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里弥漫的血腥味几乎凝成实质,黏在每个人的鼻腔和肺叶上。
手电光柱里,那几个蜷缩的残兵看着地上染血的账本,如同看着烧红的烙铁。
“我……”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喉结滚动,手里的土枪枪口不由自主地垂向地面,“我……我们……”
“放下枪。”韩卫民的声音没有提高,却像冰冷的铁钎凿进岩石,“或者,跟他们躺一块。”
“哐当”、“哐当”,几声金属撞击地面的钝响。几把破旧的步枪和驳壳枪被扔在血泊里。残兵们举起双手,脸上混合着恐惧、侥幸和一种茫然的空洞。
韩卫民没再看他们,转身朝矿洞外走去。脚踩在血水泥泞的地面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洞口的光线越来越亮,带着清晨冰冷的青灰色。外面已经聚集了一些人,大多是衣衫褴褛、面容惊惶的矿工,远远站着,不敢靠近。肖老二站在人群最前面,他身后跟着七八个精悍的汉子,手里都拿着简陋的武器——铁镐、撬棍,甚至还有两把老旧的猎枪。他们身上也带着伤,但眼神凶狠,紧盯着洞口。
看到韩卫民走出来,肖老二眼神一紧,上下打量他,仿佛在确认什么。
“解决了?”肖老二哑声问,目光越过韩卫民的肩膀,投向那幽深黑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矿洞。
“解决了。”韩卫民点头,目光扫过肖老二和他身后的人,“里面还有几个活口,缴了械,绑起来。”
肖老二朝身后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汉子提着麻绳,警惕地钻进矿洞。
韩卫民走到矿洞口一块稍高的石头上,转身面对越聚越多的矿工。晨光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仍藏在阴影里。他脸上沾着一点飞溅的血迹,没擦。
“巩阎王死了。”韩卫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吴天龙也死了。”
人群一阵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的、难以置信的嗡嗡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韩卫民身上,有震惊,有怀疑,有畏惧,也有隐隐的期待。
“怎么死的?”人群里有人大着胆子喊了一句。
“火并。”韩卫民言简意赅,“为了争抢私货和地盘,在洞里动了枪,同归于尽。”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账本在我手里,证据确凿。”
没人质疑账本的真假,也没人追问细节。巩爷和吴天龙的死,本身就是最震撼的答案。
“那……那现在矿上谁说了算?”又一个声音问道,带着忐忑。
韩卫民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沉默让空气更加凝滞。所有人的心都悬着。
“矿场,需要新规矩。”韩卫民终于重复了在洞里对巩爷说的那句话,但此刻,是对着所有人,“不是巩爷的规矩,不是吴天龙的规矩,也不是任何一个人的规矩。是能让大多数兄弟活下去、活得有点人样的规矩。”
他往前一步,晨曦恰好完全照亮他的脸,那双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却透着一种冰冷的决心。
“想继续留下的,天亮以后,到矿场东头的空坝子集合。我们立规矩,分活路,算工钱。”
“不想留的,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走,矿上发三天干粮,绝不留难。”
他说完,不再看众人反应,跳下石头,对肖老二道:“肖二哥,让你的人维持秩序,清理矿洞。死的埋了,伤的抬出来,看看能不能救。缴获的武器全部集中,清点。”
肖老二深深看了韩卫民一眼,点了点头:“明白。”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立规矩……怎么立?”
“大家商量着立。”韩卫民看他一眼,“但前提是,矿场必须有自己的枪杆子,自己的护矿队。否则,今天倒下一个巩爷,明天就能站起来十个。”
肖老二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重重颔首:“是这个理。我这就去安排。”
三个小时后,矿场东头空坝。
黑压压站了将近两百号人,几乎是在矿上还能动弹的男人都来了。空气里弥漫着不安、期待和一种奇特的亢奋。
韩卫民和肖老二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木台子上,旁边一张破桌子上,堆放着从矿洞里清点出来的武器:七条还能用的步枪,四把驳壳枪,两把左轮,十几颗手榴弹,以及若干弹药。
还有从巩爷和吴天龙老巢搜刮出来的一些财物、账册。
韩卫民拿起一把保养得最好的驳壳枪,举在手里。
“兄弟们,”他开口,声音平直,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家伙都在这里。血也流过了。现在,我说几条,大家听,同意的,留下。不同意的,可以站出来说,也可以走。”
没人动,所有人都屏息听着。
“第一条,”韩卫民放下枪,“矿场产出,以后公开记账,按月结算。挖出来的矿石卖了钱,先扣掉必须的工具损耗、基本伙食、必要的打点开销,剩下的,七成按出力多少分给下矿的兄弟,三成留作公积。公积的钱用来买药、抚恤伤亡、添置家伙、应付急难。账目每月张贴,人人可查。”
人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大多是惊讶和赞同。七成分红,这比巩爷时代高出太多了。
“第二条,”韩卫民继续道,“成立护矿队。自愿报名,严格挑选。护矿队的职责是保卫矿场安全,维护内部秩序,对付外来的抢掠和敲诈。护矿队的人,拿双份工钱,用最好的家伙,但纪律必须最严!不听号令、欺压兄弟、手脚不干净的,立刻滚蛋,严重者,按规矩处置!”
“第三条,废除所有私刑私税。有什么事,护矿队按大家商量好的规矩办。不准私下勒索,不准克扣工钱,不准强占兄弟妻女。违者,严惩。”
“第四条,也是最后一条,”韩卫民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规矩立下了,就得认!不管是谁,包括我韩卫民在内,犯了规矩,一样受罚!护矿队的枪口,对外,也对内!”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字句在每个人心里沉淀。
“现在,有异议的,站出来。没有,从今天起,这就是矿场的新天新地!”
坝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破烂工棚的呜咽声。
没人站出来。许多矿工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点不一样的光彩。
“好!”肖老二适时吼了一嗓子,“没异议,就这么定了!愿意报名护矿队的,散会后到台子这边登记!韩把头……不,韩队长带领大家讨活路,咱们得把场子撑起来!”
人群开始骚动,议论声变大,不少人脸上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色。
一个月后。
矿场的秩序基本稳定下来。
新的分红方式虽然让每个矿工拿到手里的钱多了不少,但也引来了更多的窥伺。
附近几个小矿场的把头,还有山林里零星活动的土匪,都听说了“老巩和吴阎王火并完蛋,一个新冒出来的小子用一本账本收了场”的传闻。试探和摩擦开始出现。
护矿队已经初具雏形,三十来人,由肖老二直接负责训练。
武器还是那些,但韩卫民通过一些隐秘渠道,又弄来了几条枪和一批弹药。队员每天除了轮班巡逻,就是操练。
韩卫民亲自教他们如何利用矿洞复杂地形进行防御和突击。
这天傍晚,韩卫民正在新辟出来的队部——一间加固过的旧库房——里擦拭他那把乌黑的手枪,肖老二阴沉着脸快步走了进来。
“卫民,有点不对劲。”肖老二关上门,直接说道。
“说。”韩卫民没停下手里的动作。
“这两天,后山那边,生面孔多了。”肖老二压低声音,“不是一般的山民或者散匪。三五成群,看着像探路的,眼神贼,手脚利落,还他娘的避开了我们设的几个暗哨。我让人悄悄跟过一个,进了山就没影了,反跟踪的本事不差。”
韩卫民擦拭枪管的动作微微一顿:“哪边来的?”
“摸不准。但肯定不是附近这些小虾米。”肖老二眉头拧成疙瘩,“我估摸着,咱们这点家当,还是让人盯上了。巩爷那批‘私货’的传闻,恐怕也漏出去了。能吃得下那批货,还敢打矿业主意的……来头怕是不小。”
韩卫民将擦好的枪慢慢组装起来,金属部件咬合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矿上最近出货怎么样?”他问。
“正常。按新路子走,那边接货的还算规矩,钱款也及时。”肖老二答道,“但要是真有大势力扑过来,咱们这点人枪,够呛。”
“他们不会明着来。”韩卫民将枪插回腰间,站起身,走到墙上挂着一幅更详尽的矿区地图前,“抢矿场动静太大,容易引来官方注意。他们要么是冲着那批可能还藏着的‘硬家伙’来的,要么……”他手指点了点地图上矿脉延伸向深山的方向,“是觉得咱们新立的规矩,断了他们以后染指这里的财路,想趁咱们还没站稳,一把掐死。”
“那咋办?加强巡逻?把兄弟们收缩回来?”肖老二问。
“不。”韩卫民摇头,眼神冷静得可怕,“让他们看,让他们探。”
肖老二一愣:“啥意思?”
“护矿队练了一个月,该见见真章了。”韩卫民转过身,看着肖老二,“他们不是想摸清咱们的底细吗?给他们看点他们想看的。肖二哥,挑十个最机灵、枪法最好的兄弟,配足弹药,跟我走。”
“去哪?多少人?”肖老二意识到韩卫民要做什么,呼吸一促。
“后山,他们活动最频繁的那片老林。”韩卫民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他们想看,就让他们看个够。看看咱们的‘规矩’,到底是用什么立的。”
肖老二盯着韩卫民看了几秒,猛地一咬牙:“成!我这就去挑人!啥时候动身?”
“现在。”韩卫民拿起挂在墙上的一个帆布包,开始往里面装弹药和几个压满子弹的弹夹,“趁天黑。”
深夜,后山密林。
月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林子里一片漆黑,只有夜枭偶尔发出凄厉的叫声。
十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在林木间穿行,如同幽灵。
韩卫民打头,肖老二断后,所有人都用草汁涂抹了脸,脚步轻捷,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按照肖老二手下之前探到的零星痕迹,他们朝着疑似对方一个临时落脚点的方向摸去。
那是一片背风的山坳,隐约有极微弱的光线在树木缝隙间一闪而逝。
在距离山坳还有两百米左右的一处高坡上,韩卫民举起拳头,所有人立刻蹲伏下来,隐入灌木和阴影中。
韩卫民拿起一个简陋的单筒望远镜(也是战利品),透过枝叶缝隙朝下望去。
山坳里果然有情况!几顶低矮的帐篷,没有明火,但帐篷里有微弱的光亮透出,可能是手电或者马灯蒙了布。
帐篷外,有四个身影在走动放哨,动作警惕,背上隐约能看到长枪的轮廓。
帐篷数量不多,但估算里面至少还有十到十五人。
“他娘的,人不少,家伙也比咱们预想的精。”肖老二凑到韩卫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看那放哨的架势,是老兵油子。”
韩卫民放下望远镜,眼神在黑暗中闪着冷光。他打了个手势,十个人立刻围拢过来。
“肖二哥,带四个人,从左边那片乱石坡摸下去,听到我枪响,就打他们帐篷区,制造混乱,吸引火力。”
“狗子,你带三个人,从右边绕到他们侧面那个小土包后面,封锁他们往北边林子逃的路。”
“剩下两个,跟我。我们直接插下去,端掉正面哨兵和看起来最大的那个帐篷。”
命令清晰简短,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卫民,正面就你们三个?太冒险!”肖老二低声道。
“人多了动静大。”韩卫民检查了一下驳壳枪的机头,“按他们布置,最大的帐篷应该是指挥的。
枪一响,他们第一反应是找掩体、反击,而不是立刻往指挥帐篷聚。
我们速度够快,就能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把钉子砸进去。”
肖老二知道韩卫民决定了的事很难改变,而且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重重一点头:“小心!”
十一个人像水滴融入沙地一样,再次悄无声息地散开,没入不同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