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灯管轻闪了一下，陈默抬眼瞥向墙角的电压监测表，指针稳稳地停在标准区间。他低下头，继续书写，笔尖划过厚重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记事本上，“记者护盾”四个字已然落定，墨迹未干，最后一个顿点收得干净利落。
手机屏幕亮起，助理发来消息：“外商卯先生一行已抵达接待区，正在更换无尘隔离服。”
陈默拧上笔盖，将它放回抽屉的固定位置，起身向外走去。走廊的灯光稳定均匀，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过道里回响。他知道，这次来访的性质已然不同——不再是被人指着鼻子质疑，而是对方主动找上门来，想要亲眼验证传闻中的“神话”。
实验室门口，学生癸已经等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看见陈默，他立刻迎上两步：“老师，所有展示数据都准备好了，测试环境已清空，只加载我们的c81-001芯片模组。”
“对方带自己的检测设备了吗？”
“带了。”学生癸压低声音，“一台便携式高频信号分析仪，连着他们的专用笔记本，看样子是想现场采集原始波形数据。”
陈默微微颔首：“让他们测。但先别上极限负载。启动前，引导他们那台仪器自行完成一轮全频段校准。”
学生癸愣了一下，随即会意：“您担心……他们的设备本身有‘问题’？”
“不是担心。”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三分钟后，那台分析仪的系统日志会记录一次非计划性重启。重启前采集的所有数据，基准值都不可靠。”
学生癸没再多问，转身快步走向主控台，开始调整测试脚本的启动序列。
两分钟后，外商卯一行人从更衣室走出。卯身上的西装并未脱下，只在外面罩了件白色的无尘服，领带夹上的公司徽标在灯光下反射出冷光。他身后的技术助手正低头调试着那台银灰色的分析仪，屏幕上的波形图不断跳动。
“陈教授。”卯伸出手，脸上挂着商业场合标准的微笑，“久仰大名，终于有幸实地拜访。”
“欢迎实地检验。”陈默与他握手，力度平稳，“我们这里没有‘商业机密区’，所有测试数据，实时公开，权限全开。”
卯笑了笑，眼神却像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掠过实验室的每一处布局、每一台设备的型号标签。他的助手适时插话：“我们这台是今年最新款，业内公认精度标杆，系统误差可以控制在千分之三以内，完全能客观反映真实性能。”
“那就好。”陈默转向学生癸，“开始吧。”
主屏幕亮起，第一组基础性能基准测试数据流般弹出。运算速度、指令响应延迟、各级缓存命中率……每一项指标旁边，都清晰地标注着与国际主流同级产品的对比百分比，绿色箭头赫然指向上方。卯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化，但食指在光滑的会议桌面上，几不可察地轻轻叩击了一下。
第二轮，压力测试启动。芯片负载逐渐拉高，温度监控曲线平稳爬升，始终被压在预设的安全阈值之下，功耗曲线也没有出现异常的尖峰。
就在此时——
那台银灰色的分析仪屏幕骤然一黑，所有波形消失。几秒后，它才重新启动，界面跳回了初始的待机状态。
实验室里瞬间安静，只有散热风扇的低鸣在持续。
“可能是……瞬时信号干扰触发了系统保护性自检。”助手急忙解释，额角渗出细汗。
学生癸站在主控台前，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已知事实：“贵方这台设备采用了非标准的带通滤波算法，在监测特定高频段信号时，会将正常的功率波动误判为背景噪声超标，从而触发强制校准流程。类似的情况，我们在与其他第三方机构的交叉测试中记录过三次。”
他说话间，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主屏幕立刻分屏，左侧是他们实验室自建的监测系统日志，右侧是对接捕获的分析仪原始输出。两条曲线在关键时间点上，出现了明显的、无法用误差解释的背离。
卯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屏幕上，看了足有十秒钟。他脸上的公式化笑容淡去了，下颌的线条微微绷紧，但没有立刻出声。
助手还想说什么，卯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明确制止的手势。
“继续。”卯转向陈默，声音恢复了平稳，“我想看看，它在理论极限负载下的实际表现。”
陈默点头：“可以。不过，出于专业提醒，上个月另一家机构的工程师试图用经过硬件改装的负载发生器，人为制造‘过热保护失效’的假象，结果被我们调取的完整底层日志和第三方复现测试当场证伪。我们欢迎任何基于科学的严格检测，但希望检测工具本身，也经得起同样的检验。”
卯终于正色，直视陈默：“陈教授，我代表公司寻求的是长远合作，不是来玩‘大家来找茬’游戏的。”
“那就让最真实的数据来说话。”陈默向学生癸示意，“启动极限负载测试协议。”
散热风扇的转速骤然提升，发出低沉的呼啸，实验室的空调系统也同步增强。屏幕上，代表运算吞吐量的柱状图像火箭般窜升，触及红色标定的理论峰值线后，竟稳稳地停在那里，持续了整整十分钟，未见丝毫回落。
最终测试报告弹出：
综合运算性能提升：30.7%
单位能耗降低：19.8%
满载稳定性：通过（720分钟无降频）
卯站起身，走到主屏幕前，几乎贴到屏幕上，逐字逐句地审阅每一项参数，每一个小数点的位置。他沉默了很久，忽然转头问自己的助手：“你信吗？”
助手抿着嘴，没有回答。
“五分钟前，我不信。”卯自己回答了，他的目光移向陈默，那里面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近乎震撼的神情，“但现在……如果这些数据经得起任何形式的复查，那么这不仅仅是进步，这几乎是一次架构层面的革命。”
陈默脸上既无得意的笑容，也无客套的谦辞，只是平静地说：“技术本身没有国界，但信任的建立需要扎实的基石。你们今天看到的，是我们已经稳定量产了三个月的成熟版本。下一代采用新封装工艺的芯片，正在流片线上，能效比预计还能再优化百分之十五。”
卯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实验室特有的、洁净的金属与臭氧味道。“我们可以今天就签署初步合作意向书吗？现在。”
“可以。”陈默说，“但在落笔前，有些基本原则，需要先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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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地从充满科技感的实验室，移到了铺着深色绒布的长条形签约厅。灯光被刻意调得明亮而柔和，摄像机在角落架起，镜头盖已经打开。
合同文本一式两份，整齐地放在桌面。卯翻开属于他的那份，刚看到技术附件部分的第二项条款，眉头就皱了起来。
“贵方拒绝提供底层硬件架构的设计源代码？”他抬起头，目光锐利。
“不提供。”陈默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我们会开放全部应用层接口协议，提供完整的开发文档和技术支持，确保二次开发的便利性。但核心的架构设计与关键Ip，必须保持自主可控。这是我们的底线，没有商榷余地。”
卯合上文件夹，身体向后靠进椅背：“那我们如何确保未来五年、十年的长期兼容性与供应链安全？如果有一天，你们单方面改变策略……”
“我们不会无故断供，这是商业信誉。”陈默向前倾身，双手放在桌上，“但同理，我们也不会将自身的技术命脉，置于任何外部机构的审查或钳制之下。此外，贵方草案中提出的‘排他性区域供货条款’，我们也无法接受。公平、开放的市场竞争，对产业健康发展和消费者权益，才是长远之利。”
卯沉默了片刻，忽然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如果……我们要求贵方承诺，不向A国及其关联企业供应此系列芯片呢？”
陈默迎着他的目光，语气依然平淡：“那么，我也需要基于历史经验反问一句：半年之后，当A国通过新的行业法规，认定此类‘排他协议’实质阻碍竞争、违反其反垄断法时，贵公司是否会为了遵守当地法律，反过来起诉我们合同违约？”
卯猛地抬起眼，瞳孔微微收缩：“你怎么知道他们正在酝酿相关法规？”
“我不知道任何具体法案。”陈默微微摇头，“我只是提出一种基于商业逻辑和国际贸易常见纠纷的推演。与其在合同中埋下彼此猜忌、可能引发冲突的条款，不如我们共同推动建立一种新的、更开放的产业协作模式。标准公开，接口统一，在同样的规则下，凭各自的技术实力和产品优势去赢得市场。”
卯盯着陈默，看了很久。久到旁边的助理都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忽然，他嘴角扯开一个弧度，那不再是标准的商务微笑，而是一种混合了惊讶、佩服和了然的复杂表情。
“陈教授，”他说，“你看起来，不像一个只埋头在实验室里的科学家。”
“我首先是一名科研工作者。”陈默平静地回答，“但我同时也清楚地知道，我的实验室，扎根在什么地方。”
签字笔落在厚重的合同纸上，发出沙沙的、富有质感的声响。双方代表同时签署姓名，写下日期，红色的印章稳稳落下。刹那间，签约台被密集的闪光灯照亮，快门声连成一片。
陈默拿着签署完毕的合同站起身，转向媒体的镜头，灯光让他微微眯了下眼。“技术的进步，需要全球智慧的共享与协作。中国芯片的持续发展，必将为全球计算产业的创新与效率提升，贡献坚实的力量。”
台下响起掌声。有记者迫不及待地举手：“陈教授，这是国产高端芯片首次以平等技术合作伙伴的身份，正式进入发达国家的核心供应链。在您看来，这标志着什么？”
陈默正要开口，学生癸从侧面快步走近，将一张折叠的纸条不动声色地递到他手中。他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小字：多语种技术白皮书已全球同步上线，第三方权威检测报告链接已嵌入所有新闻稿。
他将纸条握入手心，面向镜头，清晰地说道：“今天，不是一个终点。它只是一个更宏大征程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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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卯特意留了下来，与陈默并肩站在签约厅外的弧形观景走廊上。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园区精心规划的景观。
“说实话，”卯望着窗外，语气变得随意了些，“来之前，我以为这又是一次充满公关辞令的‘技术观光’。我们每年评估上百个所谓‘突破性’项目，其中九成，最终都被证明是夸大其词。”
“我们不做夸大。”陈默也看着窗外，“我们只负责实现。”
“现在我信了。”卯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私人名片，用随身钢笔在背面写了一行字，递给陈默，“这是我的私人加密邮箱。下次你们有新的进展，不必等我们按流程申请拜访，直接联系我。”
陈默接过，看了一眼那串特殊的邮箱地址，将它放入衬衫胸前的口袋。
“还有，”卯转身准备离开，又停住脚步，“你们那个年轻学生，叫癸的？反应很快，技术底子也很扎实。我们设在欧洲的联合研发中心，常年有访问学者项目。他有没有兴趣过来交流一段时间？”
“他今年才大学四年级。”陈默说，“不过，你的邀请，我可以代为转达。也许，可以等他完成毕业设计之后。”
卯笑了起来，这次是真正的笑容。他挥了挥手，带着助手走向电梯间。
学生癸小跑着过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兴奋红晕：“老师，他们……真的签了？”
“签了。”陈默将手中那份厚重的合同递给他，“原件存档，复印件分发到法务和项目组。另外，通知团队所有人，今晚食堂加餐，我请客。”
“真的？！”学生癸眼睛一亮。
“嗯。”陈默顿了顿，补充道，“同时发布内部通知，从明天早上八点起，实验室核心区启用新的门禁协议：人脸识别加活体指纹双重验证，日志实时上传安保中心。合同带来了合作，也意味着更多的关注。技术开放的义务我们会履行，但安全保密的红线，一丝一毫都不能放松。”
学生癸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用力点头：“明白，我马上去落实。”
走廊里恢复了宁静。陈默独自站在窗前，窗外天色已染上墨蓝，园区里的路灯和楼宇的轮廓灯逐次点亮。楼下的小广场上，似乎有参观团队还未离开，几个年轻人正举着自制的手绘标语牌合影，其中一个牌子上，用彩色笔画着一颗巨大的芯片，旁边是稚气却认真的字迹：“中国‘芯’，放心用。”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回办公室。
助理迎面走来：“陈老师，几家主流科技媒体的记者都在询问后续的深度采访安排，要不要统一发一份新闻通稿？”
“不必。”陈默脚步未停，“所有该公开的数据、报告、白皮书链接都已经给出。让他们自己去看，自己去分析。我们只负责把事做好，话，不必说太多。”
他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脑。浏览器首页自动推送的科技新闻头条赫然在目：《中国芯片成功出海，高端计算市场格局或将重塑》。他向下滚动，看到文中引用了一段行业分析师的评论：“多位独立观察人士指出，此次合作并非简单的商业采购，它标志着在中高端通用计算领域，全球产业链的力量对比正在发生一次静默但实质性的偏移。”
陈默关掉新闻页面，登录内部通讯系统。一条来自苏雪的未读消息跳出来：“与法国科技博主Grégoire的直播对话时间已确认：后天下午三点（巴黎时间上午九点），预计时长四十分钟。最终主题定为：‘La chine tech: Au-delà des préjugés’（中国科技：超越偏见）。他已同意全程同声传译。”
陈默回复：“收到。我会准时接入。”
发送完毕，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连续的高度专注让他感到一丝疲惫，太阳穴微微发胀。
几秒后，他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摊开的合同复印件上。封面右下角，合作双方的logo并排而立，中间是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初始合作有效期五年，届满前经双方同意可续签。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印刷字，停留了片刻，感受着纸张特有的细微纹理。
门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学生癸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紧绷：“老师，刚收到网络安全组的自动警报。”
“说。”
“境外有两个不同的Ip地址，正在以超高频率扫描我们对外公开的技术文档接口和示例代码库，行为模式高度一致，不像普通开发者或学术研究，更像……有组织的渗透测试。”
陈默立刻坐直身体：“完整访问路径记录了吗？原始数据包有没有截留？”
“正在全力追踪，数据已镜像保存。初步关联分析显示，这两个Ip虽然地理位置不同，但上游都经过同一个高度匿名化的中转网络。”
陈默盯着屏幕上刚刚弹出的实时监控图表，沉默了几秒钟。一些破碎的信息画面再次掠过脑海：两个模糊的坐标，三次经过特定节点的跳转轨迹，一个以学术机构为伪装的域名。
他没有犹豫，打开加密通讯软件，将一组由坐标、节点和域名构成的信息串，发送给了公安辛的特定联络端口。
然后，他转向学生癸，声音沉稳：“将外围防火墙的主动防御策略提升一级，启用深度行为模式识别与学习模块。下次，再‘嗅’到类似味道的访问请求，让系统记住它，并自动生成一份完整的‘行为指纹’报告。”
“是！”学生癸领命，快步离去。
办公室重新归于寂静，只有机箱风扇发出低沉的嗡鸣。窗外，夜色已深，远处都市的霓虹连成一片流动的光海，无声地喧嚣着。
陈默重新拿起那支钢笔，在记事本上“记者护盾”的下方，另起一行，缓缓写下四个新字：
技术边防。
笔尖划破纸张的纤维，留下一道清晰而深刻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