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宣武军节度使府。
大殿之内,酒肉香气弥漫,气氛热烈如火。
“捷报——”
一声高亢的唱喏自殿外传来,一名信使疾步奔入,甲胄上还带着南方的湿热气息,他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高昂。
“禀大帅!杨师厚将军已于三日前,奇袭功成!连克山南东道邓、襄二州!敌将赵匡凝望风而逃,邓襄府库钱粮,尽归我军!”
“好!”
朱温满是横肉的脸上,笑容轰然炸开。
他猛地一拍大腿,洪亮的笑声震得梁上尘土簌簌而下。
“好一个杨师厚!本帅没有看错人!”
邓、襄二州,是通往南方的门户,更是富庶的钱粮之地。此番得手,宣武军的实力无疑又暴涨一截。
殿下诸将闻言,亦是满堂喝彩,纷纷举杯向朱温道贺,吹捧之声不绝于耳。
“恭喜主公!贺喜主公!”
“我军天威,势不可挡!”
朱温得意地捻着胡须,享受着这胜利的甘甜。然而,他的笑声还未落下,另一名更为狼狈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带着一股血腥和泥土的味道。
“报——”
信使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疲惫与恐惧。
“东线急报!庞师古将军强攻寿州,遇淮南悍将李神福死守,寸步难行!我军……我军伤亡已逾五千!”
轰!
大殿内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
方才还满是喜悦的空气,骤然冰冷。
朱温脸上的笑容僵住,缓缓收敛,眼神变得阴鸷。
五千人!
那都是他宣武军的精锐,不是可以随意抛弃的炮灰。攻下一个小小的寿州,竟付出了如此代价,这让一向自负的朱温感到了强烈的冒犯。
“废物!”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心中的火气正在升腾。
可不等他发作,第三名信使已经冲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绝望,仿佛天塌下来一般。
“大帅!北线……北线急报!”
信使几乎是哭喊着跪倒在地。
“河东李克用,册封晋王,起兵十万南下!已过天井关,兵锋直指昭义军孟方立!邢、洺、磁三州危在旦夕!孟节度使八百里加急,泣血求援!”
这最后一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在大殿中炸响。
帐下诸将闻言,无不色变。方才的狂喜与喧嚣,在这一瞬间被抽干,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李振更是面色煞白,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稳。
“必须救!”
李振第一个跳了出来,声音尖锐。
“主公!孟方立乃我等盟友,更是我军北面屏障!一旦邢洺磁三州失守,李克用那头独眼龙的兵锋,便可直抵我宣武腹地滑州、白马津!届时我军将腹背受敌,大势去矣!”
“李参军所言极是!必须出兵救援!”
“请主公速速发兵!”
一众将领纷纷附和,大殿内乱成一团。
李克用的威名太盛,那支纵横北地的沙陀铁骑,是所有中原藩镇的噩梦。
朱温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手指在桌案上急速敲击着,显示出他内心的极度烦躁。
救,还是不救?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救,就要用自己的精锐主力,去硬碰士气正盛的河东军,胜负难料,且代价巨大。
不救,便是坐视孟方立灭亡,让李克用这头猛虎彻底撕开北方的防线,直接与自己接壤。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不可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长史敬翔缓缓出列。
他一身青衫,面容沉静,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刻,他的冷静显得格格不入。
“敬翔!你什么意思?”李振又惊又怒,“唇亡齿寒的道理,你都不懂吗?”
敬翔看都未看他一眼,只是对着朱温,深深一揖。
“主公,李参军只知唇亡齿寒,却不知壁虎断尾,壮士断腕。”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
“孟方立本就是外强中干之辈,其麾下兵马早已在与河东军的摩擦中损失惨重。如今李克用大军压境,他必败无疑。我军此时前去救援,不过是拿我宣武将士的血肉,去填一个注定要塌的窟窿,毫无意义。”
“那又如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李克用吞并昭义!”李振反驳道。
敬翔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为何不能?”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就让孟方立去死。”
“让他用自己的尸骨,用昭义三州的血肉,为我们拖住李克用南下的脚步!”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敬翔。这番言论,实在太过冷酷,太过无情。
朱温敲击桌案的手指,停了下来。他那双阴鸷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欣赏的光芒。
他喜欢这种毒计。
“继续说。”朱温的声音低沉。
敬翔胸有成竹,继续道:“李克用吞并昭义,看似强大,实则战线拉长,后勤不稳,更要分兵镇守,非一朝一夕可以消化。而这,恰恰是我们的机会。”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了南方的襄阳。
“传令,命杨师厚将军,率邓襄新胜之师,即刻北上!”
“支援寿州?”李振下意识地问道。
“没错。”
敬翔点头,脸上却露出一丝莫测的笑容。
“明面上,就是支援庞师古,猛攻寿州。如此一来,天下人的目光,都会被吸引到北面的昭义和东面的淮南这两个战场上。”
“没有人会注意到,一支虎狼之师,正在中原腹地悄然穿行。”
朱温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他明白了敬翔的意思,但敬翔似乎还有后话。
他挥了挥手。
“都退下!”
诸将不明所以,但还是躬身告退。
大殿内,只剩下朱温与敬翔二人。
朱温走下主座,来到敬翔身边,低声问道:“先生的真正目标,是哪里?”
敬翔的目光,从地图上的寿州缓缓移开,最终,落在了兖州的位置。
泰宁军,朱瑾的地盘。
“主公,李克用南下,有人比我们更慌。泰宁军的朱瑾,他们与李克用眉来眼去,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敬翔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诱惑。
“朱瑾此人,有勇无谋,反复无常。我们正可趁此天下大乱,所有人都盯着李克用的时候,给他来一记狠的!”
“杨师厚的军队,真正的目标,不是寿州,也不是李克用。”
敬翔的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他们将在行至中途,突然转向,如一把尖刀,直插兖州!”
“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听完这番连环毒计,朱温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狂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声东击西!好一个瞒天过海!”
这计策,既能用孟方立的尸体拖住宿敌李克用,又能趁乱拔掉朱瑾这颗墙头草,一石二鸟,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
“就依先生所言!”
朱温当机立断。
“传我将令!对孟方立的求救,置之不理!”
“八百里加急,命杨师厚,依计行事!”
……
泰宁军治所,兖州。
节度使府内,朱瑾正与谋士激烈地争吵着。
“此时出兵,正中朱温下怀。我们一动,他必有后手。”
“他能有什么后手?庞师古被杨行密打得头破血流,他哪里还有兵?”朱瑾不屑地说道。
正在此时,一名探子飞奔来报。
“报!节帅!探得宣武军杨师厚,已率大军离开襄阳,正向北而来!旗号上书,正是‘增援寿州’!”
朱瑾闻言,顿时放下心来,哈哈大笑。
“大哥,你听到了?朱温果然无人可用了,只能把南边的兵调去东边救火!”
他脸上满是嘲讽。
“看来,这天下大局,还得看我与晋王联手了!”
他完全没有察觉,那支号称“增援寿州”的虎狼之师,真正的獠牙,正对准了他自己的咽喉。