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0日，周四。意大利，米兰内洛训练基地。
这雨，似乎要下一整个世纪。
从阿尔卑斯山脉南麓滚滚而来的积雨云，像是一块吸饱了墨汁的巨大海绵，沉甸甸地压在伦巴第平原的上空。天空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铅灰色，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那湿冷的云底。
这不是那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春雨，也不是来去匆匆的夏日暴雨。这是米兰特有的、初秋的冷雨。它绵密、阴冷、粘稠，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无孔不入地渗透进这座城市的每一条缝隙，每一块砖石，以及每一个人的心里。
米兰内洛，这座隐匿在松林深处的足球圣殿，此刻正像一座孤岛般矗立在雨幕之中。
雨水顺着古老建筑的红色瓦片汇聚成流，沿着铜制的排水管奔涌而下，砸在布满青苔的石板路上，发出单调、乏味且令人心烦意乱的“啪嗒”声。远处的训练场已经被白茫茫的雾气吞没，原本翠绿的草皮在雨水的浸泡下显得有些暗淡，那些高耸的松树在风雨中摇曳，发出呜呜的低鸣，仿佛是无数幽灵在低语。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腐烂落叶的味道，以及那种特有的、仿佛能让金属生锈的潮湿感。
下午三点，本该是训练基地最热闹的时候。往常这个时候，更衣室里会传出内马尔的桑巴音乐，哈兰德那震耳欲聋的大笑，以及球鞋撞击地面的脆响。但今天，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里。
只有那无休止的雨声，像是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每一个米兰人的神经上反复拉扯。
因为就在上一场比赛结束，回到更衣室后，坎特感觉到大腿不适。
那一刻，不仅是更衣室，仿佛整个米兰城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医务室外的走廊。
这里的灯光采用了冷色调的LEd灯，惨白的光线打在米白色的墙壁上，反射出一种医院特有的冰冷质感。走廊很长，尽头是一扇深褐色的双开木门，那里是核磁共振检查室。
空气中混合着强烈的消毒水味、医用酒精味，以及一丝淡淡的意式浓缩咖啡的焦香——那是从加利亚尼手中的纸杯里飘出来的，但这香味此刻却丝毫不能缓解紧张的气氛，反而让人感到胃部一阵阵痉挛。
林志华靠在走廊的一侧墙壁上。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开衫，里面是白色的衬衫。原本一丝不苟的领口此刻微微敞开，露出了有些疲惫的锁骨。他的头发有些微湿，那是刚才在训练场边淋的雨，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遮住了他那双平时锐利如鹰、此刻却深沉如海的眼睛。
他的手里夹着一支烟。万宝路，红色的滤嘴。
但他没有点燃。这里是禁烟区，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这种指尖的触感来维持冷静。他的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烟身，一遍又一遍，直到那支烟被捏得有些变形，烟丝从顶端掉落，散落在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板上，像是一道道细小的伤痕。
在他的左手手腕上，那串价值连城的沉香手串被他攥得死紧。每一颗佛珠都在他的掌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但他仿佛毫无察觉。
疼痛，有时候是保持清醒的最好良药。
“怎么还没出来？”
阿德里亚诺·加利亚尼，这位曾经缔造了米兰王朝、如今作为林志华左膀右臂的“大管家”，此刻完全失去了他在转会市场上运筹帷幄的风度。
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黄色领带和黑色西装，但在灯光下，他的光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不停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皮鞋底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吱呀”声，在这个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像是指甲划过黑板一样刺耳。
加利亚尼走了五个来回，终于停在林志华面前，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百达翡丽。
“四十五分钟了，林。”加利亚尼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恐慌，“只是做一个大腿肌肉的核磁共振，通常只需要二十分钟。为什么这么久？是不是……是不是机器坏了？还是说……”
他没敢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还是说，情况严重到医生都不敢轻易下结论，需要反复确认？
“别急，阿德里亚诺。”林志华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很平，像是一潭死水，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他抬起头，那双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走廊惨白的灯光，冷静得让人害怕。
“急也没用。机器不会因为你走得快就转得快。”
“我能不急吗？”加利亚尼把手中的空咖啡杯捏成了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你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恩戈洛可是我们的肺啊！他是我们的心脏！他是那个能把地球表面70%覆盖的人！”
加利亚尼的情绪有些失控，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两天前我们才赢了利物浦，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无敌了。但如果坎特倒下了，接下来的魔鬼赛程怎么办？亚特兰大、恩波利、萨索洛……这些都是硬骨头！还有两周后的欧冠，客场打大巴黎！没有坎特，我们要拿什么去限制姆巴佩和卡瓦尼？我们要被他们跑死的！”
林志华依然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在他构建的这套战术体系里，前场的哈兰德负责摧城拔寨，内马尔负责艺术创造，德布劳内负责精准制导。这三个人是鲜花，是掌声，是聚光灯下的宠儿。
但坎特，是土壤。
没有土壤，鲜花会枯萎。
坎特的存在，让米兰可以肆无忌惮地投入进攻，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身后有一个无处不在的守护神。他会出现在每一个防守漏洞里，用他不惜体力的奔跑和精准的抢断，将对手的反击扼杀在摇篮里。
如果坎特倒下，米兰的腰，就断了一半。
“如果是最坏的结果……”林志华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一线队的名单。
莫德里奇？克罗地亚老将经验丰富，但中场调度的事情还需要他来处理，如果将更多的精力放在防守上会极大影响球队的进攻。
若日尼奥？位置感非常好，但身体是个大问题，他更喜欢组织而不是拖后保护。
还有谁？
林志华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年轻、优雅，却略显稚嫩的身影。
曼努埃尔·洛卡特利。
那个被称为“新皮尔洛”的孩子。
林志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那扇深褐色的木门，终于开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
走出来的是法比奥·马佐尼医生。他在米兰内洛工作了整整二十年，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曾抚摸过马尔蒂尼的膝盖，包扎过舍甫琴科的眉骨，也缝合过加图索的伤口。
他是这里的活化石，也是所有球员最不想见到的人。
此刻，马佐尼医生的脸色凝重得像是一块花岗岩。他手里拿着一个深色的文件袋，鼻梁上的老花镜滑落了一半，露出一双充满疲惫和忧虑的眼睛。
加利亚尼几乎是弹射般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医生的袖子。
“怎么样？法比奥！告诉我只是轻微拉伤！告诉我只要休息三天就好！”
马佐尼医生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没有立刻回答加利亚尼，而是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了依然靠在墙上的林志华。
“主席。”马佐尼的声音低沉沙哑。
林志华站直了身体，扔掉了手中那支已经变形的烟，整理了一下衣领，大步走了过来。
“实话实说，法比奥。”林志华盯着医生的眼睛，“我不喜欢糖衣炮弹。”
马佐尼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黑白色的胶片，举起来，对着走廊上方的灯光。
“情况比我们在场边预想的要复杂得多。”马佐尼指着片子上大腿后侧的一块模糊阴影，那是受损的肌肉组织，在黑白影像中显得格外狰狞。
“这不是简单的肌肉疲劳或者痉挛。”马佐尼用专业的术语解释道，“这是股二头肌长头的二级撕裂。你看这里，肌纤维的连续性中断了，周围伴有明显的出血和水肿。”
“二级撕裂……”加利亚尼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体晃了晃，不得不扶住旁边的墙壁。作为资深的足球经理人，他太清楚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了。
一级是拉伤，三级是断裂。二级，介于两者之间，是最棘手的伤病之一。
“原因呢？”林志华问，“坎特的身体素质一向是顶级的，他的肌肉就像钢铁一样。”
“再好的钢铁，也有金属疲劳的时候。”马佐尼收起片子，“那次为了回追萨拉赫的冲刺，加上之前的连续作战，让他的肌肉处于崩溃的边缘。而且，今天这种湿冷的天气也是帮凶，低温让肌肉的粘滞性增加，更容易受伤。”
“直接告诉我时间。”林志华打断了医生的分析，“他什么时候能回到场上？回到那个能跑满90分钟的状态。”
马佐尼沉默了两秒，似乎在心里计算着最保守的方案。
“伤口愈合需要两周。但这只是开始。”马佐尼伸出三根手指，“之后是一周的康复训练，让瘢痕组织软化。再之后是一周的有球训练。如果是普通人，我会建议休息两个月。但他是职业球员，我们可以用高压氧舱、富血小板血浆注射来加速……但即便如此，最快，也要四周。”
“四周？！”加利亚尼的声音陡然提高，尖锐得有些刺耳，“这不可能！四周意味着他要缺席五场联赛和两场欧冠！法比奥，你是想告诉我在打大巴黎的时候，我们要用残阵去面对姆巴佩吗？这绝对不行！能不能打封闭？或者止痛药？”
“绝对不行！”马佐尼严词拒绝，身为医生的职业道德让他此刻显得格外强硬，“这是肌肉撕裂，不是骨头疼！打封闭只会掩盖疼痛，让他继续发力，最后的结果就是彻底断裂！如果变成三级撕裂，那就是手术，那就是赛季报销！阿德里亚诺，你想毁了他吗？”
加利亚尼张了张嘴，最后无力地闭上了。他知道医生是对的，但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林志华一直沉默着。
四周。一个月。
这一个月是赛季最关键的抢分期。亚特兰大的绞肉机中场，萨索洛的快速反击，还有巴黎圣日耳曼那恐怖的锋线三叉戟。
没有坎特，米兰的防线就像是一个失去了大门的金库，随时可能被洗劫一空。
“呼……”
林志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压力，像那乌云一样压在心头。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是主席，是主教练，是这支球队的船长。如果船长慌了，水手们就会跳海。
“我知道了。”林志华的声音重新变得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冷酷，“阿德里亚诺，别难为医生了。”
他转头看着马佐尼：“用最好的资源。不管是美国的专家，还是德国的技术，只要能帮他恢复，钱不是问题。我要他在一个月后的米兰德比前，生龙活虎地站在我面前。”
“我会尽力的，主席。”马佐尼点了点头。
“还有。”林志华转过身，背对着两人，看向窗外漆黑的雨夜。
“封锁消息吗？”加利亚尼试探着问，“我们可以说是轻微拉伤，每日观察。这样对手就不会针对性布置。”
“不。”林志华摇了摇头，“纸是包不住火的。与其让媒体猜疑，不如我们自己说。”
“发公告吧。实话实说。股二头肌撕裂，缺席四周。”
“可是这会引起恐慌的！股价会跌！球迷会骂死我们的！”
“恐慌？”林志华回过头，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他半边脸庞，那表情冷峻得如同雕塑。
“真正的恐慌是未知。告诉他们真相，也是告诉我们的对手——没错，我们的盾牌碎了。想杀我们？那就来吧。”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消息公布的那一刻，就像是一颗深水炸弹被扔进了平静的湖面。
五分钟后，推特热搜第一：#KanteInjury。
第二天清晨，意大利的报刊亭里摆满了触目惊心的标题。
《米兰体育报》用全黑色的版面，只印了一行白色的大字，像是一份讣告：
《引擎熄火：无坎特的米兰，还能走多远？》
文章极尽讽刺之能事：“林志华在夏天的转会窗口展现了他作为商人的精明，却暴露了他作为教练的稚嫩。他卖掉了库茨卡，清洗了所谓‘冗员’，却没有引进哪怕一名真正的防守型后腰作为坎特的替补。他似乎天真地认为，那个法国小个子是铁打的。现在，报应来了。为了他那所谓的‘全攻全守’和‘技术化改造’，米兰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罗马城的《罗马体育报》更是毫不留情：《傲慢的代价！》“当林志华在发布会上高谈阔论‘美丽足球’时，他忘了意甲是生存者的游戏。接下来的一个月，亚特兰大、萨索洛和大巴黎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向米兰那脆弱的中场。我们很想看看，那位身兼主席与教练的天才，这次要怎么变魔术？”
电视节目里，名嘴迪卡尼奥正在唾沫横飞地挥舞着手臂：“这是灾难性的！绝对的灾难！没有了坎特，谁来干脏活？谁来保护防线？莫德里奇？若日尼奥？他们都不是纯粹的防守型中场！还有谁？那个只有18岁的洛卡特利和那个中国人？别开玩笑了！”
迪卡尼奥对着镜头做了一个极其夸张的嘲讽表情：“曼努埃尔·洛卡特利？是的，那个被称为‘新皮尔洛’的孩子。他确实有一脚漂亮的传球，头发梳得也很整齐。但他太软了！他就像一块精致的提拉米苏，甜美，但一碰就碎！让他去对抗亚特兰大的那些角斗士？上帝保佑这个孩子不要哭着找妈妈！”
社交媒体上，米兰球迷的愤怒和绝望如火山爆发。
“完了，全完了。林志华滚蛋！”
“为什么夏天不买恩宗齐？为什么不买托雷拉？现在好了，裸奔吧！”
“我不想看洛卡特利首发！他根本防不住任何人！他在场上就像个隐形人！”
“下一场打亚特兰大，加斯佩里尼那个疯子肯定会派人贴身肉搏。我们的中场要被绞杀了。”
米兰内洛，二楼主教练办公室。
窗外的雨还在下，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投影仪的光束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投射出幽蓝的光。
林志华坐在皮椅上，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冷掉的茶。
在他对面，安切洛蒂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
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是上赛季米兰的一场比赛录像。画面中，身穿73号球衣的曼努埃尔·洛卡特利正在中场拿球。
那是一个充满天赋的瞬间。
洛卡特利在接球前就已经观察好了周围的情况，他用一个优雅的半转身摆脱了逼抢，然后送出了一脚极具穿透力的长传。皮球划过一道彩虹，精准地找到了前锋。
“漂亮。”安切洛蒂赞叹道，“这孩子的球感是天生的。他的视野、他的摆脱，都有当年安德烈亚的影子。”
紧接着，画面切换。
这是一次防守。
对方中场带球推进，洛卡特利迎了上去。但他没有像坎特那样贴身缠斗，也没有像加图索那样凶狠下脚。他保持着两米的距离，试图封堵传球路线。
对方一个变向加速。
洛卡特利犹豫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犯规，也没有跟上节奏。
对方轻松抹过，直接面对后卫线，最后形成了一脚极具威胁的射门。
“这就是问题所在。”安切洛蒂按下了暂停键，画面定格在洛卡特利那个略显迷茫的背影上。
“他太优雅了，林。”安切洛蒂转过身，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忧虑，“他踢球就像是穿着燕尾服在参加晚宴。他不喜欢身体接触，不喜欢倒地铲球，甚至有些洁癖。在防守端，他习惯用眼神和站位，而不是用身体和侵略性。”
“如果是十年前，在他身边配一个加图索，他会成为大师。”安切洛蒂叹了口气，“但现在，我们要让他单后腰，去填补坎特留下的那个巨大黑洞。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也太不公平了。”
“如果不让他上，我们还有谁？”林志华放下茶杯，声音冷峻。
“我们可以变阵。”安切洛蒂提议，“打双后腰。让莫德里奇和若日尼奥搭档，虽然硬度会下降，但这是一个极为富有创造力的组合。”
“不行。”林志华断然拒绝，“双后腰意味着我们要牺牲前场的一个攻击点。意味着我们要改变整个战术体系。意味着我们在向对手示弱。”
他站起身，走到屏幕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洛卡特利的影像。
“卡洛，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留着他，没有把他租借出去吗？”
“因为你有‘未来眼’？因为你知道他将来会成为球星？”安切洛蒂半开玩笑地说道。
“不。”林志华摇了摇头，“因为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种东西。虽然被他的优雅和教养掩盖了，但在某些时刻，你会看到那种东西。”
林志华按下了遥控器，切换到另一个视频片段。
那是一年前，米兰对阵尤文图斯。
当时还未满18岁的洛卡特利，在禁区右侧接到传球。面对世界上最好的门将布冯，面对全意大利最强的防线。
他没有传球，没有犹豫。
他起脚，怒射。
皮球像炮弹一样直挂死角，击碎了尤文图斯的金身。
进球后的洛卡特利，疯狂地奔跑，怒吼，滑跪，眼泪夺眶而出。
那一刻的他，不是优雅的贵公子，而是一个充满了野性和激情的战士。
“看到了吗？”林志华指着那个流泪怒吼的少年，“他不软。他只是被‘新皮尔洛’这个标签束缚住了。他以为自己只能那样踢球。”
“他是一把被丝绸包裹的剑。我们要做的，就是扯掉那层丝绸，让他露出锋芒。”
林志华转过身，看着安切洛蒂，眼神中燃烧着赌徒般的狂热。
“下一场打亚特兰大，让他首发。单后腰。”
“你疯了？”安切洛蒂瞪大了眼睛，“亚特兰大是全意甲逼抢最凶的球队！加斯佩里尼会派人像疯狗一样咬住他！如果你让他首发，一旦他失误，圣西罗的嘘声会毁了他的自信心！他还是个孩子！”
“如果他连这一关都过不了，那他就不配成为米兰的未来。”林志华的声音冷酷无情。
“我要逼他。”
“我要把他扔进角斗场，扔进狮子笼。没有退路，没有保护。”
“只有在绝境中，男孩才能变成男人。”
林志华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
“叫曼努埃尔来我的办公室。现在。”
米兰内洛，一楼球员更衣室。
曼努埃尔·洛卡特利坐在属于他的更衣柜前。
柜门上贴着他的名字：LocAtELLI，以及号码：73。
此时的更衣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名预备队的小将正在角落里收拾装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线队的大佬们大多已经去淋浴或者接受按摩了。
洛卡特利低着头，双手撑在膝盖上，盯着自己那双满是草屑的耐克球鞋发呆。
他的头发依然梳理得一丝不苟，即便是在刚刚结束的高强度训练后，他也习惯性地保持着这种名为“体面”的东西。作为米兰青训营乃至意大利足坛公认的“新金童”，他从小就被教导要优雅，要像皮尔洛一样用脑子踢球，而不是像加图索一样用身体去撞墙。
但今天，这种优雅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羞耻。
就在刚才的训练赛中，他被分到了替补组，对位主力组的若日尼奥。
那简直是一场噩梦。
若日尼奥像一个典型的四分位，在他的身边游走穿插。
“太软了！曼努埃尔！站住位置！别像个娘们一样倒下！”
助教的吼声似乎还回荡在耳边。
洛卡特利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拿出身边的手机，屏幕亮起。推特上的通知栏已经被红色的数字填满了。
他知道不该看，但手指还是鬼使神差地划开了。
“迪卡尼奥说得对，你就是个提拉米苏，看着好看，一碰就碎。”
“求求你别首发，我们会输得很惨的。”
“怀念马蒂奇，至少他能像个男人一样去战斗。你只会回传。”
“滚回预备队去吧，花瓶！”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扎进他原本就脆弱的自尊心。
自从一年前对阵尤文图斯的那脚世界波成名后，他背负了太多的期待。人们希望他成为下一个皮尔洛，下一个阿尔贝蒂尼。但这沉重的皇冠，压得这个只有20岁的年轻人喘不过气来。
特别是现在，坎特伤了。
那个无所不能的法国人倒下了，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而所有人都指望着他去填补这个黑洞。
“我做不到……”洛卡特利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我不是坎特。我也不是皮尔洛。”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更衣室的宁静。
球队领队走了进来，目光在空旷的房间里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洛卡特利身上。
“曼努埃尔。”领队的声音没有起伏，“老板叫你。去二楼办公室。现在。”
洛卡特利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该来的，终于来了。
是要通知我被下放到替补席吗？还是要告诉我冬窗会被租借去热那亚或者萨索洛？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双腿有些发沉，像是灌了铅。
他走向门口，每一步都感觉像是在走向刑场。
二楼，主教练办公室。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玻璃，发出密集的“噼啪”声。
林志华没有开灯。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雪茄味和茶香。
当洛卡特利推门而入时，他只看到一个背影。林志华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雨中的米兰内洛，仿佛一尊黑色的雕像。
安切洛蒂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看到洛卡特利进来，老帅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慈祥的笑容，而是用一种复杂的、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坐。”林志华没有回头，声音冷淡。
洛卡特利有些局促地坐在了那张真皮椅子上。椅背很硬，让他不得不挺直腰杆。
“看过新闻了吗？”林志华转过身，手里拿着那个电视遥控器。
“看……看过了，先生。”
“迪卡尼奥说你像提拉米苏。”林志华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说你甜美、精致、昂贵，但是软弱。只要轻轻一勺子，就会塌掉。”
洛卡特利的脸瞬间涨红了，那是羞愤，也是屈辱。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
“我觉得他说得不对。”林志华突然说道。
洛卡特利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老板是要安慰我吗？
“我觉得他在侮辱提拉米苏。”林志华的声音陡然变冷，像是一把冰锥刺入洛卡特利的心脏，“提拉米苏至少能让人感到快乐。而你？你在场上能给谁带来快乐？给对手吗？”
洛卡特利的脸色瞬间煞白，嘴唇颤抖着：“先生，我……”
“闭嘴。”林志华打断了他。
“啪。”
电视屏幕亮了。
画面上是一次防守集锦。主角正是洛卡特利。
那是上一场比赛的最后几分钟。对方带球反击，洛卡特利在回追。
画面中的他，并没有全力冲刺，而是在匀速跑动。当对方变向时，他只是伸了一脚，甚至没有身体接触，就让对方过去了。
“看看你自己在干什么！”林志华指着屏幕怒吼，“这是在踢职业足球吗？这是在公园里散步！你怕弄脏你的球衣吗？你怕弄乱你的发型吗？”
“我没有！”洛卡特利终于忍不住反驳，眼眶通红，“我在封堵他的传球路线！那是区域防守……”
“去他妈的区域防守！”林志华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吓得洛卡特利一哆嗦，“那是懦夫的借口！因为你不敢上去对抗！你害怕被过掉！你害怕出丑！所以你选择了一种看起来最‘体面’的方式去失败！”
林志华逼近他，两人的脸相距不到十厘米。洛卡特利甚至能看到老板眼中的红血丝。
“你以为你是皮尔洛？你以为你可以穿着燕尾服踢球？”林志华冷笑，“皮尔洛身边有加图索帮他杀人！有安布罗西尼帮他挡子弹！而你有什么？你身后是空的！坎特倒下了！现在你是最后一道防线！”
“如果你再像个娘们一样躲在后面，下一场亚特兰大就会把你撕成碎片！加斯佩里尼的球队就像一群饿狼，他们会闻着你身上的怯懦味扑上来，把你嚼得骨头渣都不剩！”
洛卡特利低下了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他死死咬着牙，不让它流下来。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安切洛蒂叹了口气，放下报纸。
“曼努埃尔。”老帅的声音温和了一些，“老板的话虽然难听，但是事实。你的技术没问题，你的视野也是顶级的。但你的心里，缺了一把火。”
“一把能把你自己点燃的火。”
林志华转过身，切换了屏幕上的画面。
那是一年前，他对阵尤文图斯的那个进球。
那个愤怒的、狂野的、不顾一切起脚怒射的少年。
“告诉我，这个孩子去哪了？”林志华指着屏幕，“是被所谓的‘优雅’杀死了吗？还是被媒体的捧杀淹死了？”
洛卡特利看着屏幕里的自己，看着那个因为进球而面目狰狞、疯狂滑跪的自己。
那是他最辉煌的时刻，也是他迷失的开始。
“听着。”林志华走到他身后，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力气大得惊人。
“下一场对阵亚特兰大。你首发。单后腰。”
洛卡特利浑身一震。
“我不管你会不会失误，不管你会不会被过掉。”林志华在他耳边低语，像是一个恶魔在诱惑，又像是一个严父在命令。
“我只有一个要求。”
“我不许你的球衣在比赛结束时是干净的。”
“我要你像一条疯狗一样去咬他们。去犯规，去铲球，去对抗。哪怕是被红牌罚下，也好过被人像过木桩一样羞辱。”
“如果你做不到……”林志华的手指收紧，“冬窗我会亲自把你送走。米兰不需要没有血性的男人。”
“听懂了吗？”
洛卡特利深吸了一口气，肺部因为紧张而火辣辣地疼。
他缓缓站起身，转过来面对着林志华。
那双原本总是带着忧郁和迷茫的眼睛里，此刻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但真实的火苗。
那是被逼到绝境后的求生欲。
“听懂了，先生。”
他的声音不再颤抖。
“很好。”林志华拍了拍他的脸，“滚回去训练。别让我失望。”
洛卡特利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当门关上的那一刻，安切洛蒂看着林志华，摇了摇头。
“你对他太狠了，林。这简直是心理摧残。”
“玉不琢，不成器。”林志华重新点燃了一支烟，手还在微微颤抖——刚才的爆发也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如果他不碎，他就会成神。”
2018年9月23日，周日。米兰，米兰之心球场。
雨终于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像是随时会再次哭泣。
Ac米兰主场迎战亚特兰大。
这是一场被称为“真蓝黑军团”与“红黑军团”的伦巴第大区内战。虽然亚特兰大的名气不如国际米兰，但在这个赛季，他们是全意甲最令人胆寒的对手。
吉安·皮耶罗·加斯佩里尼，这位白发苍苍的战术狂人，将亚特兰大打造成了一支不知疲倦的奔跑机器。他们的人盯人战术、高位逼抢和身体对抗，让无数豪门在他们面前翻车。
赛前一小时，米兰之心球场的更衣室。
气氛压抑得可怕。
坎特的缺席就像是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虽然林志华在发布会上表现得信心满满，但球员们都清楚，没有了坎特的保护，今天的比赛将是一场苦战。
当首发名单贴在墙上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名字上。
后腰：曼努埃尔·洛卡特利。
单后腰洛卡特利。
队友们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人担忧，有人无奈。
洛卡特利坐在角落里，正在系鞋带。他的动作很慢，很用力，直到勒得脚背生疼。
“嘿，孩子。”
一只大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维吉尔·范迪克。这位身价高昂的荷兰中卫，如今已经是米兰防线的定海神针。
“别担心身后。”范迪克的声音低沉有力，“如果有人过了你，我会把他撞飞。你只需要看着前面。”
洛卡特利抬起头，看到了范迪克坚定的眼神。
“谢谢，维吉尔。”
“别说谢谢。”范迪克咧嘴一笑，“我们要的是赢球。去咬他们。”
“出场！”
队长蒂亚戈·席尔瓦一声大吼。
……
比赛开始。
正如所有专家预测的那样，亚特兰大从第一秒钟开始就展现了他们的獠牙。
他们的阵型是极具侵略性的3-4-1-2。队长亚历杭德罗·戈麦斯在前场自由游弋，而两名中前卫弗罗伊勒和德容恩就像两只猎犬，疯狂地在中场绞杀。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针对洛卡特利。
第3分钟。
洛卡特利在中场背身接球。
还没等他停稳，德容恩就狠狠地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砰！”
巨大的冲击力让洛卡特利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前扑倒。皮球被断走。
亚特兰大就地反击！
幸好蒂亚戈·席尔瓦经验丰富，提前预判卡住了位置，将球破坏出边线。
看台上响起了零星的嘘声。
“看吧！我就知道！”解说席上，迪卡尼奥像是抓住了把柄一样大叫，“他根本扛不住！德容恩撞他就像撞一个小学生！这简直是送分题！”
洛卡特利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被撞得发麻的后背。
他看了一眼场边的林志华。
林志华面无表情，甚至没有看他，只是双手插兜站在指挥区。
那是无声的压力。
第10分钟。
米兰试图组织进攻。范迪克将球传给洛卡特利。
“逼他！逼他！”亚特兰大主帅加斯佩里尼在场边大吼。
弗罗伊勒像疯了一样冲上来。
这一次，洛卡特利没有选择停球转身。他记住了林志华的话——不要优雅，要生存。
他在接球的瞬间，直接用脚尖将球向侧后方一捅，回传给了门将迈尼昂。
这是一个安全球，但也意味着米兰的这次进攻组织失败了。
看台上的叹息声更大了。
“他在害怕。”安切洛蒂在场边低声说道，“他在躲避对抗。”
“再等等。”林志华的眼睛微微眯起。
比赛进行到第18分钟。
场上的局势对米兰非常不利。亚特兰大的疯狂逼抢让米兰的中场完全脱节，哈兰德在前场孤立无援，内马尔只能回撤到很深的位置拿球。
而洛卡特利，成为了亚特兰大重点打击的对象。只要他拿球，身边至少有两名球员围剿。
再一次，洛卡特利在中圈附近拿球。
这一次，他是正面对着进攻方向。
他看到了前场德布劳内的跑位。那是一个绝佳的空档。
传球的本能让他想要送出一脚直塞。
就在他起脚的瞬间，一道黑影铲了过来。
那是亚特兰大的中卫托洛伊，他竟然压到了中场线进行逼抢！
这是一个极其凶狠的滑铲，鞋钉亮起，直奔洛卡特利的脚踝。
如果是以前的洛卡特利，他会本能地收脚，跳起来躲避。那是人类保护自己的本能，也是“优雅球员”的通病。
但这一刻，那个昏暗办公室里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他脑海中响起。
“我不许你的球衣是干净的。”
“米兰不需要懦夫。”
电光火石之间，洛卡特利做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惊讶的决定。
他没有躲。
他咬着牙，支撑脚死死地钉在草皮上，另一只脚强行发力，将球传了出去！
“咔嚓！”
那是鞋钉刮过护腿板，甚至可能刮到了骨头的声音。
巨大的疼痛瞬间从脚踝传遍全身。
洛卡特利惨叫一声，被铲翻在地，在草皮上滚了两圈。
但他传出去的球，像一把手术刀，穿透了亚特兰大的整条防线！
德布劳内接到了球！
单刀！
圣西罗球场瞬间沸腾。
“哔——！”
裁判没有吹停，根据进攻有利原则，比赛继续！
德布劳内带球杀入禁区，面对门将戈利尼，冷静推射死角！
1-0！
“GoooooooAL！！！”
全场欢呼。
但进球后的德布劳内没有庆祝，而是第一时间转身，冲向了中圈。
那里，洛卡特利正抱着脚踝，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曼努埃尔！”
队友们围了上来。
林志华在场边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要的是血性，不是废掉这个孩子。
队医冲进场内。
几分钟后，洛卡特利在队医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他的球袜破了，护腿板上有一道深深的划痕，血从袜子里渗出来，染红了白色的球鞋。
“换人吗？”马佐尼医生看着林志华，做了一个询问的手势。
林志华看着洛卡特利。
那个年轻人满头大汗，脸上还带着痛苦的扭曲。
但他推开了队医，一瘸一拐地试着走了两步。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林志华。
那个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怯懦。
那是一种带着血腥味的坚毅。
他冲着林志华，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我不下场。
林志华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弧度。
他转过身，对安切洛蒂说：
“看。”
“瓷器碎了。”
“里面藏着的钢刀，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