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合上手里的构想书，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苏雪正低头整理昨晚的测试数据，指尖在键盘上敲得飞快。窗外天光已经大亮，修车厂那边传来的机器运转声断断续续，像是某种固执的节拍。
“走吧，”陈默说，“去看看那台恒温箱到底稳不稳。”
苏雪点点头，关掉终端，拎起桌边的帆布包。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实验室，沿着小路往东边的厂区走。清晨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得人精神一振。
修车厂的铁门半开着，里面灯光通明。一台改装过的恒温箱正嗡嗡运行，外壳贴着几条胶带，电线从墙角一路拉过来，接在一个老旧的电压表上。赵天虎坐在操作台前，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手里还攥着一把螺丝刀。他脸上蹭了油污，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的手臂肌肉微微发抖。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惊醒，抬头看见是陈默和苏雪，赶紧挺直身子：“默哥！雪姐！你们来了。”
陈默扫了一眼仪表盘上的读数，温度曲线平稳，误差在允许范围内。他点点头：“昨晚一直守着？”
“没敢走。”赵天虎搓了把脸，“怕出岔子。这玩意儿比发动机难伺候，调了七八回，才把散热节奏对上。”
苏雪翻开记录本看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每十分钟的温度变化和电压波动。“三十六小时没合眼？”她问。
“差不多。”赵天虎咧嘴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想着干完就回去睡，结果每次刚要撤，又发现个小问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陈默没说话，走到设备旁边蹲下，检查了一下通风口的滤网。他伸手摸了摸外壳，掌心感受到一阵均匀的热流。“做得不错。”他说，“这种活儿最磨人，能坚持下来就是本事。”
赵天虎挠了挠头，声音低了几分：“可我总觉得……自己像个外行。图纸看不懂，参数也搞不明白，光靠动手调来调去，是不是太笨了？”
“你觉得以前打架聪明？”陈默站起来，看着他。
赵天虎一愣，随即苦笑：“那时候哪懂什么聪明不聪明，谁惹我不顺眼，上去就是一拳。”
“现在呢？”陈默指了指正在运行的设备，“你现在动手，是为了让卫星的热控系统少出故障。你拧紧的每一颗螺丝，将来都可能帮人在荒野里接通电话。累吗？当然累。但这份累，有没有意义？”
赵天虎怔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是油渍的手，指甲缝里还卡着一点金属碎屑。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自己还在工地上扛水泥，被人指着鼻子骂“劳改犯”。那时候他觉得天都塌了，活着就是挨日子。
可现在——
“默哥，”他嗓音有点哑，“你说得对。我以前只会打架，伤人、惹事、给家里添麻烦。现在……我现在还能干点有用的事。”
苏雪轻轻把记录本递过去：“你看，这是你们昨晚的数据。每一个数字后面，都是实打实的付出。懂技术的人很多，但愿意这么拼的人不多。”
赵天虎接过本子，手指划过那些整齐的字迹，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没再说话，只是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胀压下去。
“你知道我为啥让你来做这个？”陈默靠着操作台，语气轻松了些，“不是因为缺人手，是因为我相信你能扛住。”
“为什么？”赵天虎抬起头，“我以前对你下手可不轻。”
“正因为那样，我才信你。”陈默笑了笑，“你是个直性子，做错了事，敢认；有了机会，也敢拼。不像有些人，嘴上说得漂亮，背地里专踩人。”
赵天虎咧开嘴，这次笑得坦荡了些：“要是早几年有人这么跟我说话，我估计得掀桌子。”
“可你现在没掀。”苏雪插了一句，“你还在这儿，一晚上都没走。”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只有恒温箱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某种缓慢的心跳。
赵天虎忽然站起身，走到角落的工具柜前，拉开抽屉翻找起来。他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开始擦手。动作很慢，但格外认真。
“默哥，”他一边擦一边说，“我爹的厂子倒了以后，我一直觉得自己废了。仗着块头大，在学校横着走，其实心里虚得很。后来进去了，出来也没指望能翻身。”
他顿了顿，把手擦干，又把布叠好放回去。
“可你现在让我干这事，我不是为了赎罪。”他转过身，眼神亮得惊人，“我是真觉得——我能行。”
陈默看着他，没说话，只是伸出了手。
赵天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两人的手掌重重碰在一起，握得极紧。
苏雪站在一旁，嘴角微微扬起。她低头看了眼手表，拿起笔在本子上记下一行字：热控模型连续运行38小时，状态稳定，无异常报警。
“接下来还要测振动耐受。”她说，“得模拟发射时的环境。”
“交给我。”赵天虎立刻应道，“我今晚接着守。”
“不用一个人扛。”陈默拍拍他肩膀，“我已经让厂里调两个技术员轮班，你也得休息。”
“我知道。”赵天虎点头，“但我得看着，亲手调出来的，才放心。”
苏雪合上本子，看了眼窗外。阳光照在厂区的水泥地上，反射出一片白亮。远处有学生骑车经过，车铃叮当响了一声。
“你变了。”她说。
赵天虎笑了：“不是变了，是终于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了。”
陈默转身走向门口，回头招呼他们：“走吧，回实验室。我得把今天的数据整合进构想书，顺便看看能不能优化一下散热结构。”
苏雪跟上去，赵天虎锁好工具柜，顺手把操作台上的水杯收进抽屉。经过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台仍在运行的恒温箱。
指示灯一闪一闪，红绿交替，像是某种无声的回应。
三人走出车间，铁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风从厂区空地刮过，卷起一小片纸屑，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又落回地面。
赵天虎走在最后，忽然开口：“默哥。”
“嗯？”
“你说以后普通人也能用上卫星信号……那咱们厂里的师傅，是不是也能装一个？”
陈默脚步没停，声音却带着笑意：“不止厂里，田里、船上、山里，都能有。”
“那我得赶紧把这活儿干好。”赵天虎加快几步跟上去，“别耽误了大家打电话。”
苏雪听着他们的对话，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记录本抱得更紧了些。
阳光落在三人身上，影子拉得很长。
赵天虎抬起手挡了下刺眼的光，眯着眼看向远处的实验楼。楼顶的天线支架在日光下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