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的寒风骤然静止,最后一丝阴邪之气仿佛被那道堂皇的金光彻底净化。
顾昭珩扶着苏晚棠的手腕,只觉她脉门之下,气血翻涌如沸,紊乱得不似常人。
那股灼热感,竟隔着衣袖都能隐隐察觉。
他墨黑的瞳眸骤然一沉,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你体内有东西在烧。”
“烧?”苏晚棠低喘着,胸口那道由顾母碑灵金光化作的印记滚烫如烙,让她几欲脱力。
她却强压下识海中翻涌不息的陌生记忆碎片,抬起一张煞白的小脸,偏头冲他挤出一个虚弱的笑:“王爷多虑了,可能是刚才那口精血吐猛了,有点上火。”
她话音未落,掌心紧握的那枚青铜小钥忽然发出一阵急促的“嗡嗡”震颤,竟脱手飞出,直直撞向井壁一处不起眼的裂隙。
“铛!”
一声轻响,裂隙深处,一豆幽蓝色的火苗随之亮起,却又在众人看清之前,一闪即灭。
井底再次陷入死寂。
“封井!将此地全境封锁!”顾昭珩的命令打破了这诡异的平静,声音冷冽如冰,“取朱砂石灰,彻底封死井口,外设三重镇魂幡,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飞出!”
玄甲亲卫雷厉风行,立刻执行。
角落里,被“锁灵钉”禁锢住经脉的墨无痕发出一声嗤笑,他左腿血流不止,脸色惨白,眼神却依旧阴鸷如毒蛇:“呵呵……定王殿下好手段。可惜,你们破得了这百年怨井的阵眼,却破不了赵王殿下布下的千丝万缕的天罗地网。”
苏晚棠缓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用那支沾染了灵气的白玉海棠簪,轻轻挑起他沾满泥污的下巴。
她没问他是谁,也没问赵王还有什么阴谋,只用一种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我不关心你的网。我只关心——是谁让你来点这盏‘旧灯’的?”
“旧灯”二字一出,墨无痕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那是一种被人瞬间勘破最深层秘密的惊骇与恐惧。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下一瞬,竟是毫不犹豫地猛一咬牙,欲催动藏于齿间的剧毒自尽!
“想死?本王准了吗?”
一道指风破空而至,顾昭珩甚至未曾挪动脚步,已隔空精准地点中墨无痕喉结下方的哑门穴。
墨无痕只觉喉头一麻,咬碎的毒囊还未生效,下颚便已脱力张开,再也无法合拢,只能发出“嗬嗬”的绝望声响。
井口的光线渐渐明亮,有亲卫将昏迷的学子王三才抬了上来。
苏晚棠以指尖蘸了些许清水,在他眉心画下一道“清魂引”。
片刻后,王三才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眼神恢复清明的一刹那,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事情,竟“哇”地一声,涕泪横流,朝着井口的方向重重跪下,哀声痛哭:“我梦见了……我梦见他们在井底,一个一个喊我的名字……七十二个,一个都不少啊!”
一旁的杜大人闻言,身形剧烈一颤,他颤抖着双手,从怀中捧出一卷泛黄的院志,翻到记录历代失踪学子名录的那一页。
他命人将井壁上那些惨白的纸人尽数取下,逐一比对上面的姓名生辰,竟与名录上百年前失踪的七十二名举子,完全吻合!
真相大白于天光之下,在场的所有书院宿儒皆是面色惨然,唏嘘不已。
苏晚棠从亲卫手中接过火折子,亲手点燃了那堆积如山的纸人。
熊熊火焰升腾而起,她清冷的声音在风中念诵着古老的《安魄辞》:“身虽蒙尘,魂不堕渊;今召尔名,归于青山。”
火焰噼啪作响,恍惚间,空气中仿佛传来无数声低低的啜泣与解脱后的叹息,最后都化作一句句微不可闻的“多谢”,随风飘散,再无踪迹。
杜大人整理衣冠,对着苏晚棠长揖至地,声音哽咽:“此恩此德,北岭书院上下,永志不忘!”
回侯府的马车上,顾昭珩遣走了所有随从,车厢内只余下两人。
他沉静的目光落在苏晚棠依旧苍白的脸上,终于打破沉默,低声问道:“方才井底那道金光,是不是……与我母妃有关?”
苏晚棠犹豫了片刻。
她知道,这件事瞒不过他。
她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
那行由金光烙印下的小字依旧清晰,在昏暗的车厢内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定王府西厢,旧灯未熄。”
顾昭珩的瞳孔在看到这八个字的瞬间,猛然紧缩!
西厢……旧灯……
这四个字,如同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瞬间开启了他深埋心底的记忆。
那是他母亲临终前,神志不清时,反复在他耳边提及的呓语!
他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件被妥善保管的物事——那是一块早已褪色的衣角布条,上面用素线绣着一行小字:“癸未年西厢值夜·张九”。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沙哑:“这是我母妃身边一位贴身侍女的遗物。当年母妃暴毙当夜,这位侍女和一位负责值守西厢的老仆张九,也一同莫名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苏晚棠心头猛地一震。
旧灯未熄……值夜老仆……
难道那盏所谓的“旧灯”,竟是有人用自己的性命,燃了整整三十年?!
马车缓缓驶出书院山门,夜雾不知何时变得愈发浓重,几乎化不开。
苏晚棠闭目调息,试图平复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灼热之气。
忽然,她心口那道烙印毫无征兆地一烫,仿佛被烈火燎过!
她猛地睁开双眼,一把掀开车帘望向窗外!
只见远处官道旁的荒坡之上,一点豆大的幽绿火焰,正悬浮在半空中,静静燃烧。
火光下,一个佝偻的身影轮廓若隐若现。
那人手持一盏破旧的油灯,正背对着马车,缓步走向黑暗深处。
一阵阴风吹过,掀起他破损的衣角,上面赫然绣着半个歪歪扭扭的“张”字!
“站住!”苏晚棠下意识地惊呼出声。
然而,那身影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竟倏然一顿,随即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浓雾之中。
唯有那阴冷的风,送来一句破碎而模糊的呓语,清晰地钻入她的耳中:
“灯……快要灭了……小姐等的人……终于……回来了……”
顾昭珩在她惊呼的瞬间已拔剑在手,掀帘而出,可车外除了愈发深沉的夜色,什么都没有。
地面干爽,无脚印,无火痕,方才那一幕,竟好似一场彻头彻尾的幻觉。
他凝视着那片鬼影消失的黑暗,握着剑柄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声音低哑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我们必须立刻去一趟定王府西厢。”
苏晚棠放下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寒气。
她靠在软垫上,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顾昭珩回身进到车厢,看到她这副模样,眸色一紧:“你怎么了?”
苏晚棠一手抚着滚烫的胸口,一手无力地摆了摆,唇角却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虚弱又狡黠的弧度。
定王府的门不好进,但一个刚刚破解奇案、又因井下毒气侵扰而“病倒”的功臣,想要去王府寻个清净地方“静养”,似乎就顺理成章多了。
这出戏,该开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