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澜院内,夏挽的日子看似如常,实则暗流涌动。
她与叶微冉之间的书信往来愈发频繁,这是她在离开前,所能做的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部署。
凌花心思细腻,早已从这不同寻常的忙碌与小姐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决然中,窥见了几分端倪。
她寻了个臧雪不在近旁的间隙,鼓起勇气,走到正伏案书写的夏挽身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声问道:
“小姐···您···您是不是准备要离开了?”
夏挽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她沉默了两秒,并未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放下笔,她这才转向凌花,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此事关系重大,需藏在心底,对任何人,哪怕是臧雪,也绝不可提及半分。”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显深沉。
“若···若有一天,我没有如期归来,你便和臧雪一起,带着我留给你们的信物,去找叶娘子。
她自会为你们安排好后路,保你们一生无忧。”
“小姐!”
凌花闻言,心中积压的情绪瞬间决堤,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夏挽面前,泪水夺眶而出,紧紧抓住夏挽的裙摆,声音哽咽。
“奴婢不想离开您!让奴婢跟着您吧,无论去哪里,是刀山还是火海,奴婢都愿意跟着!”
夏挽看着跪在眼前、哭得如同泪人般的凌花,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
她俯下身,双手轻轻捧起凌花沾满泪水的脸庞,目光直视着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坚定。
“凌花,你听我说。这世间,有许多事,并非我们想做便能做,想如何便能如何。
我们都像是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但是···”
她话锋一转,眼中迸发出一丝锐利的光芒。
“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可以挣脱这些束缚,真正为自己做主!”
她用手指轻轻拭去凌花脸上的泪珠,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温柔。
“你等着我,好么?等着我···有朝一日,能够光明正大地回来,风风光光地接你们离开。
到那时,我们再不必看人脸色,再不必受制于人。”
凌花的泪水流得更凶,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哭泣,而是带着一丝渺茫却坚定的希望。
她用力地点着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重复着。
“好!好!凌花等着!凌花一定等着小姐!等着小姐回来接我们!”
夏挽强忍住鼻尖的酸涩,嘴角努力扬起一抹安抚的笑容,伸手轻轻摸了摸凌花的头发,低声道。
“嗯。”
羌族送来的第二封措辞更为激烈、充满挑衅与威胁的国书,如同最后一道催命符,彻底打破了朝堂上最后的犹豫与僵持。
在巨大的边境压力和“顾全大局”的考量下,临安长公主出京和亲的日子,被最终敲定,就在三日之后。
消息传出,京城内外,一片哗然。
市井巷陌,百姓们议论纷纷,脸上皆是不平与愤懑。
谁人不知此时嫁公主,无异于羊入虎口,是拿金枝玉叶的性命去填那豺狼的欲壑!
然而,无论民间如何物议沸腾,高高在上的朝堂诸公,却仿佛集体失明失聪,依旧按部就班地准备着盛大的送嫁仪式,脸上甚至带着一种完成政治任务的、虚伪的“喜庆”。
出嫁当日,皇宫深处,临安长公主的所在的宫殿内。
夏挽作为少数被允许入宫送行的命妇,静静地站在一旁。
她看着铜镜前,那一身如火嫁衣的临安长公主。
那红色,如此刺目,仿佛是用鲜血染就,象征着此去的不归路。
殿内香气馥郁,环佩叮咚,却丝毫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凉。
夏挽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棉花,一口气难以呼出,为眼前这位尊贵却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女子感到深深的悲哀,也为这世间所有身不由己的女子,感到一种无力回天的愤懑。
妆娘手法娴熟,最后一点胭脂点缀在临安长公主苍白的唇上,完成了这盛装华服的最后一步。
临安长公主对着镜中那个陌生而华丽的自己,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极其淡薄、甚至带着几分自嘲的笑容。
“还是丽人坊的妆娘手艺更胜一筹,妆容细腻,色彩也调得正好。”
她轻声评论着,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件寻常小事,随即语气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只是···可惜了。这大概,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用丽人坊的妆娘了。”
夏挽闻言,心头一酸,忍不住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问道:
“殿下···难道,就真的没有其他转圜的余地了么?”
临安长公主脸上的那抹淡笑缓缓收敛,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疲惫与无奈。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
“因为我和亲之事,母后与皇兄已闹得势同水火,宫中气氛冰冷至极。
母后···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已做了。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驱散心头的阴霾,故作轻松地说道。
“或许,事情也没那么糟。去羌族,也未必就一定会死。万一···万一那颂赞哈见我貌美,心生怜惜,容我活下来了呢?”
她试图用玩笑来掩饰内心的恐惧,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真实的情绪。
她是大宴最尊贵的长公主,见识广博,岂会不知颂赞哈的暴戾与羌族环境的险恶?
此行,九死一生,她心知肚明。
可是,皇兄需要这短暂的和平来喘息,大宴朝需要时间积蓄力量,天下百姓需要避免即刻燃起的战火。
她无法拒绝,不能拒绝。
只因她是长公主,这是她生来便必须承担的责任,是她无法挣脱的、名为“身份”的枷锁。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临安长公主站起身,火红的嫁衣曳地,她转向夏挽,目光变得异常清澈而深沉。
“夏挽,此一别,恐是永诀。有些话,我想在临走前,对你说说。”
她拉起夏挽的手,那手心冰凉,带着一丝汗湿。
“活在这个世道,女子尤为不易。
你不易,为生存步步为营;我不易,为责任身不由己;这天下间的女子,各有各的不易。
我曾以为,遵守这世道既定的规则,循规蹈矩,便能安稳度日,甚至过得更好。
可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才幡然醒悟,这些规则,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套在我身上最沉重、最坚固,也最难以挣脱的枷锁。”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夏挽,那眼神中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羡慕与期盼的光芒。
“但你不同,夏挽。我在你身上,看到过一丝不一样的光,一种···敢于反抗、甚至试图打破规则的火苗。
这很难,前路或许遍布荆棘,但···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带着那份不甘,那份勇气,活下去。”
说着,她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迅速而巧妙地将一个卷得极小、极紧的纸条,塞入了夏挽的手中。
她的动作极其隐蔽,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
“陶嬷嬷近来行踪诡秘,频繁出入宫闱。
我心中起疑,便派人暗中跟了几次···瑾玄,应该就被母后秘密安置在这个地方。
这···是我如今唯一还能为你做的了。”
夏挽浑身一震,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临安长公主。
临安长公主对上她震惊的目光,只是回以一个极其浅淡、却包含了万千情绪的微笑。
她不再多言,毅然决然地松开手,转身,扶着宫女的手臂,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殿门大开,候在门外的太监宫女们齐刷刷跪倒一片。
那一身灼目刺眼的火红嫁衣,在众人沉默而悲戚的注视下,缓缓移动,穿过长长的宫道,走向那象征着离别与未知的宫门,最终彻底消失在夏挽模糊的视线尽头。
夏挽独自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尚带临安长公主指尖温度的纸条,那小小的纸卷,此刻却重逾千斤。
她先是用力地攥紧,指节泛白,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与愤怒都倾注其中。
随后,那力道又一点点地松开,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