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蚀的金属在冰冷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衰败的气息。林霄的手指沿着那台老式水泵(或钻机)残骸扭曲的骨架摸索,触感是粗糙的、带着剥落铁锈的沙砾感,以及深入金属骨髓的阴寒。幽绿的磷火在他另一只手的掌心微弱跳动,将他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投在身后轰鸣的暗河与沉默的塌方体上,仿佛在进行一场癫狂的哑剧。
肋部的刺痛、左臂伤口的灼热、骨髓深处被辐射浸染的隐约钝痛,还有那几乎冻结思维的寒冷,都如同背景噪音,被他强行压制在意识的底层。此刻,他的全部精神都聚焦在眼前这堆废铁上,试图从它腐朽的形态中,解读出一丝可能的生机。
设备的主体是一个带有摇柄和活塞结构的柱塞泵,连接着几段扭曲断裂的铸铁管道。传动装置和动力部分(可能是一台小型汽油机或电动机)早已锈死,甚至缺失了大半。但关键的结构——那个厚重的、带有法兰盘的出水口,以及一部分相对完好的、碗口粗的铸铁管,还勉强保持着形状。
他的目光在残骸、汹涌的暗河、以及头顶那一线遥不可及的天光之间快速移动。一个疯狂的计划逐渐成形,细节在脑海中疯狂推演、修补、再推翻。
暗河的水流蕴含着巨大的动能。若能借力……那台老式水泵的核心原理,是利用机械力将水从低处推向高处,或者产生压力。反过来呢?如果让汹涌的水流,去冲击、驱动这锈蚀的机械结构,哪怕只是产生一丝不稳定的、向上的力或者牵引……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段相对完好的铸铁管上。管子长约两米,一端连着泵体,另一端断裂。如果……能将这截管子,以某种角度,卡入暗河边缘水流最湍急、冲击力最强的位置,比如那个巨大的漩涡边缘……管子是否可能像一根脆弱的杠杆,或者一个简陋的“水火箭”,将一部分水流的动能,转化为向上的推力或者一个固定的支点?
而他自己,则需要一个载体,一个能依附在这股不稳定力量上、并被推向高处塌方体(那里可能靠近透光裂缝)的东西。这里没有木材,没有浮材。只有……
他的目光扫过洞窟地面,除了淤泥和碎石,还有一些散落的、锈蚀成片的薄铁皮(可能是设备外壳),以及一些相对坚韧、缠绕在一起的、老式传送带残骸(橡胶或帆布材质,虽已腐朽但仍有部分韧性)。
一个粗糙的、充满不确定性的“逃生装置”构想,在他脑中拼凑起来:利用铁皮和传送带残骸,结合洞窟里找到的坚韧藤蔓(一些喜阴植物从岩缝长出),捆绑出一个简陋的、勉强能承载他重量的“筏子”或“吊篮”。然后将那截铸铁管设法固定在暗河激流中,作为力的传导点或临时锚点,再将自己和这个“筏子”与管子连接,借助水流的冲击,尝试将自己“抛”向或者“拉”近那高处的塌方体区域!
成功率?万分之一?还是亿分之一?不知道。可能管子瞬间被水流冲走或折断,可能“筏子”在半空散架,可能他被卷入漩涡直接吞没,也可能在靠近塌方体时遭遇二次塌方……
但这是眼前唯一能看到一丝“可能性”的路径。坐以待毙,或者回头再次穿越辐射坑道,都是死路一条。
没有时间犹豫。头顶那缕天光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一丝,这意味着外面可能是白天,也可能是他的错觉,但追兵的时间不多了。他能感觉到,地面上的搜索网正在收紧,某种危险正在迫近。
他立刻行动起来。先将磷火小心放置在一块干燥的石头上,然后开始搜集材料。铁皮碎片边缘锋利,割得他满手是血,但他毫不在意。传送带残骸需要用力撕扯,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藤蔓湿滑坚韧,需要用匕首费力切割。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伤口,消耗着所剩无几的体力。
他选择在暗河边缘一处相对凸出、水流侧向冲击力较强的岩石后方进行组装。这里水流稍缓,能提供一点可怜的操作空间。他将几片较大的铁皮叠在一起,用切割下来的传送带条和藤蔓,以他能想到的最牢固的方式——交叉、缠绕、打上复杂的水手结(民兵训练内容之一)——捆绑成一个长约一米五、宽约六十公分的粗糙框架。底部和四周用更多的铁皮碎片和传送带残片加固、填补缝隙。这玩意看起来脆弱不堪,根本无法信任,但已是极限。
接着,是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一步——固定那截铸铁管。他需要将管子的一端,深深插入或者卡死在漩涡边缘某处坚固的岩石缝隙中,另一端则要露出水面,并与他制作的“筏子”连接。管子必须足够稳固,能承受水流的巨大冲击和可能来自“筏子”的拉力。
他拖着沉重的管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向漩涡边缘靠近。轰鸣的水声震耳欲聋,飞溅的水沫冰冷刺骨。暗河在这里形成一个可怕的涡流,中心仿佛通往地狱的入口。他找到一处岩石裂缝,用匕首和随手捡来的坚硬石块,拼命扩大、加深裂缝,然后将铸铁管较细的一端用力楔入其中,再用能找到的所有碎石块死死塞紧、夯实。
管子微微颤抖,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在抗拒这狂暴的水流。林霄用尽全身力气推拉测试,感觉暂时还算稳固。他不知道这“暂时”能维持多久。
接下来是连接。他割下最长最坚韧的几段藤蔓和传送带,拧成一股更粗的绳索,一端牢牢绑在“筏子”框架最坚固的节点上,另一端则准备绑在露出水面的铸铁管中部。
就在他准备进行最后连接时,异变陡生!
“哗啦——!!!”
洞窟另一侧,那被塌方巨石阻塞的坑道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碎石滚动声,紧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人声!
不是幻觉!追兵到了!他们竟然找到了这条废弃坑道,并且正在清理塌方,试图进入这个洞窟!
林霄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来不及了!
他再也顾不上仔细检查和加固,用最快的速度将绳索另一端在铸铁管上绕了几圈,打上一个死结。然后,他拖着那个简陋的“筏子”,猛地冲向暗河边缘!
没有时间测试“筏子”的浮力,没有时间调整角度,甚至没有时间思考更多。
他纵身一跃,扑倒在那个由铁皮和烂皮带构成的脆弱平台上,双手死死抓住框架边缘!
“筏子”猛地一沉,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下半身,刺骨的寒意让他几乎窒息。粗糙的铁皮边缘割破了他的手臂和胸膛。但奇迹般的,这堆破烂玩意竟然没有立刻散架,而是在汹涌的水流中剧烈颠簸、旋转,勉强保持着一点可怜的浮力(更多是依靠铁皮的空腔和捆绑材料的微弱浮力)!
“在那边!暗河边!”坑道塌方体的缝隙后,传来清晰的、带着惊诧和狂喜的吼叫!手电光柱胡乱地扫射过来!
是“黑龙”的人!他们先到了!
“抓住他!别让他跳河!”
几道身影已经勉强从塌方体的缝隙中挤了进来,为首一人手持自动武器,对着林霄的方向就要开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又是一道熟悉的、细微却致命的破空声!从洞窟顶部某个黑暗的裂隙中袭来!
“噗!”手持武器的“黑龙”成员惨叫一声,手腕被一支漆黑的弩箭洞穿,武器脱手掉落!
“有埋伏!”其他“黑龙”成员惊骇后退,纷纷寻找掩体,枪口指向洞顶。
是那个神秘的弩手!他(她)竟然也在这里!一直在暗中跟随?还是早已在此等候?
这突如其来的干扰,为林霄争取到了宝贵的两三秒钟!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根连接着“筏子”和铸铁管的绳索,狠狠踹了一脚!同时身体拼命向暗河主流、漩涡的方向倾斜!
“筏子”本就被水流冲击得摇摆不定,这一脚加上他身体重心的偏移,使得“筏子”猛地打横,绳索瞬间绷直!
“嘎吱——!”
铸铁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楔入岩缝的一端剧烈晃动,碎石簌簌落下。但与此同时,来自暗河主流的巨大侧向冲击力,通过管子、绳索,传递到了“筏子”上!
“筏子”如同被巨鞭抽打的陀螺,猛地加速,以一种完全失控的、疯狂旋转的方式,被水流和那股不稳定的牵引力拉扯着,斜斜地抛离了河岸,向着洞窟中央、靠近塌方体上方的水域冲去!
天旋地转!冰冷浑浊的河水疯狂灌入口鼻,身体在铁皮框架上猛烈撞击,眼前是飞速旋转的黑暗、水光、以及岩壁的模糊影子。林霄死死抓住框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抓住那缕天光的方向!
“哒哒哒哒——!!”
枪声终于响起!子弹追着“筏子”疯狂扫射,打在水面上溅起密集的水花,有几发甚至击中了铁皮框架,发出“铛铛”的爆鸣,火星四溅!
但“筏子”的速度和诡异的运动轨迹,加上洞内昏暗的光线和激烈的水流干扰,使得枪手的瞄准变得极其困难。
“筏子”在狂暴的水流和自身旋转中,险之又险地擦过几块突出的水下礁石,带着刺耳的摩擦声,竟然真的被冲到了靠近塌方体上方、水流相对湍急但方向更靠近岩壁的区域!
这里,距离那透下天光的岩层裂缝,水平距离已经大大缩短,但垂直高度仍有近十米!而且,“筏子”的动能正在迅速衰减,随时可能被主流裹挟着冲向下游深渊,或者直接散架!
就是现在!
林霄看准时机,在“筏子”又一次被水流推着、短暂靠近一处从塌方体伸出的、较为平缓的碎石坡时,他爆发出最后的、源于生命本能的全部力量,双腿在“筏子”框架上猛地一蹬!
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向着那片碎石坡扑去!
“咔嚓!”被他蹬踏的“筏子”框架终于彻底解体,铁皮散开,绳索崩断,瞬间被激流吞没。
而林霄,双手险险地扒住了碎石坡的边缘!尖锐的石块瞬间刺破了他的手掌,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劫后余生的空白。
他奋力向上攀爬,手脚并用,不顾碎石滚落。身下是轰鸣的暗河,身后是“黑龙”成员气急败坏的吼叫和零星射来的子弹(角度已经非常差)。头顶,那一缕天光越来越清晰,甚至能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外部世界的气流!
塌方体形成的斜坡并不稳固,不断有碎石在他攀爬时滑落。好几次他都差点失足滑落,全靠惊人的意志力和一点点运气稳住身形。
近了!更近了!
他已经能看清那岩层裂缝的具体形状,大约半米宽,曲折向上,里面似乎有植物根须垂落。裂缝下方,堆积着更多从上方落下的泥土和较小石块,形成了一道可以勉强攀援的“天然阶梯”!
希望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即将够到那道裂缝下的“阶梯”时,下方洞窟中,变故再起!
“轰隆——!!”
一声比之前所有枪声和落石声都要沉闷、都要巨大的爆炸声,猛地从暗河下游方向传来!整个洞窟剧烈震动,顶部的钟乳石和岩屑如同雨点般落下!暗河的水位似乎都瞬间暴涨,浪涛变得更加狂躁!
不是“黑龙”的武器!威力要大得多!是爆破!有人在下游使用了炸药!是为了阻断河道,还是……为了别的目的?
爆炸的冲击波和剧烈的震动,让林霄所在的塌方斜坡也受到了严重影响!大片本就松动的岩石和泥土开始整体滑落!
“不好!要塌了!”下方传来“黑龙”成员惊恐的呼喊和奔跑声。
林霄身下的岩石也在松动!他来不及思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上一窜,双手死死扣住了裂缝边缘一块突出的岩石,整个身体悬空吊在了裂缝下方!
“哗啦啦——!”
他刚才攀爬的那段斜坡,连同周围大片岩体,轰然坍塌,坠入下方汹涌的暗河,激起冲天水柱!
林霄悬在半空,脚下是重新变得狂暴的河水和不断坠落的巨石,头顶是狭窄的裂缝和那一线生机。双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胳膊流淌下来。
不能松手!绝对不能!
他咬紧牙关,一点点收缩手臂,依靠着核心力量和顽强的意志,艰难地将身体向上牵引。每上升一寸,都仿佛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终于,他的头部探入了裂缝。这里比下面看起来更加狭窄,布满尖锐的棱角,但确实有向上延伸的空间!而且,那缕天光和新鲜空气的感觉,更加明显了!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在这狭窄、陡峭、充满障碍的裂缝中,进行最后的、也是最艰难的攀爬。身体与粗糙的岩壁摩擦,带来新的伤口和剧痛,但他浑然不觉。
下方洞窟的轰鸣、追兵的叫喊、甚至那神秘的弩手……一切都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条向上的、布满荆棘的裂缝,和尽头那一点微弱的、象征着自由与真相的光芒。
他不知道爬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体力早已透支,全凭一股不灭的执念在支撑。
终于,当他的手指触摸到裂缝顶端湿润的泥土和柔软的草根时,当更加明亮、虽然依旧被林木过滤但真切无比的天光洒落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时,他知道——
他出来了!
从那个吞噬生命的黑暗地狱,爬出来了!
他奋力将身体从裂缝中完全挣脱,滚倒在林间厚实的落叶层上,仰面朝天,胸口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带着草木清香的、冰冷的、自由的空气。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冠,投下斑驳的光点,刺得他久处黑暗的眼睛生疼,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神圣的温暖。
这里是一片陌生的、植被极其茂密的原始森林,地势起伏,完全看不出具体方位。但肯定已经远离老鹰涧瀑布,甚至可能已经不在最初那座山的范围。
他挣扎着坐起,第一时间检查怀里的证据——防水袋和通讯器还在!虽然又经历了水浸和剧烈撞击,但希望能撑住。那个从地下带出的铁盒、铭牌和残破日志,也紧紧贴在身上。
他还活着,证据还在。
然而,还没来得及品尝这死里逃生的庆幸,一阵尖锐的、绝非自然产生的嗡鸣声,由远及近,迅速从树林上空掠过!
无人机!而且不止一架!从声音判断,型号和性能远超之前遇到的!
紧接着,更远处,隐约传来了犬吠声和引擎声,似乎正从多个方向,向着这片区域合围而来!
他们还是追上来了!而且,速度比他想象的更快!显然,地面上的搜索网络极其严密,他破土而出的动静(塌方和最终爬出裂缝),很可能已经被监控设备捕捉到!
刚刚逃出生天,却又立刻陷入了新的、更加广阔的包围网!
林霄靠在一棵树后,剧烈喘息,眼神却锐利如初。身体濒临崩溃,手中无枪,弹尽粮绝,身处陌生丛林,四方皆敌。
但这一次,他头顶有天空,脚下有大地,怀中揣着足以让某些人寝食难安的秘密。
绝地逃亡的第一阶段,以这种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而更加残酷、更加复杂的丛林猎杀第二阶段,才刚刚拉开帷幕。他不再是被困地下的困兽,而是重新回到了属于猎人的战场——虽然他此刻更像是一只伤痕累累、被迫入林的猎物。
他看了一眼通讯器,电量标志已经闪烁红光。必须尽快找到安全地点,尝试联系马翔,将数据送出去。
他辨别了一下太阳的方向(透过树冠大致判断),又侧耳倾听了一下追兵声音的来向,选择了一个与犬吠声和引擎声夹角最大、林木最茂密、地势最复杂的反向,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再次迈开了逃亡的脚步。
每一步,都踏在落叶和泥土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每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但他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眼中的火焰,在阳光的映照下,似乎少了些地底的冰冷,多了几分属于山林猎手的沉静与决绝。
丛林,是他的另一个主场。现在,猎杀游戏,进入了新的回合。而他,要在这片绿色的海洋中,为自己,也为真相,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