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默,二十八岁,是一名自由摄影师。这份工作让我能去很多地方,见很多人,记录那些即将消失的风景和面孔。但我从没想过,一次看似普通的回乡之旅,会让我在故乡的梯田里迷失了三天三夜。
不是迷路的那种迷失,而是时间上的迷失——我困在了一个不断重复的夜晚里,怎么也走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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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奶奶病重,父亲打电话让我回老家一趟。老家在云南山区的一个小村庄,叫云雾村,因常年云雾缭绕而得名。我从小在城市长大,只在童年时回去过几次,对那里的记忆模糊而遥远。
“你奶奶想见你最后一面。”父亲在电话里说,“她说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我买了最近的机票,飞往昆明,再转长途汽车,最后坐老乡的摩托车上山。一路颠簸,到达云雾村时已是傍晚。
村子比记忆中更破败了。青壮年大多外出打工,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石板路长满青苔,老屋的木门斑驳脱落。只有村口那棵大榕树还郁郁葱葱,树身上挂满了红布条——那是村民祈福用的。
奶奶住在村尾的老宅里,是栋两层木结构房子,据说有上百年历史了。推开门,一股陈旧木料和草药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奶奶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眼睛还很亮。看到我,她挣扎着要坐起来。
“默默回来了...”她声音嘶哑,伸出枯瘦的手。
我握住她的手:“奶奶,我来了。”
“好,好。”她仔细端详我,“长大了,像你爷爷年轻时。”
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布包,递给我:“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你爷爷留下的。”奶奶说,“他说过,如果有一天你不回来了,就把这个烧掉。但你回来了,就该给你。”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本老旧的笔记本,牛皮封面已经破损。还有一张黑白照片,是一对年轻男女的合影,背景是梯田。男的英俊,女的清秀,两人都穿着少数民族服饰。
“这是...”
“你爷爷,和...”奶奶顿了顿,“一个朋友。”
我翻看笔记本。里面是手写的日记,日期从1965年到1978年,断断续续。字迹工整有力,是爷爷的笔迹。内容大多是日常琐事:今天种了几亩田,下了几天雨,村里来了什么人。但有一些段落被涂黑了,看不清内容。
“奶奶,爷爷为什么留这个给我?”
“他有话想跟你说。”奶奶闭上眼睛,“但他等不到了。你自己看吧,看完了就明白了。”
那晚我住在老宅二楼的房间。房间很久没人住,满是灰尘。我简单打扫了一下,把爷爷的笔记本放在床头。
山村的夜晚格外安静,只有虫鸣和偶尔的狗吠。月光透过木格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翻开笔记本,从第一页开始读。
1965年3月12日:
“今天在梯田遇到一个姑娘,叫阿月,是邻村的。她在采茶,歌声像山泉水一样清亮。我帮她提茶筐,她对我笑了。她的眼睛很亮,像天上的星星。”
1965年4月5日:
“又遇到阿月了。她说她们村要办歌会,邀请我去。我答应了。奶奶说不要和邻村走得太近,但我管不了那么多。”
1965年6月18日:
“和阿月在梯田见面。她说她爹要她嫁人,对方是村长儿子。她不愿意。我说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个穷小子。她哭了,我也哭了。”
日记到这里,有几页被撕掉了。再往后翻:
1967年9月3日:
“阿月不见了。她爹说她跟人跑了,我不信。我去找她,到处都找不到。村里人说她跳了梯田,我不信。阿月不会的。”
1967年9月15日:
“找到了阿月的头巾,在第三层梯田的田埂上。上面有血。我要报警,但村长不让,说是意外。我不信。”
日记戛然而止。后面都是空白页,只有最后一页写了一行字,字迹颤抖,像是用了很大力气:
“她在等我。在第三层梯田,月圆之夜。我该去陪她了。”
日期是1978年8月15日。
我算了一下,1978年,爷爷三十三岁。那年他确实去世了,据说是失足掉进梯田淹死的。但我从没听说过阿月这个人。
奶奶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爷爷想对我说什么?
窗外突然传来歌声,很轻,是女人的歌声,用当地方言唱的,我听不懂词,但旋律哀婉动人。
我走到窗边往外看。月光下,梯田像一面面镜子,反射着银光。一个穿白衣的女人身影在梯田间行走,边走边唱。
这么晚了,谁会在梯田里唱歌?
我想看得更清楚些,但身影突然消失了,像融进了月光里。
也许是幻觉,我想。长途奔波太累了。
躺回床上,我很快睡着了。
但那个夜晚,我没有真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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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梯田里,四周白雾弥漫。一个穿少数民族服饰的女人背对着我,在采茶。她哼着歌,就是我在窗外听到的那首。
“阿月?”我试探着叫。
她缓缓转身。是照片上那个清秀的女子,但脸色苍白,眼睛里有血泪流下。
“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她问,“我等了好久...”
“谁?”
“陈建国。”她说出爷爷的名字,“他说过要带我走的。但他没来。”
“我爷爷已经...”
“死了,我知道。”阿月苦笑,“但他答应过,死后会来陪我。我等了四十年,他还没来。”
“你想让我做什么?”
“带他来。”阿月说,“月圆之夜,在第三层梯田。我等他。”
梦醒了。天刚蒙蒙亮。
我浑身冷汗,坐在床上喘气。那梦太真实了,阿月的脸,她的声音,都清晰得可怕。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
我看向床头,爷爷的笔记本摊开着,正好在最后一页那行字:“她在等我。在第三层梯田,月圆之夜。我该去陪她了。”
今天农历十四,明天就是月圆之夜。
奶奶在楼下叫我吃早饭。我下楼,奶奶已经坐在桌边,桌上摆着米线和小菜。
“昨晚睡得好吗?”她问。
“做了个怪梦。”我犹豫了一下,“奶奶,爷爷日记里提到的阿月...是谁?”
奶奶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
“你...你看到日记了?”
“嗯。爷爷说她跳了梯田...”
“别说了。”奶奶打断我,脸色很难看,“都是过去的事了。吃饭吧。”
“可是爷爷说她在等他,在第三层梯田——”
“我说了别说了!”奶奶突然提高音量,剧烈咳嗽起来。
我赶紧给她倒水。等她平静下来,才低声说:“对不起,奶奶。”
“默默,有些事,你不知道比较好。”奶奶叹气,“吃完早饭,你就回城里去吧。这里...不安全。”
“不安全?什么意思?”
“月圆之夜,别在村里过夜。”奶奶看着窗外,“特别是别去梯田。记住奶奶的话。”
我点点头,但心里更加疑惑。
饭后,我决定去梯田看看。白天的梯田很美,层层叠叠,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像巨大的绿色阶梯。村民们正在田里劳作,除草,施肥。
我找到一位正在休息的老伯,递了支烟。
“阿伯,请问第三层梯田在哪?”
老伯接过烟,看了我一眼:“你是陈家的孙子?”
“您认识我?”
“你长得像你爷爷年轻时。”老伯点燃烟,“第三层梯田...在那边,往上走,拐两个弯就是。不过那地方...最好别去。”
“为什么?”
“邪门。”老伯压低声音,“几十年前,有个姑娘在那里跳了田,后来你爷爷也在那里...总之,村里人晚上都不去那边。”
“那个姑娘叫阿月?”
老伯手一抖,烟差点掉地上:“你...你怎么知道?”
“听说的。她和我爷爷...”
“别问了。”老伯站起来,“我该干活了。小伙子,听你奶奶的,早点回城里去。”
他匆匆离开,像在逃避什么。
我更确定这里有事。下午,我一个人去了第三层梯田。
那是一片相对独立的梯田,位于山腰一处凹陷处,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小路进出。田里长满了杂草,显然很久没人耕种了。
我站在田埂上,环顾四周。这里很安静,连虫鸣都没有。风吹过,带着凉意。
突然,我听到有人叫我:“陈默...”
是女人的声音,很轻,就在耳边。
我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谁?”
“帮我...”声音从田里传来,“带我出去...”
我看向梯田。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天空和山影。但在水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走近细看。水很清澈,能看到水底的泥土和水草。然后,我看到了一张脸。
女人的脸,苍白,眼睛睁着,正看着我。
是阿月。
我倒退一步,差点摔倒。再定睛看,水面只有倒影,什么都没有。
幻觉,一定是幻觉。
但那个声音还在耳边:“月圆之夜...带我出去...”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梯田。回到老宅时,浑身冷汗。
奶奶看到我的样子,叹了口气:“你去梯田了?”
“嗯。”
“看到什么了?”
我犹豫了一下:“听到有人叫我,看到水里有...有张脸。”
奶奶闭上眼睛:“该来的总会来。默默,今晚你就走,离开村子。”
“可是奶奶您——”
“我没事。我在这住了七十年,知道怎么应付。”奶奶握住我的手,“但你不一样。你是陈家的独苗,不能出事。”
“奶奶,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月是谁?她和我爷爷...”
奶奶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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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是邻村的姑娘,和你爷爷青梅竹马。”奶奶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他们本来要结婚的。但那年月,讲究成分。你爷爷家是贫农,阿月家是...地主。不能通婚。”
“后来呢?”
“后来,村里来了工作组,要批斗阿月她爹。你爷爷是民兵队长,被要求带人去抓。”奶奶眼里有泪,“他去了,但私下放走了阿月和她爹。结果被人告发,说你爷爷包庇地主。”
“然后?”
“然后阿月她爹被抓回来,批斗得很惨。阿月为了救父亲,答应嫁给村长的傻儿子。”奶奶擦擦眼泪,“但你爷爷不甘心,计划带阿月私奔。约定在第三层梯田见面,趁夜逃走。”
“他们逃走了吗?”
“没有。”奶奶摇头,“那天晚上,阿月去了梯田,但你爷爷没去。他被民兵扣住了,说是要审查。等他能脱身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跑到梯田,只看到阿月的头巾漂在水面上...”
“阿月跳了梯田?”
“大家都这么说。”奶奶叹气,“但你爷爷不信。他坚持阿月是被人害的,要查到底。查了一年,没结果。后来,他自己也...掉进了同一片梯田。”
“真的是意外?”
“谁知道呢?”奶奶看着我,“你爷爷临死前,抓着我的手说:‘告诉孙子,如果有一天他回来,让他去梯田,把阿月带出来。她困在那里太久了。’”
原来如此。爷爷的遗愿,是让我解救困在梯田里的阿月。
“怎么带她出来?”
“我不知道。”奶奶摇头,“你爷爷没说。但明天就是月圆之夜,四十年一次的满月,阴气最重的时候。如果你要去,千万小心。”
我决定留下来。不只是为了爷爷的遗愿,也为了弄清楚真相。
那天晚上,我仔细研究爷爷的日记。在涂黑的段落处,我用铅笔轻轻涂抹,试图还原下面的字迹。
费了很大功夫,终于看清了一段:
“1967年9月3日,阿月约我在梯田见面,说有重要的事告诉我。但我被村长叫去开会,没去成。后来听说阿月那晚在梯田等了一夜,第二天就不见了。我恨我自己,如果我去了,也许她不会死。”
另一段:
“村长威胁我,如果我再查阿月的死,就让我家也不好过。我知道他在隐瞒什么,但没证据。”
还有最后一页,被涂黑的部分:
“我看到了。那天晚上,村长儿子带着几个人去了梯田。阿月在哭,他们在追她。我离得太远,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但第二天,阿月就‘跳田’了。我要去告发,但村长说,如果我敢说出去,就让我奶奶陪葬。我懦弱了。我对不起阿月。”
真相渐渐浮出水面:阿月不是自杀,而是被村长儿子等人害死的。爷爷知道真相,但被威胁不敢说。愧疚了一辈子,死后也想解救阿月的亡魂。
那么,爷爷日记里说的“她在等我”,是真的。阿月的魂困在梯田里,等爷爷来救她,等了四十年。
现在,这个责任落到了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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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十五,月圆之夜。
下午,我去村里小卖部买了些东西:手电筒、绳子、还有一瓶白酒——听说白酒能驱邪。
店主是个中年妇女,看到我买这些东西,好心提醒:“小伙子,今晚月圆,早点回屋。梯田那边...不干净。”
“您也知道?”
“村里老人都知道。”她压低声音,“四十年前那事,闹得很大。后来请了道士做法,说是把魂镇在梯田里了。但每逢月圆,还是能听到哭声。”
“道士怎么做的法?”
“好像是在梯田里埋了东西。”店主回忆,“说是镇魂钉,钉住了她的魂,让她不能离开。具体我也不清楚,我那时还小。”
镇魂钉。如果真有这东西,要解救阿月,就得先找到并拔出镇魂钉。
但梯田那么大,去哪找?
我想起爷爷日记里提到“第三层梯田”,应该就是那里。而且阿月也总说“第三层梯田”。
傍晚,我去看了奶奶。她精神好了一些,但听说我晚上要去梯田,很担心。
“默默,一定要去吗?”
“嗯,爷爷的遗愿。”
“那你带上这个。”奶奶从脖子上取下一个护身符,是一块玉佩,雕着观音像,“这是你爷爷留下的,开过光。也许能保护你。”
我接过玉佩,温润的,带着奶奶的体温。
“奶奶,如果爷爷真的在等阿月...您不介意吗?”
奶奶笑了,笑容苦涩:“我嫁给你爷爷时,就知道他心里有别人。但那个年代,能有个踏实人过日子,就不错了。他对我好,尽责,这就够了。至于他心里装着谁...不重要了。”
我握紧玉佩:“谢谢奶奶。”
“平安回来。”奶奶说,“如果你爷爷和阿月真的能在一起...也挺好。他们等得太久了。”
晚上九点,我出发去梯田。
月光明亮,照得山路清晰可见。但越靠近梯田,雾越浓。到了第三层梯田时,已经是白茫茫一片,能见度不到五米。
我打开手电筒,光束在雾中切开一条通路。梯田的水面反射月光,雾气和月光交织,营造出一种梦幻又诡异的氛围。
“阿月?”我试探着叫。
没有回应。只有水声,很轻,像是有人在拨动水面。
我沿着田埂走,寻找可能埋着镇魂钉的地方。田埂是土垒的,长满杂草。用脚试探,都是实的。
走到梯田中央时,手电筒突然闪烁了几下,灭了。
我拍了拍,不亮。备用电池在包里,我蹲下准备换电池。
就在这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很轻,踩在草地上,窸窸窣窣。
我猛地回头。雾中,一个白色身影缓缓走近。
是阿月。和梦里一样,穿着白色衣裙,脸色苍白,但这次她的脸更清晰,能看清五官的细节。
“你来了。”她开口,声音空灵。
“我来带你出去。”
“他不来吗?”
“我爷爷...他已经去世了。”
阿月眼神黯淡:“我知道。但我一直在等他。他说过,死后会来陪我的。”
“也许...他是想来,但被什么困住了。”我猜测,“比如那个镇魂钉,可能不只困住了你,也困住了他?”
阿月愣了愣:“镇魂钉...”
“你知道在哪吗?”
她指向梯田中央:“那里。水下。”
我看向她指的方向。那是梯田最低洼处,水最深。
“要拔出来?”
“嗯。但要有人替我被钉住。”阿月说,“一命换一命。你愿意吗?”
我沉默了。用自己的命换一个四十年前的亡魂自由?
“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阿月突然笑了,笑容凄美,“如果你能找到害我的人的后代,让他们来拔钉,因果循环,也能解。”
村长儿子...的后代?
“村长儿子还活着吗?”
“活着,在县城。”阿月说,“他儿子也在。但他们不会来的。”
“如果我去找他们,告诉他们真相——”
“他们会信吗?”阿月摇头,“四十年了,谁会信一个鬼魂的话?”
她说得对。但我还是想试试。
“给我三天时间。”我说,“我去县城找他们。如果不行,我再回来。”
阿月看着我,眼神复杂:“你为什么帮我?”
“因为我爷爷爱你。”我说,“而他是我爷爷。他的遗憾,就是我的责任。”
阿月流泪了,血泪从眼角滑落:“谢谢。但你只有三天。三天后的月圆之夜,如果你没回来,我就会彻底消散,连鬼魂都不复存在。”
“为什么?”
“四十年一轮回。这次月圆,是我的最后机会。”阿月的声音开始变淡,“记住,找到刘大宝,他儿子叫刘建军。让他们来梯田,当面认罪,拔钉谢罪。”
她完全消失了。雾也散了,月光重新照亮梯田。
我看看时间,凌晨一点。我在梯田里待了四个小时,但感觉只过了十几分钟。
时间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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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坐车去县城。在派出所,我查到了刘建军的地址:县城新区,一栋高档小区。
刘建军五十多岁,是县里小有名气的建筑商。我找到他家时,他正在院子里浇花。
“刘先生吗?我是陈默,云雾村陈建国的孙子。”
听到我爷爷的名字,刘建军手一抖,水壶掉在地上。
“你...你来干什么?”
“想跟您谈谈四十年前的事。关于阿月。”
刘建军脸色大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你离开。”
“您父亲刘大宝还在世吗?我想见见他。”
“我父亲病了,不见客。”
“病得正是时候。”我冷笑,“是心病吧?四十年了,该还债了。”
刘建军盯着我:“年轻人,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何必翻旧账?”
“因为有人还在等。”我说,“阿月的魂困在梯田里四十年,等着害她的人认罪。如果您父亲还有一点良心,就该去面对。”
“鬼魂?可笑。”刘建军嘴上这么说,但眼神闪烁,“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
“那您敢不敢跟我回云雾村,去梯田看看?”我逼问,“如果是假的,您也没什么损失。如果是真的...至少能让亡魂安息。”
刘建军犹豫了很久,最终说:“等我问问父亲。”
他进屋,十分钟后出来,脸色苍白:“我父亲...愿意去。但他身体不好,只能待一会儿。”
“好,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刘建军说,“但我警告你,如果这是骗局,我不会放过你。”
我点点头,离开了。
回到云雾村,我告诉奶奶进展。奶奶很惊讶:“刘大宝真的愿意来?”
“他儿子说的。但我总觉得不对劲。”
“小心点。”奶奶说,“刘家不是善茬。当年你爷爷查阿月的死,刘大宝就威胁过要杀人灭口。”
我心头一紧。如果刘家父子不是去认罪,而是去...
灭口?
我打了个寒颤。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梯田。月光下,阿月的身影比上次更淡了。
“他们明天来。”我说。
“我知道。”阿月微笑,“谢谢你。但...你要小心。刘家父子不会轻易认罪的。”
“那你有什么办法吗?”
“月圆之夜,我的力量最强。”阿月说,“如果他们不认罪,我会...亲自讨债。”
她说这话时,眼神冰冷,带着恨意。四十年积压的怨念,一旦释放,会很可怕。
“但如果他们认罪了呢?”
“那我会原谅他们。”阿月说,“怨气散了,我就能离开了。和你爷爷一起。”
“我爷爷...他也在等你吗?”
“嗯。”阿月点头,“我能感觉到他。他在某个地方等我,等了四十年。我们约好的,生不能在一起,死要在一起。”
我被这份跨越生死的爱情震撼了。
“明天,一切都会结束。”阿月说,“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谢谢你。陈默,你是个好人,像你爷爷。”
她消失了。我站在梯田边,久久不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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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刘家父子果然来了。
刘大宝八十多岁,坐着轮椅,瘦得像骷髅,但眼神锐利。刘建军推着轮椅,还有两个壮汉跟着,像是保镖。
“梯田在哪?”刘大宝开口,声音沙哑。
“这边。”我引路。
到了第三层梯田,刘大宝盯着水面,脸色变幻。
“四十年了...”他喃喃道,“还是老样子。”
“刘爷爷,该认罪了。”我说,“阿月等得太久了。”
“认什么罪?”刘大宝突然笑了,“那女人是自己跳田的,关我什么事?”
“我爷爷的日记里写了,他看到你儿子带人去梯田——”
“日记?”刘大宝冷笑,“陈建国那小子,胡言乱语。人都死了,还留什么日记祸害人。”
刘建军也说:“就是。我爸年纪大了,你别胡说八道吓他。”
“是不是胡说,让阿月自己说。”我看向梯田。
但白天,阿月没有现身。
“看,什么都没有。”刘建军得意地说,“小子,你编故事也编得像点。什么鬼魂,都是封建迷信。”
我急了:“等到晚上,月圆之夜,她就会出现!”
“我们可没空等到晚上。”刘建军示意保镖,“送这位小兄弟回村,好好‘休息’。”
两个壮汉上前要抓我。我后退:“你们想干什么?”
“让你别多管闲事。”刘大宝冷冷地说,“四十年前的事,就让它烂在土里。谁再提,谁就下去陪那个死女人。”
就在这时,起风了。
不是自然风,是突然刮起的旋风,卷起梯田的水,形成水龙卷。水花四溅,在空中凝结成一个女人的轮廓。
是阿月。她在白天显形了。
刘家父子惊呆了。两个保镖吓得后退。
“刘大宝...”阿月开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儿子害死我,你包庇他。四十年了,该还债了。”
“鬼...鬼啊!”刘建军尖叫,转身要跑。
但腿像被钉住,动弹不得。
刘大宝反而平静了:“阿月...是你。”
“是我。”阿月飘近,“当年你儿子想强奸我,我不从,他就把我推下梯田。你为了保他,伪造我自杀的假象。这些,你承认吗?”
刘大宝沉默了很久,终于点头:“我承认。”
“爸!”刘建军喊。
“闭嘴!”刘大宝喝道,“四十年了,我每晚做噩梦,梦见你在水里看着我。我受够了。阿月,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报仇,就冲我来,放了我儿子。”
“父子同罪。”阿月说,“但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去梯田中央,拔掉镇魂钉,磕头认罪,我就原谅你们。”
“镇魂钉在哪?”
“水下。当年你们请道士钉的,忘了吗?”
刘大宝脸色惨白。他当然记得。当年为了镇住阿月的魂,他特意请了道士,用桃木钉钉在梯田中央,说是能让她永不超生。
“建军,推我过去。”刘大宝说。
刘建军颤抖着推轮椅到梯田边。梯田水不深,只到膝盖,但刘大宝坐着轮椅,下不去。
“我背您。”一个保镖说。
他们脱下鞋袜,下到田里。水冰凉刺骨。
在阿月的指引下,他们找到了镇魂钉的位置——一根黑色的桃木钉,半截埋在泥里,半截露在水面上,已经发黑腐朽。
“拔出来。”阿月说。
刘建军抓住桃木钉,用力拔。但钉得很深,拔不动。
“一起。”刘大宝说。
两个保镖也帮忙。三人合力,桃木钉终于松动,被拔了出来。
就在桃木钉离土的瞬间,整个梯田的水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阿月的身影发出耀眼的白光。
“我自由了...”她喃喃道。
然后,她看向刘家父子:“磕头认罪。”
刘大宝从轮椅上滑下来,跪在水里,磕了三个头:“阿月,对不起。是我教子无方,是我包庇罪恶。我认罪。”
刘建军也跪下了,痛哭流涕:“阿月姐,我错了...当年我年轻气盛,喝多了酒...我不是故意的...求你原谅...”
阿月看着他们,眼神复杂。怨恨、悲伤、释然...各种情绪交织。
最终,她叹了口气:“我原谅你们了。但你们的罪,会有报应的。不是我来报,是天道来报。”
她转向我:“陈默,谢谢你。告诉我爷爷,我来了。”
白光更盛,阿月的身影化作无数光点,消散在空中。
梯田恢复平静。水停止旋转,风也停了。
刘家父子瘫坐在水里,像丢了魂。
我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刘建军的哭声,和刘大宝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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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奶奶安详地去世了。临终前,她握着我的手说:“我梦见你爷爷了,他和阿月在一起,笑得很开心。谢谢你,默默。”
我把奶奶和爷爷合葬在一起。墓碑上刻着:“陈建国与妻王氏之墓”。但在墓碑背面,我偷偷刻了一行小字:“阿月,愿你来生幸福。”
葬礼后,我准备离开云雾村。在村口,我遇到了老伯。
“小伙子,要走了?”
“嗯。”
“梯田的事...解决了?”
“解决了。”
老伯点点头:“那就好。以后常回来看看。”
我坐上车,回头看渐行渐远的村庄。梯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面面镜子,映照着天空和白云。
我想起阿月最后说的话:“告诉我爷爷,我来了。”
我相信,在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爷爷和阿月终于团聚了。等了四十年,跨越生死,终于能在一起。
而刘家父子,据说回去后,刘建军工地出了事故,赔了一大笔钱。刘大宝一病不起,三个月后就去世了。
也许这就是阿月说的“天道报应”吧。
车子驶出山路,云雾村消失在视野中。但我知道,有些故事,会一直留在那里。
在梯田的水声里,在月光的清辉里,在一代代人的记忆里。
而我的任务完成了。
带着爷爷的遗憾,带着阿月的等待,带着一段跨越四十年的爱情故事。
我回到了城市,继续我的摄影工作。
但从此,每当月圆之夜,我总会抬头看月亮。
仿佛能看到,爷爷和阿月,手牵手站在月光里,对我微笑。
生死不能阻隔真爱。
时间不能磨灭等待。
有些承诺,即使迟到四十年,也终究会兑现。
就像梯田里的水,无论经历多少旱涝,总会在雨季来临时,重新盈满。
盈满的,是等待,是希望,是终于到来的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