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羊坡的营地,在持续的“筛选”与“分流”下,如同一个肿胀的伤口被慢慢引流,虽然依旧嘈杂混乱,但那种濒临崩溃的紧张感正在逐步缓解。登记、观察、初步分类、分批转移,这套流程在反复磨合中变得越发熟练。每天都有数十到上百名被确认“可靠”或有“价值”的难民,在藏兵谷士兵的引导下,踏上山道,消失在北方的崇山峻岭之中。他们带走的不仅是人力,更有在乱世中艰难保存下来的一点技艺、知识,以及对“北山联保”这个新生名号最初的信任。
沈溪医生的价值很快显现。在随队转移到谷内附属的一个较大垦殖点后,他几乎立刻投入了工作。那里接收了不少从野羊坡转运来的、有轻微伤病或体弱的难民。沈溪带着几名同样被发现的郎中和学徒,利用有限的条件和谷内支援的部分草药,迅速建立了一个简陋的诊疗区。他不仅治病,还开始向负责垦殖点卫生管理的辅兵传授基础的防疫知识——如何清洁水源、处理污物、识别常见疫病征兆。这些看似简单的举措,却在人口聚集的初期,有效地遏制了可能的疾病流行,赢得了垦殖点管事和普通民众的尊敬。
少年石头则被编入了一个由半大孩子和年轻流民组成的“少年营”,参与营地建设、道路平整等基础劳役,同时接受最基本的队列和纪律训练。他依旧沉默寡言,干起活来却异常拼命,对训练中教授的那些简单格斗技巧和武器基础,表现出远超常人的专注和领悟力。负责少年营的老兵向赵武汇报:“是个狠茬子,心里有股火,但能压得住,指哪打哪,学东西快得吓人。就是不合群,独。”
赵武批示:“继续观察,可以适当加担子,看看极限和心性。”
除了这些“特殊种子”,更多的普通难民在经历了最初的惶恐与混乱后,开始适应新的环境。垦殖点虽然艰苦,但分配的土地是实打实的(哪怕需要自己开荒),每日的口粮虽然粗糙却能果腹,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随意打杀抢掠的兵匪,管事虽然严厉却讲规矩。一种微弱却真实的安全感与归属感,开始在幸存者心中萌芽。他们开始认真考虑如何在这片陌生的山地里,重建自己的家园。
就在藏兵谷努力消化汉中破城带来的“人口红利”时,汉中城内的艾能奇,却面临着另一种挑战。
初步的武力镇压和招抚之后,艾能奇发现,统治一座城池远比攻占它要复杂得多。虽然抄掠了大户,但抄来的金银不能当饭吃,大军和归降的守军每日消耗的粮草是个天文数字。汉中府库本就不丰,贺珍逃跑前又劫掠一番,剩下的那点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他试图让本地乡绅“捐输”,但响应者寥寥,大部分乡绅要么早就逃了,要么藏着掖着,哭穷卖惨。
更麻烦的是周边局势。西面,张献忠本部在四川的统治并不稳固,各地残明势力和土司时有反抗,无法给他更多支援。东面,赵光远虽然败逃,但郧阳一带仍有明朝总督孙传庭旧部活动,听说正在收拢溃兵,意图不明。北面,秦岭群山之中,那个若隐若现的“北山联保”或“黑虎寨”,像一根刺,让他感到不舒服。南面,虽然暂时没有强敌,但地形复杂,也难以迅速扩张。
艾能奇坐在原本属于汉中知府的太师椅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他接到了孙可望从成都发来的指令,要求他“稳守汉中,招徕流亡,恢复生产,以为川北屏障,待机东进”。话说得好听,可钱粮从哪来?人心如何聚?
“将军,又有三个村子报上来,说遭了山匪,请求派兵清剿。”一名参军拿着文书进来禀报。
“山匪?又是北面山里出来的?”艾能奇皱眉。
“说不清,报信的人语焉不详,有的说是溃兵,有的说是本地强人,也有的……提到黑虎旗。”
艾能奇冷哼一声。他知道,这是地方势力在试探他的掌控力,也可能真是那些藏在山里的老鼠在捣乱。他不能示弱,但派兵进山清剿,劳师动众,效果难料,还可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传令,让王都司派两队人马,去闹得最凶的两个村子驻扎,弹压地方,清查奸细。再贴出告示,悬赏缉拿匪首,提供确切线索者重赏。另外……”他顿了顿,“给北面几条入山的大道加派哨卡,严查出入手货,尤其是铁器、粮食、盐茶。”
他要用封锁和威慑,代替一时难以实现的清剿。
几乎在艾能奇加强北面封锁的同时,藏兵谷总务堂内,张远声正在听取宋应星关于新获物资的评估报告。
“庄主,此次所得,价值最大者,并非金银,而是这些。”宋应星指着摊开的几卷图纸和旁边一堆从汉中武库带出的火器部件,“汉中卫所匠坊积累多年,虽未能造出顶尖利器,但在铳管铸造、火药配比、炮车设计上,颇有独到之处,尤其是针对山地使用的轻型火炮和便于携带的‘手发铳’(大型手铳),其思路对我等启发极大。还有这些本地矿脉、水文档案,更是无价之宝。”
张远声仔细翻看着那些笔迹工整、配有简图的记录,点点头:“宋先生,格物院要尽快组织人手,研究、消化这些成果,能吸收的立刻吸收,能改进的着手改进。特别是轻便火炮和优质火药的制造,要作为近期重点。”
“属下明白。另外,那位沈溪医师送来的防疫条陈,也极其实用,李岩先生已安排在各垦殖点推行。”宋应星补充道。
人才和知识的价值,正在逐步显现。
这时,胡瞎子匆匆进来,带来了姜家最新的情报:“庄主,姜怀玉传信,清廷已正式命豫亲王多铎为‘定国大将军’,率军南下,收取江南。同时,命英亲王阿济格率偏师西进,追剿李自成残部并……‘绥靖关陇’。阿济格所部,已在准备拔营西向。”
阿济格要西来了!这个消息让总务堂内的气氛陡然一紧。虽然早有预料,但当确切动向传来时,依然感到压力。
“阿济格的目标首先是西安,是关陇大城。但以他的性子,和我藏兵谷上次给他的‘教训’,他若西进顺利,迟早会再次注意到我们。”李岩分析道,“我们必须在他腾出手之前,进一步壮大自身,巩固根本。”
张远声沉思片刻,问道:“艾能奇在汉中,近期动向如何?”
“据眼线回报,艾能奇正在为粮草发愁,加强了北面封锁,但无力大规模进山。他似乎在努力稳住汉中,消化战果,但内部并不稳固,与本地乡绅矛盾渐显。”胡瞎子答道。
“也就是说,汉中暂时被艾能奇占着,挡住了阿济格可能的南下兵锋,但也堵住了我们东出汉中的大路。”张远声手指轻叩桌面,“而阿济格西进,又会牵制甚至打击可能存在于西安一带的残明或农民军势力,间接减轻我们的北面压力……这局面,倒是有趣。”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传令赵武、韩猛,野羊坡难民转移工作接近尾声后,留少数人手维持基本秩序,主力逐步回撤至预设防线。各垦殖点加快建设,加强隐蔽和自卫训练。”
“告诉宋先生,格物院加快对汉中技术的消化和新式火器的试制。特别是适合山地防御和小队作战的武器。”
“胡瞎子,加大对阿济格西进路线和艾能奇汉中内部的情报搜集。同时,通过姜家,尝试接触西安府一带可能对清军不满的残存势力或地方豪强,不必深交,留个印象即可。”
“另外,”张远声最后道,“让我们在汉中以‘黑虎寨’名义活动的零星人马(之前故意留下混淆视听的),可以适当‘活跃’一点,给艾能奇制造点小麻烦,让他无暇他顾,但又不能引火烧身。尺度,让前方的人自己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