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到了尽头。
眼前是山。不是普通的山，是山中之山，是轮回山脉的脊梁，是刺破苍穹的、由万年玄冰和黑色岩石堆砌而成的巨兽。它沉默地矗立在天地之间，云雾缠绕在山腰，看不到顶，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风在这里变了味道。不再是沙漠的干热，也不是峡谷的死寂，而是一种带着冰碴子的、刮骨般的寒冷。空气稀薄，每吸一口，肺里都像塞了一把冰针。天空是一种病态的、铅灰色，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像个冰冷的白点，没有温度。
“飞鹰愁”。
名字起得一点没错。这是一条近乎垂直的、镶嵌在万丈悬崖上的窄缝。说是路，其实是亿万年来山体裂开的一道疤痕，最宽处不足三尺，窄的地方需要侧身才能通过。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谷，云雾在下方翻滚，偶尔传来石块滚落的回声，久久不散。头顶是探出的、覆盖着坚冰的巨岩，像随时会扑下来的恶魔利齿。
骆驼早已无法前行，被留在山脚下自生自灭。所有的补给、药物、武器，都由人背负。每个人都在腰间系上了粗麻绳，前后相连，像一串拴在死亡线上的蚂蚱。
李寻欢走在最前。青衫在凛冽的寒风中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消瘦却挺拔的轮廓。他的脸冻得发青，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但眼神依旧清澈、锐利，像两把被冰雪擦亮的刀。他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脚尖在覆盖着薄冰的岩石上寻找着最可靠的落脚点，偶尔用飞刀的刀柄在冰面上凿出一个小坑。他手中的长绳，是后面所有人的生命线。
龙啸云跟在李寻欢身后三步远。他受伤的右臂用绷带紧紧固定在身侧，脸色因失血和寒冷而蜡黄，但每一步都迈得如同铁桩砸地，用身体的重量和完好的左臂，死死稳住绳索。他的啸风快剑背在身后，剑鞘与岩石摩擦，发出单调而坚定的“沙沙”声。
郭嵩阳在龙啸云之后，年轻的脸庞绷得紧紧的，每一次呼吸都喷出长长的白气。他背负着最重的物资，铁剑插在背包旁，双手紧紧抓着绳索，为更后面的人提供支撑。
中间是林诗音、阿古达和卓玛。林诗音一手紧紧扶着岩壁，另一手不时搀扶一下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的卓玛。阿古达则咬着牙，几乎是用爬的，跟在妹妹身后。他们的性命，完全系于前面三人稳定的步伐和手中这根粗糙的绳索。
谢颜和苏虹断后。谢颜脸色苍白，左臂的伤让她行动不便，但她眼神专注，不时回头观察身后和侧方的悬崖，提防可能的袭击。苏虹则显得从容一些，她对这种极端环境似乎更为熟悉，脚步轻盈，如同雪豹。
汪小闲走在最后。他没有碰绳索，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白衣在风雪中飘拂，却纤尘不染。他看似闲庭信步，但每一步落下，都仿佛与山体融为一体，稳如磐石。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方的队伍，又望向云雾深处，仿佛在感知着什么。
风越来越大，卷着冰粒和雪沫，抽打在脸上，像无数把小刀。能见度越来越低，几步之外就看不清人影。耳朵里全是风的咆哮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
“抓紧！这段路特别滑！” 李寻欢的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他猛地将飞刀深深扎进冰壁，固定住身体。
话音未落，队伍中段一名狐影门手下脚下一滑，惊呼一声，整个人向悬崖外荡去！绳索瞬间绷紧！巨大的拉扯力传来，整个队伍都为之一顿！
“稳住！” 龙啸云爆喝一声，手臂死死抓住绳索，双脚如同生根般钉在冰面上，手臂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绷带！郭嵩阳也闷哼一声，身体后仰，全力对抗这下坠之力！
李寻欢手腕一抖，飞刀在冰壁上划出一串火星，硬生生止住了下滑的趋势。那名手下悬挂在半空，吓得魂飞魄散。
“拉他上来！” 李寻欢低吼。
龙啸云和郭嵩阳合力，一点点将人拽回栈道。那人瘫在地上，浑身瘫软，半晌说不出话。
林诗音顾不上喘息，立刻上前检查龙啸云崩裂的伤口，迅速撒上金疮药，用干净布条重新紧紧包扎。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动作却依旧稳定。
“我没事。” 龙啸云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却对林诗音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队伍继续前进，速度更慢。死亡，从未如此接近。
行至“飞鹰愁”最险要的一段，这里栈道几乎消失，只剩下一道不到半尺宽、结满了滑冰的岩石棱线。下方是翻滚的云海，深不见底。
李寻欢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正准备率先通过。
突然！
头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冰层碎裂的“咔嚓”声！
紧接着，是轰隆隆的巨响！
数块足有磨盘大小、裹挟着积雪和碎冰的巨岩，如同天罚般，从上方百米处的悬崖边缘崩落，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队伍最密集的中段狠狠砸了下来！覆盖范围极大，根本无处可躲！
不是自然崩塌！是人为！岩石滚落的轨迹太过整齐，分明是被人用利器撬动了根基！
“小心头顶！” 李寻欢目眦欲裂，厉声狂吼！几乎在出声的同时，他指尖寒芒连闪，三柄飞刀并非射向巨石，而是化作三道撕裂风雪的银线，直取上方悬崖边缘几个一闪而逝、正迅速缩回的黑色身影！
但飞刀再快，也快不过重力加速坠落的巨石！
“躲不开！结阵！” 龙啸云怒吼，啸风快剑已然出鞘，剑光如狂龙怒卷，迎向一块砸向林诗音和阿古达兄妹的巨岩！郭嵩阳也狂吼着挥动铁剑，试图劈开另一块！但巨石下坠之力何止万钧？剑刃砍在冰岩上，爆起一溜火星，竟只能劈飞一些碎块，巨石去势稍减，依旧轰然砸落！
队伍瞬间大乱！绳索在惊恐的拉扯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阿古达和卓玛发出绝望的尖叫！林诗音脸色煞白，将兄妹二人死死护在身后，闭目待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静立后方的汪小闲，动了！
他身形未见如何作势，已如一道青烟般拔地而起，竟逆着下坠的巨石冲天而上！白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双掌齐出，看似轻飘飘地按向两块最大的冰岩！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在山谷间炸开！那两块足以将人砸成肉泥的巨岩，在与汪小闲手掌接触的瞬间，竟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轰然炸裂成无数碎片！狂暴的掌风四溢，将周围较小的落石也纷纷震飞！碎冰和雪沫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砸得人睁不开眼，但致命的威胁已被化解！
几乎同时，李寻欢的飞刀也已建功！悬崖上方传来两声短促的惨叫，两道黑影手舞足蹈地坠下深渊！
但袭击并未结束！就在巨石崩碎的烟尘冰雾中，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借助腰间的冰镐和绳索，从侧翼的冰壁上疾荡而来！他们身着白色的伪装服，与冰雪融为一体，手中握着奇形的、带着倒钩的弯刀，刀刃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正是金刚门培养的、擅长极地作战的雪山杀手！
杀手们目标明确，两人一组，直取因格挡巨石而身形不稳的龙啸云和郭嵩阳！还有一人，如同雪鹞般扑向正在保护阿古达兄妹、毫无防备的林诗音！
在这宽度不足半尺、脚下万丈深渊的绝地交战，凶险程度远超平地！任何一个失误，都是粉身碎骨！
李寻欢飞刀再出！但风雪太大，杀手动作诡异，飞刀擦着一名杀手的肩胛飞过，带起一溜血花，却未能致命！那杀手悍不畏死，依旧挥舞弯刀斩向龙啸云脖颈！
龙啸云独臂挥剑格挡，“铛”的一声巨响，弯刀上传来的巨力震得他伤口迸裂，气血翻腾，脚下冰面碎裂，整个人向后滑去，半个身子已悬空！全靠腰间绳索拉住！
郭嵩阳也被两名杀手缠住，铁剑舞得风雨不透，但脚下狭窄，腾挪不便，险象环生！
扑向林诗音的杀手最快！弯刀带着凄厉的风声，已到她面门！
林诗音甚至能看清对方眼中残忍的冷光！她花容失色，下意识地将阿古达和卓玛推向岩壁内侧，自己则闭目等死！
“滚开！”
一声暴喝！是谢颜！她不顾左臂伤势，红袖中绣针如暴雨般射出！但风雪影响了准头，大部分被杀手用弯刀格开！只有两枚针刺入对方手臂，却未能阻止其刀势！
眼看林诗音就要香消玉殒！
一道身影如同疯虎般合身撞来！是龙啸云！他竟不顾自身悬空，借着绳索的拉力，用尽全力猛地一荡，以血肉之躯狠狠撞向那名杀手！
“砰！”
杀手被撞得一个趔趄，弯刀擦着林诗音的鬓角掠过，斩断几根青丝！龙啸云自己也因这一撞，彻底失去平衡，向着深渊坠去！
“龙大哥！” 林诗音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千钧一发！李寻欢的飞刀到了！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射穿了那名杀手的咽喉！同时，他手腕一抖，另一柄飞刀后发先至，并非杀人，而是“叮”的一声，深深钉入龙啸云身旁的冰壁！飞刀尾部系着的天蚕丝，瞬间绷直！
龙啸云下坠之势骤止，悬在半空，天蚕丝深深勒进他的腰腹，几乎要将他斩断！他闷哼一声，口中溢出血沫。
另一边，郭嵩阳爆发全力，铁剑横扫，将一名杀手连人带刀劈下悬崖！苏虹也娇叱一声，弯刀如月，与另一名杀手战在一起，刀光闪烁，险象环生。
汪小闲身形飘落，指尖连弹，数道无形指风射出，将剩余几名试图偷袭的杀手穴道封住，几人顿时如断线木偶般僵直，坠入深渊。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快。悬崖上恢复了死寂，只有风声和众人劫后余生、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
李寻欢将龙啸云拉了上来。龙啸云脸色金纸，腰腹间被天蚕丝勒出的伤口鲜血淋漓，但他硬是咬着牙没昏过去，目光死死盯着脸色惨白、泪流满面的林诗音，咧了咧嘴，想笑，却喷出一口血。
林诗音扑过去，不顾一切地为他止血上药，眼泪滴在冰冷的岩石上，瞬间结成冰珠。
清点伤亡，又有两名狐影门手下在混乱中被杀手所杀，坠入深渊，尸骨无存。物资也掉落了不少。
抬头望去，风雪更大了。“飞鹰愁”依旧看不到尽头，像一条通往地狱的阶梯。
李寻欢默默擦去飞刀上的血迹，收回袖中。他的手指冰凉，但眼神比冰雪更冷。
路，还要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