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珩的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苏晚棠因过度消耗而濒临溃散的神识上。
她靠在他怀里,强撑着抬起眼,看向那团恢复了幽绿鬼火形态的灯焰,唇角却勾起一抹虚弱但笃定的笑。
“盟友。”她轻声说,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一个……等了我们三十年的盟友。”
顾昭珩周身紧绷的气息微微一松。
他信她。
从文怨井底到北岭书院,她从未让他失望过。
他不再多问,打横将她抱起,声音沉稳如山:“带路。”
苏晚棠没有矫情,此刻她确实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她靠在顾昭珩坚实的胸膛上,感受着那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他独有的清冷气息,竟奇异地安下心来。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遥遥指向西厢一处荒废的角落。
“那里。”
随着她话音落下,那盏被顾昭珩亲卫托在手中的金焰灯,灯芯的绿火猛地向那个方向倾斜,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指引。
夜色深重,定王一声令下,十余名身着劲装的亲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西厢院内。
没有多余的言语,冰冷的铁铲刺入冻土,发出沉闷的声响。
顾昭珩没有离开,他将苏晚棠安置在铺着厚厚软垫的太师椅上,自己则亲身立于挖掘现场,那双深邃的眸子死死盯着逐渐下陷的地面,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
挖掘的过程出奇的顺利,仿佛地下的泥土早已被某种力量松动过。
当铁铲深入地下近三丈之时,只听“当”的一声脆响,铲尖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无比的东西。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股诡异的淡粉色雾气,竟从翻开的泥土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
那雾气带着一种甜腻的香气,闻之令人头晕目眩,神思恍惚。
“屏息!后退!”顾昭珩厉声喝道,内力鼓荡,形成一道无形气墙,将那粉雾挡在身前。
苏晚棠却在那雾气弥漫的瞬间,眼神一凝。
她扶着椅子站起身,厉声道:“别怕!这不是毒雾,是安魂香混了养魂木的粉末,用来让活物陷入深度沉眠的!”
活物?
所有人的心头都是一跳。
亲卫们拨开最后的碎石,一口通体漆黑、泛着金属冷光的棺椁,赫然显露在众人眼前!
那是一口玄铁铸就的棺材,没有任何繁复的雕花,只在周身缠绕着七道早已褪色、却依旧能辨认出是朱砂所绘的符条。
棺身无锁无钉,浑然一体,仿佛一个绝对封闭的铁盒。
而那七道朱砂符条的交汇处,都清晰地盖着一枚小小的私印——“顾氏淑贞”。
顾昭珩的瞳孔骤然紧缩!那是他母妃的私印!
他几乎是立刻就要上前,苏晚棠却已先一步跌跌撞撞地赶到坑边,蹲下身子。
她没有去碰那口棺材,只是将指尖轻轻悬停在其中一道符纸上方。
就在她指尖靠近的瞬间,她手腕上那道由卦门传承烙下的护魂纹,猛地传来一阵灼热的震颤!
苏晚棠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
这符,不是用来镇压亡魂的!
恰恰相反,它所禁锢的,是活人的生机!
这七道符构成了一个微型阵法,目的只有一个——防止里面的人,逃出来!
“别动!”眼看顾昭珩就要伸手去揭那符纸,苏晚棠急声拦住了他,“你母妃若真要藏一具尸体,绝不会用这种只防生人、不防死气的‘七星锁阳符’!”
顾昭珩的动作僵在半空,眼中翻涌着惊疑与克制。
苏晚棠不再犹豫,她从发间拔下那支海棠玉簪,锋利的簪尖在白皙的掌心毫不留情地一划,殷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
她并指为笔,蘸着自己的鲜血,在眉心处迅速画下了一道繁复的“破妄眼”符文。
当最后一笔落下,苏晚棠眼前的世界瞬间变了模样。
在她的“破妄眼”之下,那口漆黑的玄铁棺不再是死物。
她能清晰地看到,符纸之下,棺材的内壁上,布满了无数道疯狂而绝望的抓挠痕迹!
那些痕迹深浅不一,甚至能看到断裂的指甲深深嵌入铁壁之中,周围染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这是……从内部留下的!
苏晚棠的心脏狠狠一抽。
究竟是何等的绝望,才会让一个人在密闭的棺材里,用血肉之躯去对抗玄铁?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迟疑,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混合着至阳的灵力,如一道血箭,精准地喷洒在那七道符纸之上!
“敕令!开!”
滋啦——!
仿佛滚油泼上冰雪,那七道封印了三十年的符纸,应声自燃,瞬间化为飞灰!
几乎在符纸焚尽的同一刻,那严丝合缝的棺盖,竟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声中,缓缓向一侧滑开。
没有想象中的尸臭,反而是一股浓郁到极致的桂花香气,猛地从棺内弥漫而出。
那香气如此熟悉,正是顾昭珩记忆深处,他母亲庭院里种满的那种桂花。
而在那浓郁的香气之中,夹杂着一道若有似无、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众人探头望去,全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棺中躺着的,并非尸体,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怪物。
而是一名白发苍苍、身穿早已褪色的宫装的老妪。
她面容枯槁,双眼紧闭,但眉眼轮廓之间,竟依稀有几分令人熟悉的温婉。
她的胸口,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频率,微微起伏着。
她还活着!
苏晚棠心头剧震,目光迅速锁定了老妪颈间挂着的一枚小巧的黄铜牌。
借着火光,她看清了上面用小篆刻着的字:癸未年·贴身侍女·春桃。
春桃!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苏晚棠和顾昭珩的脑海中同时炸响!
这正是顾母身边最忠心、也最得力的大宫女,据皇室卷宗记载,三十年前,她与顾母一同暴毙于西厢,尸身被大火焚尽,尸骨无存!
苏晚棠顾不得礼数,立刻将手指搭在了老妪的手腕上。
脉搏……一片死寂!
她心中一沉,但随即催动灵力,神识顺着对方的经脉探去,却骇然发现,对方的经脉早已枯竭停滞,与死人无异。
唯有一缕比蛛丝还要细微的“命格丝”,从老妪的心口延伸出来,穿透了棺椁与泥土,遥遥地连接着……西厢供桌上那盏金焰灯!
就在这时,一名书院的学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手中高举着一卷拓片:“苏姑娘!杜大人遣我送来的,说是您要的‘文心鼎’铸造铭文拓片!”
苏晚棠霍然回头,接过拓片展开。
那拓片上,是一行古朴的卦文。
她只看了一眼,便猛地转头,看向棺中老妪的衣襟。
在那褪色的宫装内侧,同样用金线绣着一行几乎磨损殆尽的卦文。
两相对比,字字吻合!
“以魂养鼎,以命续光。”
苏晚棠喃喃念出这八个字,一个无比疯狂而悲壮的真相,在她脑中轰然炸开。
“我明白了……”她声音发颤,眼中满是震撼与敬畏,“这不是沉睡……这是‘活葬阵’!春桃前辈她……她是自愿被封入这口‘鼎棺’之中,用自己的神魂和寿命,作为祭品,来维持那盏金焰灯三十年不灭!她……她维系着你母亲留下的最后一道结界!”
难怪那灯从未熄灭,难怪赵王的阴谋迟迟无法功成。
因为过去的三十年里,一直有一个活人,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替那盏灯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夜深人静,西厢之内灯火通明。
那口玄铁棺被安置在正堂,春桃依旧静静地躺在里面,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苏晚棠在棺旁盘膝而坐,调息恢复着消耗过度的灵力。
她心乱如麻,顾母的深谋远虑,春桃的忠肝义胆,像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上。
忽然,她心口一阵发热,是那道护魂纹在示警。
她猛地睁开眼,只见供桌上的金焰灯,正无风自动,轻轻摇曳。
一道比发丝更细的金色光丝,从灯芯中缓缓延伸出来,像有生命一般,飘到她的面前,轻轻缠上了她的手腕。
冰凉的触感传来,苏晚棠的识海中,骤然炸开一幅幅画面!
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暴雨之夜。
年轻的顾母,也就是顾氏淑贞,面色苍白地靠在床头,将一块通体温润的玉佩交到跪在床前的春桃手中。
“……赵王野心已成,我时日无多。”顾母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我已布下最后一道结界,但这盏‘续命灯’需要生魂为祭,方能长明。”
春桃泪流满面,重重叩首:“娘娘,奴婢愿以身殉灯!”
顾母扶起她,将玉佩塞入她掌心,低声道:“记住,此阵非我本意,乃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若三十年内,昭珩遇劫,唯有身负卦门传承的‘再临之女’可解此局……你入棺,代我守着这盏灯,等到她来。”
画面最后,是春桃毅然决然地躺入玄铁棺中,顾母亲手为她盖上棺盖,落下七道符印。
光影散去,苏晚棠的意识回到现实,她望着棺中沉睡的老妪,眼眶瞬间红了。
原来……这才是真相。
春桃,才是那盏真正的,守护了大昭三十年的“旧灯”。
这三十年的等待,这份以命续灯的忠诚,不能再等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道尚未愈合的血痕,又抬眼望向那盏幽幽的金焰灯,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在她识海中轰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