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割裂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雪花不再是飘落,而是被狂风卷成白色的旋涡,抽打在脸上生疼。陈峰拄着木拐,每一步都在齐膝深的雪地里留下摇晃的印记,左腿传来的剧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烧般的酸胀——那是肌肉过度使用后濒临崩溃的信号。
赵山河紧跟在他左侧,一只手始终虚扶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按在腰间的纳甘左轮上。这个东北汉子呼出的白气在眉毛和胡茬上结成了霜,眼睛却像猎鹰一样扫视着四周。伊万和瓦西里殿后,两个苏联人虽然也带着伤,但常年在远东极寒环境中训练出的体质让他们比陈峰二人更能适应这种天气。
四人已经在这片被暴风雪肆虐的山林里跋涉了整整一夜。从老鹰岭的废弃木屋出发时,雪还没这么大,但越往北走,风雪越猛。能见度降到不足二十米,整个世界只剩下呼啸的风声、漫天的雪沫,以及脚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队长,歇会儿吧。”赵山河第三次提议,声音在风声中几乎听不见,“再这样走下去,你的腿……”
“不能歇。”陈峰咬着牙说,嘴唇冻得发紫,“这种天气,鬼子也不会出来。是我们赶路的最好时机。”
他说得对,但没说全。不能歇的真正原因是心中的不安——那种从离开木屋后就一直萦绕不去的、针扎般的预感。林晚秋在等他,营地里的兄弟们在等他,而佐藤的阴谋正在推进。每拖延一分钟,危险就增加一分。
伊万从后面赶上来几步,用生硬的中文说:“陈,你的脸色……很不好。”
陈峰没回答,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继续前进。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状态糟糕?高烧虽然退了,但身体极度虚弱,左腿伤口周围的皮肤开始出现不正常的红肿——感染可能并未完全控制住。怀表里的阿司匹林只剩下最后三片,他不敢全吃,要留到最需要的时候。
四人又艰难地行进了约半个时辰,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风雪稍微小了些,能看清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谷地中央有一条封冻的小河,河岸边长着稀疏的枯草。
“过了这条河,再往北五里,就是二号备用营地。”赵山河指着前方,声音里带着期盼,“快到了。”
陈峰却突然停下脚步,抬起手示意所有人静止。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河对岸的树林,那里——有几只乌鸦被惊起,在灰白的天空中盘旋。
“有情况。”陈峰压低声音。
赵山河立刻蹲下身,从怀里掏出那个简陋的望远镜(用两个凸透镜片和纸筒自制)。镜筒扫过河对岸的树林,树影幢幢,看不出什么异常。但当他将视线移向河面时,瞳孔骤然收缩。
冰面上有痕迹。不是动物留下的,是人的脚印,而且是很多人的,凌乱地交织在一起。更关键的是,在几处冰面开裂的地方,能看到暗红色的污渍——血。
“很多人从这里经过。”赵山河把望远镜递给陈峰,声音凝重,“看脚印的方向,是从营地那边过来的,往西北去了。”
陈峰接过望远镜。他的目光在那些脚印和血迹上停留了很久,然后缓缓抬起,看向河对岸的树林深处。那里的雪地上,隐约能看到拖拽的痕迹,还有一些被丢弃的杂物——一个破旧的铁皮水壶,半截绷带,几块沾血的破布。
“营地转移了。”陈峰得出结论,声音平静得可怕,“而且是仓促转移,有伤员,情况紧急。”
“为什么?”伊万问,“鬼子发现了?”
“可能。”陈峰收起望远镜,“也可能是……其他原因。”
他没说出的猜测是:林晚秋派出的侦察队出事了。山猫和猴子没回来,另外三人带回了情报,但也可能引来了追踪。以林晚秋的谨慎,一旦发现危险迹象,她会立刻转移——这是陈峰教过她的。
“现在怎么办?”赵山河问,“顺着脚印追?”
陈峰思考着。顺着脚印追是最直接的办法,但风险很大。如果鬼子真的在追踪营地队伍,那么这些脚印可能就是诱饵。而且,在暴风雪中追踪,很容易迷失方向。
“先过河,到对岸看看。”陈峰最终决定,“但小心,可能有埋伏。”
四人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面。冰很厚,能承受住重量,但那些裂缝让人心惊。走到河中央时,瓦西里突然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扒开一处积雪——下面是一枚弹壳,三八式步枪的6.5mm友坂弹壳。
“这里发生过战斗。”瓦西里用俄语说,伊万翻译。
陈峰接过弹壳。弹壳还很新,底火撞击痕迹清晰,抛壳方向……是从东往西射击的。也就是说,有人站在河东岸,朝河西岸开枪。
“不是大规模交火。”陈峰分析,“只有零星射击。可能是警戒性的开火,或者……追杀逃窜的人。”
这个推断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如果是追杀,那么被追杀的是谁?营地的人?还是其他什么人?
过了河,四人进入树林。这里的痕迹更明显了:折断的树枝,踩踏的灌木,还有更多血迹。在一棵白桦树下,赵山河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已经冻硬的饼子和一小包盐。
“这是我们营地的干粮袋。”赵山河的声音发颤,“每个人出发前都会领一个,上面有编号……这是小顺子的,我认得,他手巧,会在袋子上绣个‘顺’字。”
布包的角落里,果然用红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顺”字。陈峰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那个年轻战士在篝火旁绣字的样子。小顺子还活着吗?伤势怎么样了?
“他们往这个方向走了。”伊万指着西北方,那里有一条被踩出的小径,“脚印很新鲜,不超过一天。”
“追。”陈峰只说了一个字。
四人沿着小径前进。风雪又大了起来,能见度再次降低。陈峰的左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赵山河几乎是在半拖半架着他前进,两人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陈,这样不行。”伊万拦在他们面前,“你和赵留下,我和瓦西里去追。找到营地后,再回来接你们。”
“不行。”陈峰摇头,“林晚秋不认识你们,突然出现两个外国人,她会以为是鬼子伪装的。”
“那至少让我背你。”赵山河说着就要蹲下。
“我还能走。”陈峰推开他,但刚迈出一步,左腿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倒。赵山河眼疾手快扶住他,却发现陈峰的额头滚烫——高烧又起来了。
“队长!你……”
“没事。”陈峰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怀表,打开表盖,取出最后一片阿司匹林吞下,“继续走。”
伊万和瓦西里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忧。这个中国人太倔强了,倔强得近乎疯狂。但也许正是这种疯狂,让他能活到现在,能一次又一次地从绝境中挣脱。
四人又走了约莫一里地,前方出现了一个山坡。坡上有一片裸岩,岩石的背风处,他们发现了一个临时搭建的窝棚——用树枝和帆布匆匆搭成,里面空无一人,但有余温。
“他们在这里休息过。”赵山河检查窝棚内部,找到了几个烟蒂(是用树叶卷的土烟),还有一小堆灰烬,“离开不超过两个时辰。”
窝棚角落里,有一块用木炭在帆布上写的字,字迹潦草,但能辨认:“向北,黑石岭,三日。勿寻,危险。——晚秋”
是林晚秋留下的。她料到陈峰可能会找来,留下了信息和警告。黑石岭,陈峰知道那个地方,在更北的深山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距离这里至少有三十里,以营地队伍的状况,要走三天。
“三日……”陈峰喃喃道,“她写的是三日,但留下信息是昨天。也就是说,他们至少还需要两天才能到黑石岭。”
“我们现在追,也许能追上。”赵山河说。
陈峰却摇头:“她说‘勿寻,危险’,说明有追兵。我们贸然追上去,可能会暴露他们的行踪。”
“那怎么办?”
陈峰看向伊万:“你之前说,联系‘老狐狸’需要多久?”
“顺利的话,往返边境要两天,交易需要一天,总共三天。”伊万说,“但那是正常情况下。现在这种天气,可能需要更久。”
“三天……”陈峰计算着时间。从营地转移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天,到黑石岭还要两天,总共三天。伊万去交易也需要三天。时间刚好。
但如果佐藤在这三天内发动攻击呢?如果“黑死-5号”已经测试完成,开始投放呢?
“分头行动。”陈峰做出决定,“伊万,你和瓦西里去边境,联系‘老狐狸’,用金矿情报换取炸药和武器。我和山河去黑石岭,与营地汇合。五天后,我们在……”他看了看地图,指着一个点,“野狼谷汇合。那里距离黑石岭和边境都差不多远。”
“野狼谷?”伊万皱眉,“那地方很偏僻,而且据说有狼群。”
“正因为偏僻,才安全。”陈峰说,“五天后,无论交易是否成功,无论我们是否找到营地,都在那里汇合。如果一方没到,另一方最多等一天,然后执行备用计划。”
“备用计划是什么?”
“炸掉黑瞎子洼。”陈峰的眼睛在发烧的昏沉中闪烁着冰冷的光,“用我们能搞到的任何东西,哪怕是用命去换。”
窝棚里陷入沉默。只有外面的风声在呼啸。四个人都明白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分头行动,风险加倍。但这也是唯一的选择:既要确保营地的安全,又要获取摧毁地下设施的手段。
“我同意。”伊万第一个表态,“但陈,你的伤……”
“到了营地就有药了。”陈峰说,“林晚秋懂西医,她一定有办法。”
这倒不假。赵山河想起林晚秋那些瓶瓶罐罐,那些从沈阳带出来的药品和器械。如果谁能救队长,那一定是林姑娘。
“那就这么定了。”赵山河说,“我和队长去黑石岭,你们去边境。五天后,野狼谷见。”
四人迅速分配物资。干粮大部分留给陈峰和赵山河——他们要去追踪营地,需要体力。武器方面,伊万和瓦西里带走两支三八式步枪和大部分子弹,陈峰和赵山河留下左轮手枪、一把步枪和少量弹药。地图复制了两份,各自标注了汇合点和路线。
最后,伊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铁盒,递给陈峰:“这里面是磺胺粉,苏联军用的,效果比你们的好。小心使用,只够处理一次严重感染。”
陈峰接过,郑重地点点头:“谢谢。”
“不用谢。”伊万看着他,“陈,我们都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所以,五天后,野狼谷,一个都不能少。”
“一个都不能少。”陈峰重复。
简单握手后,四人分成两组,背向而行。伊万和瓦西里向南,朝着边境方向消失在风雪中。陈峰和赵山河向北,踏上前往黑石岭的艰难路途。
走出一段距离后,赵山河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苏联人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只有漫天风雪。
“队长,你说他们能成功吗?”他问。
“不知道。”陈峰诚实地说,“但伊万是专业人士,他知道该怎么做。我们现在要担心的,是我们自己。”
他看了看手中的地图,又看了看林晚秋留下的字迹。字写得很匆忙,最后一笔甚至划破了帆布。她在写下这些字时,一定很焦急,很害怕,但依然保持着冷静。
晚秋,等我。陈峰在心里说,我很快就到。
两人继续前进。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猛。陈峰的体温在阿司匹林的作用下暂时控制住了,但左腿的疼痛却越来越剧烈。到后来,他几乎完全依靠赵山河的搀扶才能前进,每走一百米就要停下来喘气。
“队长,这样不行。”赵山河再次劝说,“我们找个地方避一避,等风雪小点再走。”
陈峰抬头看了看天色。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雪丝毫没有停的迹象。这种暴风雪在长白山地区可能持续好几天,他们等不起。
“继续走。”他还是那句话。
但这一次,命运没有眷顾他们。又走了不到半里地,陈峰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他想抓住什么,但手却使不上力,整个人向前栽倒。
“队长!”赵山河的惊呼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陈峰最后的意识是冰冷的雪地贴在脸上,然后是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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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黑瞎子洼地下设施。
佐藤英机站在实验室的观察窗前,穿着全套防护服,像一具苍白的幽灵。透过厚厚的玻璃,他能看到下面实验室里的景象:五个穿着同样防护服的技术人员,正在对一个“实验体”进行操作。
那是一个中国男人,大约三十岁,被绑在手术台上,嘴巴被堵住,眼睛瞪得极大,充满恐惧。他的左臂上有一个新鲜的伤口,技术人员正在将一种浑浊的液体注射进去。
“黑死-5号,第三批次,实验体编号07。”博士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话系统传来,平静得像在报告天气,“注射剂量0.5毫升,预计感染时间两小时,症状出现时间六小时,死亡时间……预计十八小时内。”
佐藤点点头,目光没有离开那个实验体。注射完成后,技术人员退开,开始记录数据。实验体剧烈挣扎,但被绑带牢牢固定。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观察窗,尽管他不可能看到后面的人,但那眼神中的绝望和仇恨,穿透了玻璃,穿透了防护服,直刺佐藤的心脏。
多么美丽的眼神啊。佐藤想。恐惧、愤怒、无助、仇恨……所有人类最原始的情感,都浓缩在这双眼睛里。而他将见证这双眼睛如何从明亮到黯淡,从充满生机到彻底死寂。
“其他实验体情况如何?”佐藤问。
“编号01到06已经进入症状期。”博士回答,“高烧、寒战、出血点出现,符合鼠疫杆菌感染特征。但‘黑死-5号’的病程明显更快,症状更严重。编号03已经在注射后十四小时死亡,尸体解剖显示多器官衰竭,肺部充满积液和出血。”
“很好。”佐藤的嘴角勾起笑容,“那么,实地测试的准备呢?”
“已经完成。”博士切换了监控画面,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山谷的地形图,上面标注着几个红点,“目标营地在这里,黑石岭以北五里的一处山谷。根据侦察机的情报,大约二十人,有伤员,移动速度缓慢。预计明天中午抵达这个位置。”
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这里地势较低,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出口。风向预报显示,明天下午会有一股东北风,正好从山谷入口吹向内部。我们可以在入口处释放气溶胶,让风把细菌带进去。”
“释放量?”
“按计划,五公斤浓缩培养液,制成气溶胶后可覆盖整个山谷。保守估计,感染率百分之九十以上,死亡率……百分之百。”
佐藤满意地点点头。二十个抗联分子,作为“黑死-5号”的第一个实战测试目标,再合适不过。他们中有伤员,抵抗力差,更容易感染。而且山谷地形封闭,细菌不易扩散到外界,便于控制。
“投放小组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六人小组,全部接种了疫苗——虽然疫苗对‘黑死-5号’的效果只有百分之七十,但加上防护装备,应该安全。”博士顿了顿,“不过中佐,有一个问题。”
“说。”
“侦察机还发现了另一支队伍的踪迹。”博士切换画面,显示出另一张航拍照片。照片上,两个模糊的人影正在雪地中前进,其中一人明显行动不便。
佐藤眯起眼睛。虽然照片很模糊,但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陈峰。只有那个中国人,才会在这种天气、这种身体状况下,还在拼命赶路。
“他们在哪里?”
“距离目标营地大约十里,正北方向。但以他们的速度,明天不可能赶到营地。”博士说,“除非……他们发现了什么捷径。”
佐藤思考着。陈峰还活着,这不出所料。那个中国人像蟑螂一样顽强,总是能在最不可能的情况下活下来。但现在,他正朝着陷阱走去,浑然不知自己将面对的不是枪炮,而是比枪炮可怕千百倍的东西。
“如果陈峰在细菌投放前赶到营地……”博士试探性地问,“要不要调整计划?”
“不。”佐藤斩钉截铁,“计划照旧。如果陈峰也在那里,那更好。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人一个个倒下,让他体验无能为力的绝望,然后……自己也慢慢腐烂。”
他转过身,离开观察窗:“通知投放小组,按原计划执行。明天下午两点,准时投放。我要在二十四小时内,看到完整的测试数据。”
“是!”
佐藤走出实验室,在消毒间脱下防护服。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眼中有血丝。他已经三天没怎么睡觉了,但精神异常亢奋。“黑死-5号”的成功近在眼前,陈峰的末日也近在眼前,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回到办公室,副官送来一份电报。是关东军司令部发来的,询问“特殊项目”的进展。佐藤草拟了回电:“进展顺利,第一阶段实验完成,效果超预期。三天内提交完整报告,建议扩大生产规模。”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已锁定抗联残余力量,即将进行实战测试。成功后,可全面应用于清剿行动。”
发送电报后,佐藤走到窗前。外面的风雪很大,但地下设施里温暖如春。这就是科技的力量,文明的力量。中国人还在用两条腿在雪地里跋涉,用落后的武器反抗,而他已经掌握了毁灭他们的终极武器。
陈峰,你以为你在为你的国家战斗吗?你以为你的牺牲有意义吗?
不,你只是在拖延时间。而时间,站在我这边。
佐藤端起桌上的清酒,一饮而尽。酒很烈,烧灼着喉咙,但感觉很爽快。明天,明天之后,长白山区将再也没有成建制的抗联力量。然后,“黑死-5号”将投入更大规模的应用,也许用不了一年,整个满洲的抗联都会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凋零。
到那时,他佐藤英机的名字,将载入帝国史册。
窗外的雪还在下。佐藤不知道,就在这片风雪中,有两组人正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进:一组要去获取摧毁他心血的手段,另一组正走向他布下的死亡陷阱。
而他自己,则在温暖的房间里,等待着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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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雪中,赵山河背着昏迷的陈峰,艰难地寻找着避风处。陈峰的高烧越来越严重,浑身滚烫,偶尔会发出模糊的呓语,说的都是“晚秋”“快走”“细菌”之类的词。
“队长,坚持住,坚持住……”赵山河一边走一边念叨,既是对陈峰说,也是对自己说。
他的体力也快到极限了。背着一个人,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行走,每一步都要用尽全力。左臂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那是旧伤在抗议过度使用。
又走了约莫半小时,赵山河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避风处——一块巨大的岩石下,有一个浅浅的凹陷,虽然不能完全挡雪,但至少比在开阔地里强。
他把陈峰小心地放下,检查伤势。左腿的绷带已经被血和脓液浸透,解开后,伤口周围的皮肤红肿发亮,明显是严重感染。更糟的是,陈峰开始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妈的……”赵山河骂了一句,手忙脚乱地拿出伊万给的磺胺粉,撒在伤口上。然后撕下自己内衣相对干净的部分,重新包扎。
做完这些,他升起一小堆火——这是老烟枪教他的,永远要随身带着火镰和引火物。火很小,但在这种环境下,已经是救命的东西。
赵山河融化了一些雪水,试图喂给陈峰,但陈峰牙关紧闭,水都流了出来。他只能一点点地用布蘸湿陈峰的嘴唇,希望能缓解脱水。
“队长,你可不能死啊。”赵山河坐在陈峰身边,声音哽咽,“林姑娘还在等你,兄弟们还在等你,我……我也在等你。你说过要带我们打回沈阳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陈峰没有回应,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时而急促,时而微弱。
赵山河看着跳动的火苗,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在北大营第一次见到陈峰,那个陌生人准确预言了鬼子的进攻,却被上级当成疯子;想起在沈阳突围时,陈峰带着他们杀出一条血路;想起在长白山里,陈峰教他们战术,教他们生存……
这个从未来而来的人,本可以置身事外,却选择了最艰难的路。他救了很多人,也失去了很多人。现在,他躺在雪地里,生死未卜,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烟叔……”赵山河突然想起老烟枪,那个总是叼着烟袋的老人,“如果你在天有灵,保佑队长,保佑我们……”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是因为绝望。等他惊醒时,火堆已经快要熄灭,而陈峰……在动。
陈峰的眼睛睁开了,虽然浑浊,但确实睁开了。他试图坐起来,但失败了,只能艰难地转过头,看着赵山河。
“水……”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赵山河赶紧端来水,这次陈峰能喝了,虽然喝得很慢,但确实在喝。喝完水,他又闭上眼睛,似乎在积蓄力量。
“队长,你感觉怎么样?”赵山河急切地问。
“死不了。”陈峰的回答依然简短,但让赵山河松了口气——还能说话,说明意识清醒。
陈峰再次睁开眼睛,这次眼神清明了一些:“我们……在哪?”
“离黑石岭还有大概二十里。”赵山河说,“你昏迷了,我背着你走了一段,但风雪太大,只好先在这里避一避。”
陈峰点点头,没有责备他停下。他知道赵山河已经尽力了。
“现在……什么时候?”
“快天黑了。你昏迷了大概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陈峰计算着时间。他们离开窝棚已经大半天了,但只走了不到十里。照这个速度,赶到黑石岭至少要两天后,而林晚秋的队伍明天就能到。
“我们必须……继续走。”陈峰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左腿完全使不上力。
“队长,你这样走不了。”赵山河按住他,“至少等烧退一点,等风雪小一点……”
“等不起。”陈峰打断他,“佐藤……随时可能行动。晚秋他们有危险。”
“可你现在……”
“背我。”陈峰看着他,“就像刚才那样。我们能走多远是多远,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赵山河看着陈峰的眼睛,那里面有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知道劝不动,就像以前无数次一样。
“好。”赵山河咬咬牙,“但你要答应我,如果撑不住,一定要说。我们可以再休息,但不能硬撑到死。”
“我答应。”
两人再次上路。赵山河背着陈峰,在风雪中艰难前行。这一次,陈峰保持清醒,时不时观察周围地形,纠正方向。
“往左一点……那边有条小溪,夏天的时候我走过,沿着溪谷能省不少路……”
“前面有片石林,穿过去,虽然难走,但能避开风口……”
他就像一个活地图,即使在高烧和伤痛中,依然能准确判断地形。赵山河按照他的指示前进,速度居然比之前快了一些。
天彻底黑了。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无尽的风雪。赵山河几乎是在凭感觉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摔倒。
“山河。”背上的陈峰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
“如果……如果我这次真的不行了……”
“没有如果!”
“听我说完。”陈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果我死了,你要带着队伍继续战斗。去找杨靖宇,或者周保中,加入抗联主力。不要想着为我报仇,那没有意义。重要的是活下去,战斗下去,直到把鬼子赶出中国。”
赵山河的眼泪涌了出来,混着雪花冻在脸上:“队长,你别说了……”
“还有林晚秋。”陈峰继续说,“她是个好姑娘,但她太善良,太容易相信人。你要保护她,但也要提醒她,战争是残酷的,有时候必须做出艰难的选择。”
“这些话你自己去跟她说!”
“我会的。”陈峰说,“但如果我没机会说,你要替我说。”
赵山河没有回答,只是咬着牙,加快了脚步。他不能接受陈峰会死,绝对不能。这个从未来而来的人,这个带领他们战斗了三年的人,怎么能就这样死在风雪里?
又走了一个时辰,风雪突然小了些。赵山河抬头看去,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了几颗星星。风也转向了,从东北方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风向变了。”陈峰说,“东北风……这种天气刮东北风,不正常。”
“有什么问题吗?”
陈峰没有立刻回答。他努力思考着,高烧让大脑像一团浆糊,但某种直觉在警告他——东北风,黑石岭在山谷里,如果佐藤要用气溶胶投放细菌,东北风正好把细菌吹进山谷……
“快!”陈峰突然说,“我们必须在天亮前赶到黑石岭!越快越好!”
“可是队长,你的身体……”
“别管我!快!”
赵山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陈峰的语气让他知道情况紧急。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奔跑起来。雪地湿滑,背着一个人更是艰难,但他不管了,摔倒了就爬起来,继续跑。
陈峰趴在赵山河背上,感觉自己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观察着周围的地形,记忆着路线。
快点,再快点。晚秋,等我,一定要等我。
夜色中,两个伤痕累累的男人,在雪原上拼尽全力奔跑。他们不知道,几十里外的山谷里,林晚秋的队伍刚刚扎营休息;更不知道,黑瞎子洼里,一支六人小组正在准备致命的武器。
而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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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岭以北五里,山谷营地。
林晚秋站在营地边缘,望着南方的夜空。风雪小了些,能看到几颗星星。她手里握着陈峰给她的怀表,表已经停了,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握着,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
“林姑娘,你去休息会儿吧。”大刘走过来,递给她一块烤热的饼子,“你都守了大半夜了。”
林晚秋接过饼子,但没有吃:“伤员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大刘的脸色沉重,“小顺子高烧不退,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老李的伤口化脓,需要清创,但我们没有麻药,也没有足够的消炎药。其他几个轻伤员还好,但营养跟不上,恢复很慢。”
林晚秋的心揪紧了。二十人的队伍,有七个是伤员,其中三个重伤。药品所剩无几,食物也只够撑两天。如果陈峰再不回来,如果找不到新的补给,他们可能真的撑不下去了。
“派出去找药的人有消息吗?”她问。
大刘摇头:“还没有。这附近太偏僻了,最近的村子都在三十里外,而且都被鬼子控制了。就算能找到药,怎么带回来也是个问题。”
林晚秋沉默着。她知道大刘说得对,但她不能放弃。这些人是陈峰托付给她的,是她从二号营地一路带出来的,她要对他们的生命负责。
“明天……”她缓缓说,“明天我们再往北走十里,那里有个废弃的炭窑,夏天的时候我去过,附近有些草药。虽然效果不如西药,但总比没有好。”
“可是林姑娘,越往北走越冷,伤员受不了。”
“留在这里也是等死。”林晚秋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们必须动起来,必须找到活下去的办法。”
大刘看着这个二十岁的姑娘,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三个月前,她还是个富家小姐,连枪都不会开。现在,她却要带着一支伤员累累的队伍,在冰天雪地里求生,做着一个又一个艰难的决定。
“林姑娘,”大刘突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队长回不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问题很残酷,但必须问。队伍需要知道方向,需要知道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他们该何去何从。
林晚秋转过头,看着大刘。火光映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表情显得格外坚定:“他会回来的。”
“可是……”
“他会回来的。”林晚秋重复,“在他回来之前,我会带着你们活下去。在他回来之后,我们会一起继续战斗。这就是我的打算。”
大刘点点头,没有再问。他相信林晚秋,就像相信陈峰一样。这三个月,他见证了这个姑娘的成长,见证了她从柔弱到坚强的蜕变。如果陈峰是这支队伍的刀锋,那林晚秋就是这支队伍的脊梁。
“我去检查岗哨。”大刘说,“林姑娘,你真的该休息了。明天还要赶路。”
林晚秋点点头,看着大刘离开。她走到伤员们休息的地方,一个一个检查。小顺子烧得满脸通红,嘴里喃喃说着胡话:“烟叔……猴子……别走……”
林晚秋用湿布给他擦脸,动作轻柔得像对待自己的孩子。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本该在学校读书,却拿起枪上了战场。他的父母在哪里?知不知道他们的儿子正在生死边缘挣扎?
老李的情况更糟。腿上的伤口严重化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林晚秋知道,如果不尽快处理,可能会发展成败血症。但她没有手术器械,没有麻药,没有抗生素……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开水煮过的布条清理伤口,然后祈祷。
“林姑娘……”老李睁开眼睛,虚弱地说,“别管我了……把药留给年轻人……”
“别说傻话。”林晚秋说,“你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老李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林姑娘,你是个好人。队长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林晚秋的脸微微发红,但没说什么。她继续给老李处理伤口,动作仔细而专注。
处理完所有伤员,已经是后半夜了。林晚秋回到自己的位置,靠着岩石坐下。她拿出怀表,打开表盖,看着里面自己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笑得很开心,那是三年前在沈阳照的,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战争是什么,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还会选择这条路吗?还会选择跟着陈峰,走进这血与火的战场吗?
会的。林晚秋想。即使知道会有这么多的苦难,这么多的死亡,她还是会选择这条路。因为有些事,比活着更重要;有些人,比生命更珍贵。
她收起怀表,闭上眼睛。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她不敢睡得太沉,耳朵始终竖着,听着周围的动静。
风从东北方吹来,带着雪沫,打在她的脸上。很冷,但她感觉不到。她的心在远方,在那个不知生死的人身上。
陈峰,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
如果你还活着,请快点回来。我需要你,我们都需要你。
如果你……不,没有如果。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回来。
泪水无声地滑落,在脸上冻成冰痕。林晚秋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她不能倒下,不能软弱。
夜深了。山谷里除了风声,只有伤员们压抑的呻吟。岗哨上的战士警惕地注视着黑暗,手中的枪握得很紧。
他们不知道,死神正在悄悄逼近。从东北方吹来的风里,很快就会带着比寒风更致命的东西。
而几十里外,赵山河背着陈峰,正在拼尽全力赶来。他们的身影在雪地里摇晃,像风中残烛,但始终没有熄灭。
时间,还在流逝。
距离佐藤的投放计划,还有不到十二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