哈腰地将顾瑾迎了进去，不敢有丝毫阻拦。
踏入屋内，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脂粉与陈旧气息的味道。昔日尚有几分风韵的崔雁，此刻正神色木然地坐在梳妆镜前，镜中映出的面容憔悴不堪，眼角的细纹深刻了许多，往日的精明算计被一种麻木与灰败所取代。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看到是顾瑾，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没有泛起一丝波澜，只是扯动嘴角，发出一声干涩沙哑、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声音：
“你来了。”
顾瑾步履从容地走到她面前不远处站定，目光平静地在她身上扫过，将她那份落魄与绝望尽收眼底，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看来大姨娘禁足的这些时日，并未虚度，总算将一些事情，想通了。”
崔雁闻言，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一股压抑已久的怨毒与讽刺，她死死盯着顾瑾，声音陡然尖利了几分：“想通了？是啊，想通了！二小姐真是好手段！利用我的蠢女儿初宜，演了一出好戏，离间我与夫人，让我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被囚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当真是厉害！我崔雁真是瞎了眼，当初竟会以为你是个可以拿捏的软柿子！”
顾瑾面对她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怨气，神色丝毫未变，仿佛只是在听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声。她等崔雁发泄完，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直击崔雁最脆弱的地方：“大姨娘想清楚了便好。既然如此，你也应当看得更明白，王芸熙如今是何等下场，她自身难保，更遑论护佑他人。”
她微微前倾，目光如炬，锁定崔雁闪烁不定的眼睛：“你还有女儿，五妹妹初宜年纪尚小，她的前程、她的婚事，难道你就不想为她搏一条好出路？如果你现在选择站在我这边，将你知道的、关于王芸熙做过的那些龌龊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或许可以看在五妹妹的份上，保她日后能嫁个清白踏实的人家，安稳度日。你觉得呢？”
崔雁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绣墩上，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惨笑，声音充满了无力与绝望：“呵呵……站在你这边？我……我还有得选吗？”
顾瑾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目光清澈而冰冷，带着一种裁决者的威严，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崔雁的心上：
“选择，从来不是别人施舍的，是自己挣来的。大姨娘，我现在给你这个机会。是选择一条或许艰难，但能看到女儿未来的生路，还是选择守着那点可怜的、早已不存在的忠诚，陪着那艘注定要沉没的破船，一起走向死路？”
她微微停顿，留给崔雁最后思考的空间，语气斩钉截铁：
“你，选生，还是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