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恩斟酌着用词。
“毕竟,在大海上诸多王国和加盟国中,寇布拉王以勤政爱民、不尚奢华着称,其贤名并非完全虚妄。我们……我们是否应该给予一些时间,或者更温和的引导?”
说完,她有些忐忑地等待回应。
她并非质疑程墨,而是出于一种习惯性的对秩序和体面的维护心态。
程墨没有立刻回答,脚步也未停。
直到走到长廊中段一幅描绘着“圣君降雨,泽被苍生”的巨大壁画前时,他才淡淡开口:
“所谓的贤名,不过是在一堆烂苹果里,挑了个稍微没那么烂的而已。”
他的话语直接得近乎残酷。
艾恩心头一震。
“当一个国王,没有像某些加盟国国王那样公开支持奴隶贸易、没有为了天上金而把治下百姓逼到易子而食、没有纵容贵族肆意虐杀平民取乐……
“仅仅是做到了基本的勤政,没有过度压榨,在灾难时象征性地开仓放粮……那么,在周围都是妖魔鬼怪的衬托下,他自然就成了贤王。”
程墨侧过头,瞥了艾恩一眼。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上层贤明的阿拉巴斯坦会积攒出足以支撑一场全国性叛乱的民怨?为什么克洛克达尔用那么粗浅的阴谋,就能让成千上万的国民相信国王为了王都的雨水,宁愿让其他城市干涸致死?”
艾恩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程墨继续道:“因为这不是相信,而是愿意相信……民众内心深处,早就埋下了‘王室会为了核心区牺牲我们’的种子。”
“而这颗种子,不是克洛克达尔种下的,是阿拉巴斯坦王室和贵族阶层,用几百年来事实上的资源倾斜、政策不公、地位尊卑,一点一滴灌溉长大的。”
艾恩闻言,沉默了很久。
是啊……
一路走来,因暴政、因天上金家破人亡而揭竿而起的场面,他们见得还少吗?
寇布拉王比他们好,所以他就是贤王?
但他们期待的,难道仅仅是一个不那么坏的统治者吗?
他们追随程墨大人,难道是为了维护更多这样的贤王吗?
看到艾恩眼中闪过的明悟、震撼与一丝自我怀疑,程墨知道她听进去了。
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艾恩,记住。评价一个统治者的标准,不该是他比最坏的那些好多少,而应该是他离‘民为本’的理想,还差多远。”
“寇布拉是个好人,甚至是个好父亲、好国王……以封建王权的标准来看。但我们要做的,从来不是维护这套标准。”
长廊尽头的宫门已经可见,门外是阿拉巴斯坦炽热的阳光和等待的马车。
“君为舟,民为水。”
艾恩猛地抬头。
“水能载舟……”
程墨的脚步踏出宫门,步入阳光之中,最后四个字随着热风地送入她耳中:
“亦能覆舟。”
轰——
仿佛有惊雷在艾恩脑海中炸响!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抱着文件箱的手指收紧。
那双总是冷静认真的眼眸,此刻睁得极大,瞳孔中映着门外程墨被阳光勾勒出的略显单薄的背影。
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短短十几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她心中许多模糊的、未曾深思的困惑!
为什么泽法老师会毅然离开海军,哪怕背负骂名也要在普基练兵?
为什么程墨大人对那些王公贵族总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却愿意花时间救治平民、设计惠民技术?
为什么普基那个小国,能爆发出让所有人都惊讶的凝聚力和活力?
因为……方向不同。
海军、世界政府、乃至大多数王国,思考的是如何管理、控制、利用民众,巩固统治。
而程墨大人、泽法老师、梅奥国王他们所做的……是“如何成为水愿意承载的舟”。
是服务,而非驾驭。
是造福,而非利用。
是共生,而非统治。
艾恩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畔轰鸣。
她艾恩,原海军本部上校,曾迷茫于正义的边界,曾困惑于时代的洪流。
她想起自己加入海军的初衷——想要践行“正义”,保护弱小。
但在海军体系中,她越来越多地看到“正义”被政治妥协、被天龙人特权、被官僚程序扭曲、稀释。
她一度以为,这就是现实的无奈。
可现在,有人用最简洁的话告诉她,不是的。
有另一条路。
有一条不把民众算计驾驭,而是真心去想他们需要什么的路。
尽管这条路显然更艰难、更危险、更会触动无数既得利益者的神经。
但……
艾恩彻底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
她定定地看着前方那个继续不疾不徐前行的、穿着黑色风衣的背影。
阳光将他挺拔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一刻,那个背影在她眼中无限拔高。
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宏大与崇高。
她所加入的,并非仅仅是一个拥有先进技术和强大武力的组织。
她正在参与的,是一项试图探索文明崭新可能性的、真正伟大的事业。
这项事业的目光穿透了时代的局限,直指人类社会最本质的命题。
而引领这项事业的这个人……
他的胸怀、他的视野、他所承载的理念,让艾恩感到了灵魂层面的震撼。
我……何其有幸!
能够跟随这样的人物,见证并参与这样的事业……
这才是,真正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