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3年 汉景帝后元元年 十月末至十一月初
塞外的朔风,裹挟着焦臭与血腥的气息,呼啸着掠过尸横遍野的战场。高阙塞内外,一片狼藉。坍塌的城墙垛口、烧成焦黑的营栅、插满箭矢的盾车残骸,以及层层叠叠、早已冻僵的尸首,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持续了七日七夜的血战是何等惨烈。汉军将士正在清理战场,收敛同袍的遗骸,将胡虏的尸体聚拢焚化,以防开春后引发疫病。寒风卷起灰白的骨灰,与尚未散尽的硝烟混杂,天地间一片肃杀苍凉。
塞墙之上,李玄业扶着冰冷的垛口,望着远处渐渐熄灭的匈奴营火余烬,以及如同退潮般向北溃散的零星胡骑,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以及深不见底的沉重。赢了,高阙塞守住了,匈奴单于伊稚斜的主力在汉军内外夹击、粮草被焚的打击下,终于溃退了。但胜利的代价,太过惨重。
“王爷,战果统计出来了。”长史周勃的声音嘶哑,眼窝深陷,递上一卷染血的绢帛,“我军……阵亡四千七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一千九百余,轻伤不计。守城器械损耗殆尽,箭矢、擂石、火油、金汁等物,十不存一。出塞焚粮的三百死士……生还者,不足五十人。李玄勇校尉……身被十余创,力战而竭,被亲兵拼死抢回,至今昏迷不醒。”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钝刀,狠狠剐在李玄业的心头。他沉默地接过战报,目光扫过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最后停留在“李玄勇”三个字上,手指微微颤抖。那是他的儿子,庶出的第五子,勇猛果敢,是他亲手派去执行那九死一生的任务。
“匈奴方面,”周勃继续道,声音带着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意,但更多的是悲凉,“初步清点,遗尸逾万,伤者无算。焚毁其粮草辎重大半,俘获战马千余匹。单于伊稚斜的王旗在乱军中丢弃,其本人疑似中箭,在亲卫拼死护卫下仓皇北遁。经此一役,匈奴右贤王本部元气大伤,数年之内,恐无力再组织如此规模的大举南犯。”
一场惨胜。用几乎一半守军的鲜血和生命,换来了边境短暂的安宁,击退了强敌,但也几乎耗尽了朔方多年积累的元气。李玄业缓缓闭上眼睛,寒风吹动他散乱的花白鬓发。良久,他才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声音低沉却清晰:“阵亡将士,依最高规格收敛,造册记录,抚恤加倍,务必发放到其家人手中。伤者,倾尽全力救治,所需药材,不惜代价从北地、乃至长安调运。阵亡者灵位,入祀忠烈祠,四时祭祀,香火不绝。生还死士,重赏,擢升三级。玄勇……用最好的药,务必救活他。”
“诺!”周勃肃然领命,顿了顿,又道,“李广将军已率部追击败兵三十里,斩首两千余级,现已回师,在塞外扎营。将军派人来问,是否入塞相见?”
李玄业摆摆手:“请广将军入塞一叙。此战能胜,广将军及时来援,功不可没。传令,杀牛宰羊,犒劳将士。虽物资紧缺,但今日,要让活着的人,吃一顿热饭,喝一碗热汤!”
“诺!”
当卫尉李广顶盔贯甲,大步走入仍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的高阙塞时,看到的是坍塌近半的瓮城、布满裂痕的城墙,以及虽然疲惫不堪、眼中却燃烧着劫后余生与胜利光芒的守军。他心中那点因“被节制”和“固守待命”而产生的不快,在看到这片惨烈战场和守军状态后,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衷的敬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若非骠骑大将军死守孤城,耗尽胡虏锐气,并出奇兵焚其粮草,他李广纵有三万精锐,怕也难以取得如此战果。
“末将李广,参见骠骑大将军!”在临时清理出来的将军府(实为半塌的官署)中,李广见到了一身血污未洗、甲胄未卸的李玄业,郑重抱拳行礼。这一次,他语气中的那点倨傲,已荡然无存。
“广将军不必多礼,快快请坐。”李玄业起身相迎,虽然疲惫,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此番高阙能守,朔方能安,全赖将军及时来援,内外夹击,方成大功。本将军代朔方军民,谢过将军!”
“大将军言重了!”李广连忙道,脸上有些发烫,“若非大将军率众死守,浴血奋战,耗尽胡虏锐气,末将纵来,亦难挽狂澜。大将军用兵如神,奇正相合,广……佩服之至!”这话倒是出自真心。那夜奇袭焚粮的胆略,以及随后果断开城反击的决断,绝非寻常将领可为。
两人分宾主落座,李玄业也不客套,直接问道:“广将军追击败兵,可曾探得单于伊稚斜确切下落?胡虏溃退方向如何?”
李广神色一正,答道:“回大将军,伊稚斜中箭落马,被亲卫拼死救走,向北遁入阴山,具体生死不明。溃兵主要分作两股,一股随其败退,另一股向西流窜,似欲与留守河南地的匈奴别部汇合。末将恐其有诈,未敢深追,已派出多路斥候尾随查探。”
李玄业点点头:“广将军处置妥当。穷寇莫追,况阴山以北乃胡虏巢穴,地形复杂,我军久战疲敝,不宜深入。当务之急,是整顿防务,救治伤员,安抚百姓,并向朝廷……报捷。”说到“报捷”二字,他语气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李广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将军,朝廷那边……” 他对长安近日的拖延和暧昧,也有所耳闻。
李玄业抬手止住他,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冷淡的笑意:“广将军,我等身为边将,守土有责,上报君王,下安黎庶。仗打完了,捷报自然要报。至于朝廷如何想,那是朝廷的事。本将军已拟好奏章,详陈战事经过、将士功勋及损失,并附上请功、请恤、请调拨粮秣军械重整边备的条陈。烦请广将军副署,以你我二人联名,六百里加急,驰报长安!”
李广肃然:“末将遵命!”
就在李玄业与李广在残破的高阙塞商议善后、联名奏捷之时,六百里加急的露布飞檄,已携带着大破匈奴、单于败走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劈开了长安城冬日沉闷的天空。
未央宫,前殿。
虽然皇帝病体未愈,久不视朝,但如此重大的边关捷报,依然按照制度,在丞相卫绾的主持下,召集在京公卿,举行了一场非正式却规格极高的朝议。宽阔的殿宇中,炭火盆驱散着寒意,但气氛却比殿外呼啸的北风更加凝滞诡异。
卫绾站在御阶下,手中捧着那封由李玄业、李广联署,字字染着烽烟与血火的捷报,用平稳无波的声音,向殿中诸公宣读。当听到“阵斩胡虏逾万”、“焚其粮草辎重”、“单于中箭遁走”、“北疆暂安”等字句时,不少大臣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或真心实意的喜色,低声交头接耳,殿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嗡嗡声。
然而,当卫绾念到“我军伤亡亦重,士卒阵亡四千七百余,重伤者众,城防尽毁,器械俱罄”以及后面附上的请求朝廷速拨钱粮、军械、医药以重整边备、抚恤伤亡的条陈时,殿中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喜色迅速从一些人脸上褪去,换上了凝重、思索,乃至不易察觉的阴郁。
捷报宣读完毕,卫绾将奏章恭敬地放在御案空置的位置上,退回班列。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短暂的沉默后,御史大夫直不疑率先出列,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声音却洪亮:“陛下虽未视朝,然此乃社稷之大捷,将士用命,大将军调度有方,诚可喜可贺!老臣以为,当速拟诏书,褒奖有功将士,优恤阵亡者家属,以彰朝廷恩德,慰忠魂于九泉!”
“直大夫所言甚是!”立刻有几位大臣附和。
但紧接着,另一位身着卿大夫服色、面容瘦削的中年官员出列,却是少府丞王信(虚构人物,代表朝中另一派系)。他先向御座方向躬身一礼,然后才缓缓道:“捷报频传,固是社稷之福,将士之勇。然……”他话锋一转,“此番匈奴大举入寇,声势浩大,骠骑大将军虽力战退敌,然我士卒折损如此之重,城防几毁,军械耗尽,足见战事之惨烈,亦可见边备……仍有疏虞之处。且,捷报中言,‘单于中箭遁走,生死不明’,若其伤重不治,匈奴内部必有纷争,于我本是良机。然观骠骑大将军所请,重在抚恤、修缮、补充,似无乘胜追击、犁庭扫穴之意。是否……稍显持重了些?”
这话说得委婉,但殿中都是人精,岂能听不出弦外之音?这是在质疑李玄业“战果不够彻底”、“有养寇自重之嫌”,甚至暗指其夸大损失,向朝廷“哭穷”要钱要粮。
大将军窦婴眉头一皱,出列反驳道:“王少府此言差矣!高阙塞乃我国之北门,匈奴倾巢来犯,骠骑大将军以寡敌众,血战七昼夜,力保孤城不失,焚其粮草,伤其单于,迫其退兵,此乃不世之功!将士血染沙场,城防尽毁,正见战事之酷、守土之艰!岂可因伤亡惨重,反咎于守将?至于乘胜追击,谈何容易!我军久战疲敝,粮草不济,阴山以北乃胡虏根本之地,地形险恶,气候严寒,贸然深入,恐有全军覆没之危!骠骑大将军请求钱粮整备边塞,正是老成谋国之道!”
“窦大将军此言,未免有偏袒之嫌。”又一位官员阴恻恻地开口,却是廷尉监赵禹(史实人物,以严酷着称),“功是功,过是过。骠骑大将军立功于外,朝廷自当封赏。然,边关耗费巨亿,钱粮如流水,国库空虚,百姓疲敝,亦是实情。是否其所请,皆属必需?有无虚报浮夸之处?朝廷赏罚,须有度有节,方是长久之道。况……”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诸人,“骠骑大将军总揽北疆兵事,权柄日重,此番又立殊勋,声望无两。陛下圣体欠安,正当慎重之时,对边镇重臣,恩不可过渥,权不可过专,以免……尾大不掉。”
“赵廷尉!”窦婴勃然变色,“你此言何意?莫非怀疑骠骑大将军忠心不成?陛下授以节钺,托以重任,正是信重之举!尔等在此妄加揣测,岂不寒了边关将士之心!”
“下官不敢。”赵禹不卑不亢,“下官只是就事论事,为朝廷法度计,为社稷安稳计。赏罚分明,制衡有道,方是治国之要。窦大将军何必动怒?”
殿中顿时吵成一团,有支持重赏李玄业、尽快拨付钱粮的,有认为需核实战果、谨慎封赏的,也有隐晦提及“功高震主”、“需加制衡”的。各方势力,借着这场大捷的由头,或明或暗地角力,为自己背后的主子,或为自己的政治理念,争夺着话语权。李玄业和这场用鲜血换来的胜利,仿佛成了一面镜子,照出了朝堂之上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和深深猜忌。
丞相卫绾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出声调和几句,却不再明确表态。梁王刘武并未参与朝议,但他一派的人物,如王信等人,显然在引导着“谨慎封赏”、“制衡边镇”的舆论。而支持太子(刘荣)一系或较为中立的官员,则多站在窦婴一边,主张尽快落实封赏,稳定边关。
就在争论不休之际,一名谒者令匆匆入殿,在卫绾耳边低语几句。卫绾脸色微变,旋即恢复平静,朗声道:“诸公,陛下有口谕。”
殿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躬身聆听。
“陛下闻北疆捷报,心甚慰之。骠骑大将军李玄业、卫尉李广及朔方将士,忠勇可嘉,力挫胡虏,扬我国威,着有司速议封赏抚恤事宜,不可延误,寒将士之心。边关修缮、粮秣补给,着大司农、少府会同丞相府,酌情拨付,不得有误。钦此。”
口谕内容中规中矩,肯定了功劳,要求封赏和拨付钱粮,但“着有司速议”、“酌情拨付”等措辞,又留下了充足的操作空间和拖延余地。显然,病榻上的景帝,既不想寒了边关将士的心,也不愿在此时过度刺激朝中某些势力,更不愿让李玄业的声望和权柄毫无节制地膨胀。这是一种平衡,也是一种无奈。
朝议在一种看似达成共识、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捷报带来的振奋,迅速被朝堂的博弈所冲淡。如何封赏?赏赐多少?钱粮何时能到边关?是否会派遣使者、甚至监军?这一切,都将在未来的扯皮和权衡中慢慢决定。
而此刻,远在朔方高阙塞的李玄业,尚不知长安城中的这场风波。他正在为堆积如山的善后事宜焦头烂额,更在为生死未卜的儿子李玄勇忧心如焚。战争的创伤需要时间抚平,而政治的暗流,却比塞外的寒风更加刺骨,正悄然向着刚刚经受战火洗礼的北疆,蔓延而来。
九天之上的紫霄宫中,神帝的意念静静注视着下界。他“看到”代表北疆的赤金气运,因这场惨胜而“剧烈震荡”,虽然击退了暗红的侵袭,但其本身也“暗淡”、“亏损” 了许多,急需休养生息。而长安方向的明黄气运,在接收到捷报时,虽有“欣慰” 与“振奋” 的波动,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算计” 与“疑虑” 的杂色,那“制衡” 的灰色气流,正试图缠绕上北疆的气运光柱。
“捷报传于朝,非为论功,反启猜忌。业儿浴血之功,竟成朝堂博弈之资,可叹,可悲。”神帝的意念中带着一丝冷意。他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未央宫深处,那抹愈发“摇曳不定”、“晦暗深沉” 的帝王气运。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并非来自塞外的胡虏,而是即将在那宫墙之内上演。
【史料记载】
* 官方史·汉书·景帝纪:“(后元元年)冬十月……匈奴入上郡……将军李广击胡,斩首甚众。是月,上不豫。” (注:时间、细节或有艺术加工)
* 家族史·靖王本纪:“景帝后元元年冬,匈奴大入,攻高阙急。玄业公、李广合击,大破之,单于中矢走。捷书至,朝议汹汹,或言功高,或疑其专。帝不豫,优诏褒之,然恩赏未决,边需亦缓。”
* 宗教史·紫霄神帝显圣录:“帝君临霄,见北疆血战方息,捷音入朝,乃生纷议。叹人心之叵测,功高之见疑。然嗣君但尽臣节,帝君唯暗护忠良,以俟天时。”
* 北地秘录·捷报惊朝:“高阙大捷,朝野称庆。然忌者谓靖王威权过盛,宜加裁抑。赏格迁延,钱粮不继,边关将士颇有怨言。玄业公闻之,默然良久,曰:‘但求问心无愧,何恤人言?’然其心中郁结,可想而知。”
(第四百八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