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己递来的纸条上，只有三个字：“他来了。”陈默垂眼，看了一眼那略显潦草的铅笔字迹，什么也没问，只是将纸条对折，妥帖地放进西装内袋。他对记者己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转身，步出尚有余温的签约发布现场。
外面，午后的阳光正盛，风不大，只将走廊边宣传栏里未钉牢的几页通知吹得轻轻晃动，发出簌簌的微响。他独自穿过广场，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到公司总部大楼时，顶层的战略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克制的、属于决策层的沉静。林晚晴坐在椭圆形长桌的主位，一身剪裁极尽利落的纯黑色西装，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冷静的眉眼。看见陈默推门进来，她抬起手腕看了眼表盘，随即用眼神示意她左手边特意空出的那个位置。
“等你差不多五分钟了。”她低声说，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正事要紧”的简洁。
“路上碰见个熟人，聊了几句。”陈默拉开厚重的皮椅坐下，将随身带的文件袋放在桌面上。
会议正式开始。这是季度股东与核心合作伙伴联席会议，核心议题是公司最新一代芯片的产业化进展与未来三年的全球布局。学生癸坐在后排靠墙的旁听席，面前摊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正实时滚动着复杂的财务与市场数据图表。他抬头看了眼主位方向的陈默，发现对方只是微微低着头，快速翻阅着面前刚刚下发的会议材料，侧脸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林晚晴站起身，走到侧面的投影幕布前。她按下激光笔，幕布上立刻出现一组醒目的增长曲线，时间轴从三年前开始，起初平缓，随后弧度逐渐陡峭，最近三个月的线段更是几乎垂直向上冲刺。
“根据刚刚审计完毕的上季度财报，”林晚晴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我们的整体营收，同比增长百分之六十七。国内市场，超过七成的智能终端设备采用了我们的芯片解决方案；海外市场，尽管面临非商业因素的干扰，覆盖率依然稳步提升至百分之三十。基于此，公司市值于上周五收盘时，正式突破千亿人民币大关。”
台下响起一阵压低的、克制的议论声。几位资深投资人快速交换着眼神，有人立刻拿起笔，在笔记本的空白处记录下这个数字。
外商卯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明亮的光线勾勒出他沉思的侧影。他今天穿了件质料上乘的深灰色夹克，手里习惯性地捏着一支沉甸甸的万宝龙钢笔。听完林晚晴的陈述，他将钢笔轻轻放在桌面的笔记本旁，抬起头，目光直视林晚晴，问了一个直指核心的问题：
“这些数字，尤其是市场份额和增长率，都经过国际公认的第三方独立机构全面审计了吗？”
“全部。”林晚晴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她迎着他的目光，“审计报告的摘要版本已经附在各位手边的材料最后，详细版本在官网投资者关系栏目同步公开，随时可供查阅、验证。”
外商卯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在面前摊开的财报摘要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做一个迅速的决定。然后，他忽然站起身，这个动作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有些突兀。他从脚边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装帧正式的文件夹，打开，取出一份合同草案。
“我代表集团董事会，”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正式提出，在原投资协议基础上，追加三十亿元人民币的战略投资。相关法律文件已准备完毕，资金……最快可以于下周初到位。”
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所有人都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大的肯定。紧接着，掌声从几个角落率先响起，随即迅速蔓延，汇成一片热烈而持久的声浪。后排一位年轻的技术总监没忍住，吹了一声短促而兴奋的口哨，引得周围几人会心一笑。
陈默看向外商卯，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却真实的笑意。“我记得上次深谈，你说还需要至少半年时间，观察我们的量产稳定性和生态建设进度。”
“不需要再观察了。”外商卯摇了摇头，语气笃定，“你们的生产线，我以‘合作伙伴’和‘潜在挑剔者’的双重身份，在过去三个月里，悄悄去了三次。我看到的工人，平均年龄比我们在欧洲的工厂年轻将近十五岁，但他们的操作熟练度、对工艺的理解，还有那种……解决问题的主动劲儿，让整体效率高出我们不止一倍。这绝不是偶然的运气，这是从人才培养、管理体系到技术文化，一整套系统在发挥作用。”
林晚晴重新站到台前，双手撑在讲台边缘，姿态自信而有力。“这次增资，我们计划主要投向两个战略方向：第一，扩大我们在欧洲和东南亚的海外研发中心规模，真正实现全球智力资源的‘为我所用’和‘协同创新’；第二，正式启动名为‘星火’的普惠芯片计划，向国内乃至全球的中小型制造企业、初创公司，开放定制化的芯片设计与应用解决方案支持。”
“这……具体意味着什么？”一位戴着金丝眼镜、作风保守的老投资人扶了扶眼镜，谨慎地提问。
“意味着，”陈默自然地接过话头，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高性能、高可靠性的芯片，将不再只是少数巨头企业的‘专利’和‘军备竞赛’。它会像电力、像网络一样，渗透到国民经济的毛细血管里。不仅仅是手机和电脑，未来的智能农机、智慧路灯、全息公交站牌、甚至街边小店的自动结算系统……都可以用上成本可负担、性能达标的‘中国芯’。芯片，不应该是一种奢侈品，它应该成为一种像电力一样的基础设施，推动全社会生产效率和创新能力的普遍提升。”
台下，不少人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位老投资人低声对旁边的同伴感慨：“这才像样……不是只顾着自己冲高精尖，而是想着怎么用技术把整个产业的基础托起来。这才是真正的、有根的产业升级。”
会议后半程，随着关键议题的敲定，气氛逐渐松弛下来。有人谈起前不久带队去国外参加顶级行业展会的情形，笑着说以前都是我们追着别人的展台问技术细节，现在倒好，不少外国同行主动凑过来，打听我们的接口标准和下一步的开放计划。林晚晴也难得地露出轻松的笑容，接话道：“可不是么，角色总算调换过来了。”
陈默听着这些交谈，没有插话。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越过大片的玻璃窗，投向远处。那里，是刚刚落成不久、沐浴在明亮阳光下的新产业园区，楼顶上一片片深蓝色的太阳能光伏板，正将炽热的阳光转化为清洁电能，板面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就在这时——
一股熟悉的、仿佛来自大脑深处的轻微紧束感和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
他知道那是什么。那些被称为“未来记忆碎片”的幻象，再次不请自来。
眼前的景象如水纹般波动、淡去，几幅画面以极高的清晰度，强行“插入”他的视觉神经：
一座庞大到望不到边的全自动化工厂内部，看不到一个工人，只有无数精密的机械臂在无形的指令下协同舞蹈，自动组装着复杂度惊人的零件，中央AI系统根据实时数据流，毫秒级地动态调整着每一道工序的参数；
城市主干道的俯瞰视角，传统的红绿灯完全消失，川流不息的车辆如同拥有集体智慧的鱼群，自主协商着路径和速度，流畅而高效地穿梭，没有任何拥堵和事故；
广袤无垠的沙漠深处，数座造型奇异、高耸入云的银色能源塔拔地而起，塔顶汇聚着仿佛实质化的阳光，将其转化为无形的、却能跨越千里传输的无线电力，点亮远方的城市；
最后，所有画面淡出，背景化为深邃的星空，一行简体中文缓缓浮现，字迹遒劲：
第四次工业革命——定义权，东移。
他眨了眨眼，用力闭了一下，再睁开。
幻象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仍是会议室，阳光，光伏板，以及同事们交谈的侧影。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林晚晴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低声问。
“没什么，”陈默收回目光，端起面前已经凉了的半杯水，喝了一口，“只是突然觉得，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取得的这点成绩，可能……真的只是一个非常初步的开始。”
“这话怎么说？”林晚晴侧过脸，仔细看着他。
“今天的千亿市值，听起来是个很了不起的里程碑，对吧？”陈默的声音很平静，却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如果放在未来十年，甚至更短时间内，即将到来的那种翻天覆地的产业和社会变革的尺度下去看，我们现在做的，就像一个刚学会稳稳走路的孩子，望着眼前那片需要奔跑才能穿越的广阔原野。”
坐在后排一直凝神倾听的学生癸，听到这句话，猛地抬起头，目光紧紧锁在陈默的背影上。
“技术突破会改变经济模式，而更健康、更有活力的经济，又会反过来哺育出更强大、更前沿的科技。”陈默继续说道，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我们最初决定投入全部身家做芯片，核心驱动力从来不是为了追求账面上的财富数字。我们是为了给这个国家，在未来更高维度的竞争里，赢得一张不可或缺的入场券，是为了让千行百业在创新时，能有自己坚实可靠的‘地基’。财富，只是这个过程中，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或者说，是燃料，但它从来不是，也不应该是最终的目的地。”
外商卯听完这段话，沉默了良久，然后慢慢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在全球的科技和投资圈待了超过三十年，”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感慨，“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一个企业，能把最前沿的技术突破，与最广泛的社会民生需求，如此紧密、如此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你们不仅仅是在‘制造’一种产品，你们是在通过这种产品，潜移默化地‘重塑’一整套产业发展的逻辑和规则。”
“规则，”林晚晴接过话，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笃定，“本来就不应该，也永远不可能，由别人来替我们制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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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结束，众人带着不同的思考和振奋陆续离场。陈默没有动，依旧坐在原位，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面前空了的杯子上。学生癸收拾好电脑和笔记，走过来，在他身旁站定。
“老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刚才……您是不是又‘看到’了什么？”
陈默抬起头，看了学生癸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小癸，你觉得在人类历史上，真正称得上颠覆性的变革，关键是什么？是某一样具体的技术发明吗？比如蒸汽机，或者电力？”
学生癸认真思考了几秒，谨慎地回答：“我觉得……技术发明是催化剂，是关键的一步。”
“是，但也不全是。”陈默微微摇头，目光变得深远，“最根本的变革，发生在当一项技术（或者一系列技术），不再是少数精英和权贵的专属玩具，而是能够让最普通的个体、最基层的组织，也掌握和使用过去只有垄断阶层才能拥有的能力时，变革的洪流才真正变得不可阻挡。它改变的不是生产力数字，是权力结构，是可能性本身。”
学生癸怔住了，瞳孔微微收缩，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被点亮。
“我们现在正在努力推动的，就是这样一件事。”陈默站起身，拍了拍年轻学生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希望，“让每一个有想法的小工厂主，都能用合理的成本，获得定制化的高性能芯片，去实现他的产品创新；让每一个偏远的县城，都能接入稳定、安全、高速的信息网络，共享数字时代的红利。这听起来像是一个遥远的理想，但我告诉你，这条路，我们已经踏上了，而且正在越走越宽。”
这时，林晚晴拿着一叠刚刚签署完的文件走了过来，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利落。“外商卯在隔壁小接待室，说想跟你单独再聊几句合作落地的细节，大概十分钟。现在过去？”
“让他稍等十分钟。”陈默说，“我先处理一个电话。”
他走到会议室巨大的落地窗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储存已久的号码。电话几乎立刻被接起。
“喂，是我。”陈默的声音很低，但异常清晰，“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城市神经网络’基础架构试点项目，可以正式启动了。第一批，先选五个不同类型的城市，北、上、广、深之外，再加一个中西部有代表性的省会。核心示范场景，优先聚焦智慧交通枢纽的实时调度，和区域分布式能源的智能微网管理。”
电话那头传来简洁的确认和询问。
“对，项目名称就按我们讨论的定，叫‘羲和·城市神经网络’。”陈默说完，又听了两句，便干脆地结束了通话。
林晚晴一直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此时才走近，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你总是这样，三言两语，就把一个可能涉及上百亿投资、影响未来城市形态的大项目，给拍了板。连个缓冲和造势的过程都没有。”
“真正重要且正确的事，拖得越久，牵扯的干扰项就越多，变复杂的风险就越大。”陈默收起手机，神色平静，“方向定了，就早点动手，在实践中调整，比在会议室里无限空转，要有效率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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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商卯在那间布置简洁的小接待室里等他。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没有寒暄，卯直接切入主题：
“我回去后和总部开了几次视频会议，做了一个初步但很重要的决定：我想把集团整个亚太区的研发与运营总部，从新加坡，搬迁到内地来。具体城市可以再议，但方向是确定的。”
陈默脸上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的神色，只是平静地问：“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这里？”
“因为这里的‘节奏’和‘土壤’，完全不同。”外商卯身体前倾，双手交握，“在西方，甚至在我之前所在的亚洲金融中心，敲定一个像样的合作，从预约会议到最终签合同，拖上几个月是常事；想新建一条产线，光是环评、社区沟通、政府审批的流程就能走上半年。但在这里，”他指了指窗外车水马龙、充满活力的街道，“我亲眼看到，也亲身经历了另一种速度——昨天下午提出的一个设备改造方案，今天早上技术团队已经给出了三种优化路径；上周提及可能需要的扩产用地，这周已经有两份备选方案摆在了我的桌上。这不是特例，这是你们整个体系运转的常态。”
“所以，主要是被‘效率’吸引？”陈默问。
“效率是表象，是结果。”外商卯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深邃，“更深层的原因是，我在这里，清晰地‘看到’了未来。你们正在构建的，不仅仅是一个芯片产业，而是一个以自主核心技术为根，深度融合制造、能源、交通、数据的全新生态系统。这套系统一旦成熟并铺开，将会从根本上重塑全球的经济地理和产业分工。我不想，也绝不能，只做一个站在岸边的‘观察者’和‘评论员’。我想成为这个未来的一部分，哪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陈默看着他，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切而舒展的笑容，伸出手：“那么，欢迎正式‘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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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结束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渐次点亮，宛如倒悬的星河。大楼内部，照明系统感应到光线的变化，一盏盏柔和的灯光自动亮起。学生癸还在外面的工位上，对着屏幕整理最后的会议纪要要点。林晚晴的办公室里，隐约传来她与法务团队核对合同条款的低语声。
外商卯在助理的陪同下离开，走进电梯前，他回头对负责记录的助理低声说了一句，助理立刻在平板电脑上记下：
“这个国家，正在以令人惊叹的专注与速度，亲手定义下一个时代的模样。”
陈默独自站在空荡荡的电梯口，手里拿着那份刚刚与外商卯共同勾勒了初步方向的“芯片全球化协同与本土化深耕”方案要点。林晚晴端着一杯刚煮好的黑咖啡走了过来，递给他。
“尝尝，新到的豆子，提神。”她靠在光滑的金属墙壁上，看着陈默抿了一口，才问，“接下来，你真正想怎么做？我是说，抛开所有报表和合同之后。”
陈默端着温热的咖啡杯，目光望向电梯门上反射出的、略显疲惫却异常清晰的自己的影像。
“第一步，也是最扎实的一步，继续把我们的根技术，像毛细血管一样，铺到尽可能多的应用场景和地域中去。让它生根，发芽，长成一片森林。”他的声音很稳，“然后……”
他顿了顿，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近乎挑战的笑意。
“然后，我们可以稍微停下来，等一等，看一看。”
“等什么？看什么？”林晚晴挑眉。
“等着看，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会用什么样的姿态、什么样的速度，跟上来。”陈默说，语气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或者，尝试着……跟上我们。”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缓缓滑开，里面空无一人，轿厢内灯光柔和。
陈默迈步走了进去，转身，按下通往地下实验室的楼层按钮。
林晚晴依旧站在电梯门外，隔着即将合拢的门缝看着他。轿厢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肩上，勾勒出一个沉稳如山、却又仿佛随时准备破开风浪的轮廓。
“陈默，”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进去，“这么多年，这么拼命……你不觉得累吗？”
电梯门开始缓缓闭合。陈默站在门内，脸上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很轻微地摇了摇头，目光沉静地回视着她。
“累？”他的声音从逐渐变窄的门缝里传出，平静如常，“真正感觉累的时候……还没到呢。”
门，彻底合拢。电梯下行，轻微的失重感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